正月十八,黃道吉日。
天公作美,一大早紅日便高高俯瞰京城大地。宮城內,酈遜之幾乎通宵沒合眼,連夜布置人手,與天宮協力安排,重重護衛保護皇帝周全。金敬安插入宮的三百禁軍,經過他整夜的徹查,整理出一份名冊,交由殿前都點檢慕容康密切監控。
他唯一顧慮的是名劍江湖門的穆青歡等幾名高手,不知在何處窺視,天宮高手雖多,到底防不勝防。龍佑帝由謝紅劍親自保護,酈遜之居中聯絡,天宮諸女兩個一組,分成三批層層防守。
謝盈紫此番裝扮成宮女保護皇帝,酈遜之恐龍佑帝觸景傷情,特意調她去了宮門外守住路口,瞞住皇帝。
吉時,百官朝服入宮,皇帝著了通天冠與絳紗袍,等候禮直官、冊寶使等入殿,并宣告冊金氏女金緋為皇后,命諸公等持節展禮,隨后奉制以禮奉迎皇后入宮。諸王公大臣、迎親正副使等便在元和殿外行禮,皇帝乘輿出宮,先至慈恩宮向太后行禮,接著升御座,等候皇后入宮。
彼時龍佑帝在大殿內守候,酈遜之換過裝束,扮成侍衛守在皇帝身邊。
“景芳門、玉華門被金敬替換的禁軍,現下離此有多遠?”龍佑帝不安地問。
“皇上放心,行禮前遜之剛見過慕容康,他們每個人都被盯得死死的,辰光一到,就會先行除去,用我們的人假扮,混淆金敬。”
龍佑帝心下略安,卻有一種癢在暗中撓動,恨不得將身化作龍柱,居高臨下的觀望這一切。即將到來的謀逆會是怎樣的情形?他好奇地猜想,有預告的行刺與先前不期而遇的刺殺不同,他苦苦強忍期待的煎熬。
如果金敬此時忽然反悔,皇帝反而會無聊暴怒。酈遜之看著皇帝熠熠閃光的眼,仿佛聽到龍佑帝血脈奔流的聲音,那加速跳動的心,恐怕與他自己一般無二。
酈遜之從政來最想做的就是扳倒金氏一族,可此刻竟覺得諷刺荒謬。他在縱容惡行的發生,使金氏的敗亡如射出的箭,再無回頭的可能。
“皇后入宮。”禮直官的聲音令兩人越發專注,仿佛目睹一條血紅的道路橫亙眼前。
金緋著深青色袆衣,朱紅色的衣袖,鳳冠上花樹如云。
龍佑帝遙望她的姿容,美則美矣,神情全然是未經世事的單純,心下有一絲嘆息。她是一個注定的犧牲者,今日之后,等待她的不會是尊貴的后座。他移開目光,不記得她的容顏,將來會少一點內疚。
皇后與皇帝禮成,金緋偷覷龍佑帝的樣子,眉眼帶笑。酈遜之在一旁瞥見,再望向殿外觀禮的百官,總覺得缺了一點什么。
金敬失去了蹤影。
酈遜之一驚,憂慮地看向皇帝,龍佑帝向他使了個眼色,酈遜之慢吞吞地朝殿門移動。過了一會,他悄然折返皇帝身邊,輕輕耳語。
“王爺忽然折返祈天殿。”
龍佑帝沉下臉來,心道:“先帝說得不錯,金敬剛愎好權,寡斷多疑。他既想取而代之,卻連這點膽量也沒有,枉我把他當作對手!”他嗤笑一聲,撫摸寶座上的龍首,朗聲道,“來人,關閉宮門,給我請雍穆王回來!他又是舅舅、又是叔叔,帝后的至親都是他,怎可不在?”
金緋眉頭一跳,酈遜之心想,她是否知情?旋即否定了這個想法。此刻是她榮耀的頂點,而她叔叔無論怎么謀反,她的身份都不可能變得更為尊貴。
龍佑帝對皇后笑道:“雍穆王是大媒,朕要好好謝謝,皇后你說,朕該賞賜他什么才好?”
金緋道:“臣妾但憑皇上做主。”
“今天是你的大日子,不妨說說看。已是一家人,朕許你漫天要價便是。”龍佑帝笑得爽朗。金緋直視龍佑帝,像是要看透他的心思,聰慧的深眸令皇帝心中咯噔一下,只覺被她看穿了一般。
“多謝皇上開恩,臣妾一家衣食無憂,再無所缺。依臣妾淺見,王爺亦是如此,所缺唯有天恩。”金緋朝他深深一拜,再抬頭時,眸光如水,眉眼間仿佛有憂色。
龍佑帝暗道,倒是個伶俐的女子,強過寧妃百倍。可惜,可惜。
金氏女子,他碰不得。
接下來皇帝傳膳,酈遜之頻頻看向宮門,太監走動的步調令他生疑。那里面有種無法言說的沉穩順暢,卻沒有面對皇家大典的謹慎慌張。他看出蹊蹺,向離桌案最近的雪靈依使了個眼色。
雪靈依攔住了為首的太監,挑開黃云緞包著的銀盤,仔細看了看。整隊的傳膳太監屏息等待。酈遜之一個個凝目查看,心中莫名焦躁,連連向皇帝搖頭。龍佑帝遂起身,避向偏廳,謝紅劍從旁保護。
眼看皇帝要走,突然有三條影子疾馳飛出,彈丸般射向皇帝。酈遜之早有準備,與謝紅劍、雪靈依當空攔住三人。
酈遜之攔下的一人方面闊耳,手中劍身極厚,仿佛一塊木板,狀若泰山地朝他拍來。
他心下暗忖,此人這副臉型,縱是易容也可知原本樣貌不討喜,想是名劍江湖門中排名第四“冷面馗王”楊忍。與雪靈依相斗那人,手持一把大劍,酈遜之飛快瞥了一眼,正是那日打傷楚少少的鐵劍司徒淡。他心念電轉,謝紅劍對上的,應是名劍江湖門的門主穆青歡。
對方高手傾巢出動,想是志在必得。好在皇帝身邊早有預備,穆幽吟與梅靜煙兩人從殿門外疾奔支援,慕容康亦指揮甘露軍將大殿團團圍住。一幫觀禮的王公大臣,嚇得遠避半里外,躲在禁軍的重重保護下觀望。
穆青歡的寶劍名曰“繪雪”,少年時憑它名動江湖,創立門派后便以“名劍江湖門”為名,門下皆用奇特鋒利的劍刃為兵器。
對方既亮出獨門兵器,便是暴露身份,決意死戰。酈遜之冷笑,無論金敬用多少東西收買,這幫江湖草莽拋卻一切追隨,都已把幫派置于九死一生之地。他知道楊忍勢必拼死一戰,招式必狠,有意引他自露破綻,就以青蓮步游走避讓,楊忍厚劍接連打來,盡數落空。
楊忍果然中計。在宮中虎狼環伺不能久留,他因此出招一劍快過一劍,劍身雖厚,劍招卻頗為輕盈。酈遜之步步退讓,令他心生焦躁,對戰不能,每每想靠近皇帝,酈遜之又會一尺打來,仿佛戲弄。
幾個回合下來,楊忍的劍招終有了空隙。酈遜之玉尺一揚,“破魔劍氣”迎空擊去,砍在他的厚劍上。楊忍沒想到他的尺子竟如利劍一般,威力剛猛鋒利如斯,一下沒握住,厚劍直落半尺。
他見機甚快,翻腕抓住劍柄,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往上一挑,劃向酈遜之胸腹間。酈遜之正要誘他出招,混沌玉尺“啪啪”連擊數下,擋住他這一劍,同時遮掩左手動作。
楊忍久戰不下,猶自心生懷疑,驀地肋間一寒,被酈遜之的寂滅指悄然一戳,半邊身子頓時一麻。穆青歡與謝紅劍交手正酣,瞥見楊忍中招,立即揚劍來救。繪雪劍劃破謝紅劍真氣鼓蕩的包圍圈,攻向酈遜之背部。
酈遜之步下生蓮,輕松閃過,玉尺隨心所欲地一轉,黏在繪雪劍上,將劍重重往下壓去。
穆青歡并未將宮中守衛放在眼里,孰知先是謝紅劍內力古怪難纏,再是這么個年輕侍衛,招式精妙不遜三位門主,此時方有些后悔輕敵。
但他縱橫江湖多年,酈遜之功力雖高,卻不致應付不了,當下冷笑揮劍,恍如地動山搖,冰雪堆涌,侵人寒氣自劍尖彌漫開來。謝紅劍以日月縹緲籠出的氣場被他一凍,運轉便不那么靈便,穆青歡借機再直刺酈遜之,給了楊忍自救之機。
酈遜之敏銳感受到場中的氣機變動,穆青歡劍氣至陰至寒,他卻絲毫不懼。混沌玉尺中心的玉魄本是玄寒之物,又因寒極生陽,手握時反而有微溫之感。酈遜之所練的“華陽功”又專克陰寒內力,故以前與紅衣相斗,可平分秋色。
穆青歡連攻酈遜之兩招無果,眼看殿中侍衛越來越多,不免有些焦慮。他與楊忍、司徒淡逐漸背靠背站在一處,離皇帝依舊有不少距離。
龍佑帝目不轉睛看眾人纏斗,忽地眼皮一跳,看向身邊一個宮女。那宮女眼中大放異彩,見他看來,袖中飛出一把薄劍,宛如長天月照秋水連波,直直掠向龍佑帝。
酈遜之始終留神皇帝,見狀驀地想起,他們一味防范假扮的侍衛和太監,忘了對方門中尚有二門主上官容姿,也是用劍的高手。
眼看上官容姿的薄劍就要刺中皇帝,殿中所有人提了一顆心,驚呼出聲。
金緋在震驚中挪步,似要替皇帝擋這一劍,無奈離他太遠,奔走不及。龍佑帝看到她的舉止,目中閃過一道復雜的情緒,但他無心顧及她的感受,只能移目望向酈遜之等人,渴盼救星相助。
他雖然練過所謂的輕功,真正對敵之下,一顆心幾乎要跳將出胸膛,根本移不動腳步。
上官容姿的劍在皇帝身前一寸處停住。
她驚駭抬頭,心知這一劍力道猛烈,絕無不中可能。但面前虛空處猶如撞上鐵壁,劍尖竟自彎曲,可見阻力極大。凝目看去,皇帝身旁站了一名絕色的宮裝女子,眉目晶瑩剔透,如玄冰化就的仙子,雙眸里霞光流轉。
那宮女一手輕扶住龍佑帝的后背,一手托住他的左手,仿佛只在攙扶皇帝。
上官容姿情知此女有異,但被她艷色所惑,竟略略遲疑了一刻。龍佑帝側過臉,喃喃喚道:“盈紫……”
謝盈紫面容靜若止水,朱唇輕吐一字:“去!”
上官容姿手中一麻,一股勁力從劍尖直傳到手腕,如遭雷殛。她身為名劍江湖門二當家,忽被一少女壓制,不覺憤懣已極,旋即挺劍再刺。謝盈紫蓮步微移,龍佑帝的武功與她同出一門,兩人內息一同運轉,瞬間騰挪開去。
謝盈紫玉袖一甩,真氣膨脹而出,她練的日月縹緲功法甚是純熟,氣勁帶動上官容姿的薄劍,朝遠處飛去。上官容姿頓覺把持不住,劍柄在手中突突跳躍,像是要掙脫掌控。
上官容姿見她竟可虛空攝物,不由大驚,運氣十成內力,欲與她一較高下。穆青歡暴喝一聲:“速戰速決!”她一驚,薄劍幻出十幾個劍影,四面八方揮向兩人。
龍佑帝被眼前林立的劍叢嚇住,神魂欲飛之際,謝盈紫的“日月縹緲”功法開始發力,真氣激得四周暗流涌動,如洪水轉眼沖開劍影。上官容姿怒極,心中沖動化作絕大霸氣,凌厲地連揮七劍,劃開波浪,直似一條蛟龍咬向皇帝。
不必和這宮女分出高下,只要殺了龍佑帝,任務就算完成。上官容姿想通了這點,無視謝盈紫的真氣覆天蓋地,用內勁裹住薄劍,一時寒芒閃動,銳氣不可抵擋。
謝盈紫牽了皇帝的手,翩然起步,騰挪跳躍,無不如意流暢。龍佑帝心神蕩漾,衣袂揚風之際,仿佛跨越萬水千山,做那攜手遨游的神仙眷侶。刺客的利劍在肩頭脅下掠過,生死一線險險擦身,可他心無旁騖,深信有她在側,不會有任何跨不過的坎。
于是上官容姿薄劍的勁攻,成了旖旎風光中的點綴。
酈遜之、謝紅劍、雪靈依聯手,成功地將穆青歡三人與皇帝隔阻開來。此時名劍江湖門眾人明顯已心浮氣躁,深入皇宮時間越久,越是對他們不利。
慕容康從容指揮,將百官盡數轉移出殿,甘露軍密密布防在大殿內外,四個刺客均有大批禁軍包圍,再不能逃出生天。金緋被眾人護著,撤往后宮,她頻頻回頭看向皇帝,無數的人擋住她的視線。她回過頭去,眼中晃動謝盈紫的身影,綿綿不絕。
上官容姿久攻不下,終覺畏難,她的情感稍一波動,薄劍運轉間留出一絲空隙。謝盈紫立即捕捉到破綻,玉袖瞬間游走,卷住皇帝的腰際,將龍佑帝拋了出去。甘露軍諸人趁機涌上,隔開皇帝與刺客。
上官容姿臉色一灰,謝盈紫完全擋住了攻擊,再碰不到皇帝分毫。她心下大恨,下手一變,皆是同歸于盡的招式,薄劍纏住謝盈紫,仿佛冤魂索命,要至死方休。
謝盈紫微微一笑,龍佑帝離去,她再無隱憂,日月縹緲神功旋即砰然彌散,甚至將穆青歡三人所立之處,都籠罩在內。真氣如月色流瀉,謝紅劍察覺她的真氣侵襲過來,即刻傳音酈遜之與雪靈依閃避遁走,與妹子聯手運功,織就一張大網。
酈遜之與雪靈依撇下穆青歡、楊忍與司徒淡,朝了甘露軍的包圍圈掩去。
名劍江湖門的四名高手,陷入謝紅劍、謝盈紫營造的氣場中,真氣如繩索套牢他們的手腳。四人運氣向外奔走,虛空中如有看不見的高墻,堵住去路。
謝盈紫兩袖一招,四人被一股強力吸到她面前。龍佑帝在人群中看去,見她仙姿飄然,神色自如,兩手籠在袖中,仿佛拈了個訣,忽然一式打出。四人同感胸口被重力揉搓,幾乎喘不過氣。
皇帝叫來慕容康,皺眉道:“讓你的人給朕頂上,小宮主安危要緊。”慕容康急忙命刀劍手持盾牌縮小包圍,謝紅劍聽見動靜,細細傳音給謝盈紫道:“你我同時退出來,別和他們硬拼。”
穆青歡卻看破謝盈紫的虛實,囑咐另三人聯手運功相抗。若是功力相差懸殊,日月飄渺能完全掌控對方生死,可惜四人實力不弱,只是從未見過此類功法,被她們姐妹唬住。眾人八手相牽,將內力連成一體,傳給穆青歡。
一劍劃過長空,繪雪劍仿佛凝了一層冰,暈出白色的微芒,狠狠地在謝家姐妹與四人面前掠下。這一劍短暫地割斷了四人的枷鎖,上官容姿第一個彈身而出,穆青歡緊隨其后。謝紅劍與謝盈紫也不追擊,借機反向飛出,楊忍與司徒淡頓覺一輕。
禁軍源源不斷涌出,四人放眼看去,都是長盾利刃,圍得圓桶也似。龍佑帝趕去迎上謝盈紫,她卻乖巧地往謝紅劍身后一站。
“雍穆王已出了祈天殿,他有先帝御賜的金牌,禁軍不敢相攔。”慕容康接到密報,憂心忡忡地稟報龍佑帝。
龍佑帝先看了看穆青歡等人,對慕容康道:“這四人罪無可恕,一律處死。”頓了頓道,“至于金敬,給朕備馬,朕親自去追。你派玄戎軍為朕開道!”他轉頭掃了酈遜之與謝紅劍一眼,又滿懷柔情地凝視謝盈紫,說道,“你們不要離我一丈之外。”
慕容康大驚,見皇帝神情堅決,不敢勸說,連忙吩咐屬下火速牽馬在殿外候著。謝紅劍蹙眉想了想,沒有說話。龍佑帝想牽謝盈紫的手,她飄然蕩開兩步,靜靜朝皇帝行了一禮,以示尊卑有別。
皇帝臉色一變,這兩步,宛如咫尺天涯。當了臣子的面,他不便拉了謝盈紫傾談,只得悶悶按下心事。酈遜之在皇帝身側,感激地注目謝盈紫,她留意到他的眼光,淡淡回望,朝他微微一笑。
龍佑帝似乎看到這一幕,步出大殿的腳步有些遲滯。
慕容康弄來四匹駿馬,又命玄戎軍護了皇帝,直入宮中御道馳騁。他回到殿內,甘露軍的刀劍手密密麻麻圍住了四人,更有弓箭手分上、中、下三列瞄準,不時射出箭矢,令四人脫身不得。
“飛雁射!”慕容康一聲令下,百箭如雁林齊飛,饒是四人劍法超群,揮舞得滴水不漏,仍感吃力。慕容康冷哼一聲,又道:“瓊林射!”箭矢遂即交錯有致,分時射出,令人措手不及。楊忍的腿上首先中了一箭,厚劍稍一遲疑,肩上又再中一箭。穆青歡低喝一聲,擋在他身前撥去箭矢,繪雪劍凌空飛出,竟直撲慕容康而去。
慕容康嚇了一跳,那劍卻在空中一個回旋,回到穆青歡手中。禁軍諸人虛驚一場,嘆為觀止之際,四人立身處忽然炸出一片煙霧,慌忙胡亂急射一陣,等煙霧散去,人皆已不見。
慕容康氣得吐血,心想宮門深閉,這四人應該逃不出去,急急吩咐禁軍仔細搜索,不放過一個角落。
另一處,皇帝領了眾人趕到了玉華門,此處禁軍皆是金敬事先安置好的人手,故金氏一行倍感安全,一時都聚集在此。
龍佑帝遠遠瞧見,便勒馬慢行,問酈遜之:“慕容康換過禁軍沒有?”酈遜之答道:“皇上放心,只有幾個為首的未動,下面的人手,都已悄然換過。”龍佑帝表情一松,哈哈大笑,命玄戎軍在前方開路。
金敬與幾個兄弟看見皇帝騎馬過來,只有禁軍隨行,未見鑾駕,心知不妙,連忙上馬欲走,又囑咐心腹軍士擋在身前,密密布了兩三層保護。
這時,皇帝一行快馬加鞭,已追上金氏眾人,金敬來不及馳馬,尷尬地回轉過來,正想要用何等措辭應付,一襲紅衣突然出現在廣場上。
龍佑帝駭然勒馬,紅衣身形極快,竟迅疾地飛到金敬身邊。皇帝又驚又怒,用馬鞭指了金敬罵道:“你果有弒君之心!”
金敬驚疑地看了眼紅衣,聽到皇帝說話,像回過神一般,笑道:“皇上何出此言?臣略感不適,先行退席,請皇上原諒則個。”
龍佑帝冷笑道:“你指使殺手行刺,還敢狡辯!”當即喝令玄戎軍,“雍穆王以下犯上,立即逮捕,如有違抗,格殺勿論!”
金敬神情頓變,雙目突出,厲聲道:“皇上受奸臣蒙蔽,喪心病狂,臣等匡扶社稷,要廢昏立明!誰能殺了皇帝,我立即封王拜相!”說完,他滿心期盼地望了手下兵馬。
他面前的軍士大半一動不動,只有少數幾人抽出佩刀。玄戎軍整隊列陣,眼看就要向金敬所在處發起沖擊,金敬身邊環繞的軍士瞬間散開,留了金氏眾兄弟愕然對了大軍。
形勢急轉直下。
金敬手心發汗,渾身戰栗,金政、金敏等人嚇得號啕大哭,紅衣在一邊悠悠地看著。金敬忽然發覺此人的怪異,便道:“你是誰?”
紅衣朝龍佑帝瞥了一眼,皇帝背脊流過一道寒流。他悠閑地看著一雙手掌,白玉般的掌心驀地變成黑色。
“我來殺你。”紅衣幽然一笑,低語道,“你最好記得我的臉。”
說完,未見他如何作勢,金敬的脖子已被死死扣住,兩眼一突。紅衣冷笑松手,金敬脖際一個大洞,流出的血盡是黑色。他漠然退開一步,金敬如一片枯葉,頹然倒地,當場斃命。金敬的兄弟們目瞪口呆,想拔腿逃跑,一個個卻都動彈不得。
皇帝的心臟狂跳如脫韁的野馬,幾乎不能呼吸。他一眨眼,紅衣竟飄然向他飛來,瞬息到了眼前。玄戎軍數十人擋在皇帝前面,都未看清紅衣如何掠過他們,徑直飛到皇帝跟前。仿佛,他就是一道縹緲的影子。
酈遜之、謝紅劍、謝盈紫三人看得清楚,一齊護在皇帝身前。
可惜皇帝沒等到這刻,眼前一黑,被紅衣的舉動嚇得駭然墜馬,直直落了下去。謝盈紫本已出手進攻,見狀半空折回,抱住了皇帝。換在往常,龍佑帝落在美人懷中,不知多么心神蕩漾,可惜此時早已暈厥,無緣消受艷福。
酈遜之與謝紅劍一尺一劍,生生攔下了紅衣的攻勢。
他來勢洶洶,像錢塘江風潮大作,一線遠來,遮天蔽月。他的身法,比之前幾次交手更快,酈遜之不免心驚,連連疾退,幾乎應接不暇。謝紅劍暗暗驚奇,紅衣此刻的身法詭譎莫測,時而靈動如猴,時而縹緲如煙,與先前判若兩人。
縱然酈遜之、謝紅劍兩人聯手,紅衣依然氣勢不減,從配合無間的戰圈里脫逃出去,一雙毒掌直沖皇帝而來。
謝盈紫就在那時,抬起了眼。
她的一雙眸子美得驚心動魄,紅衣只覺魂魄剎那被勾去,迎面是一種絕大的窒息感。他向來不受女色所惑,心知這眸光有異,急忙運功抵抗。
謝盈紫妙目瑩瑩,定定注視著他。
她用氣機牢牢鎖定紅衣,眸光中不斷加大壓迫,力道一波強過一波。紅衣兩眼吃痛,幾次想移開目光,無奈胸口卻痛得要裂開,不得不凝神對望,將功力一點點聚集在雙目上,慢慢忍受抵擋。
在外人看來,兩人僅在癡癡對視,仿佛情人相戀。個中痛苦,只有自知。謝盈紫的心病在皇帝,紅衣來得太快,她來不及丟下龍佑帝,唯有用功法將他周身護住,卻無法再放手一搏。紅衣則暗道厲害,未曾想這纖纖弱女竟克制住自己,他新進融會貫通的身法,到了她面前竟無一用。
酈遜之猶豫上前,謝紅劍拉住他,傳聲道:“切莫近身。”
“皇上安危要緊。”他也用蟻語傳音回答。
“不行,你一旦靠近,盈紫功法盡破,受傷的只會是皇上。”
酈遜之無奈,命玄戎軍先行在外圍守護,讓謝紅劍為其妹護法,再命眾軍士看住金氏兄弟。金政等人因紅衣仍在附近,一個個呆若木雞,乖乖束手就擒,官服上涕淚橫流,狼狽已極。
酈遜之無心再管金氏,顯赫一時的家族就此覆滅,他原該萬分欣喜,可此刻既無喜悅也無悲憫,失神地望著被謝盈紫困住的紅衣,深思應對之道。
謝盈紫支持良久,不覺微喘,稍稍露出疲態。紅衣嘿嘿一笑,目帶輕蔑,繼而,眼神轉為淫邪,雖然目光仍不離開她的雙眸,可余光所在,意有所指。謝盈紫臉上微紅,想起皇帝還在懷中,心中又是一跳。
紅衣看出破綻,忍痛運氣,笑道:“你是皇帝的老婆?”
謝盈紫一窘,謝紅劍罵道:“紅衣,狗嘴不吐象牙!”她情知紅衣會不斷調唆妹子,趁機刺殺皇帝,決意冒險相助。
“盈紫,你我功法相同,我助你一臂之力。”謝紅劍揚手,一股柔和真氣旋即包圍,試圖與妹子的氣場混合在一處。
“姐姐不可沖動!”謝盈紫驚呼一聲。謝紅劍已然察覺,紅衣陰柔的內力竟彌散在日月飄渺營造的氣場中,不由大吃一驚。她若強自進入,只會打亂謝盈紫的氣息,反令妹子受害。
“小妮子,你和皇帝一起受死吧!”就在謝紅劍剛收回真氣的瞬間,紅衣的陰冥玄寒掌冷然拂去,直落向皇帝頭頂,謝盈紫的胸口。
他掌勢極猛,如一柄烈焰燃燒的刀,一下割開謝盈紫營造的氣場,就像密封的山被砍出一條路。酈遜之看得嚇了一跳,他一人之力,可媲美穆青歡他們四人聯手。
謝盈紫忽然抱起皇帝,瞬間回旋,紅衣的一掌,正擊在她的背后。借這一擊的兇猛力道,她把皇帝從手上拋了出去,丟給謝紅劍。
紅衣手掌觸到謝盈紫,心中難得有些猶豫,自減了五成力道。饒是如此,這一掌陰毒之力仍侵入她體內,謝盈紫回眸看他,面容慘慘發白,如結了一層冰霜。
酈遜之再站不住,揉身插入,擋在兩人之間。紅衣卻沒有乘勝追擊的意思,有些落寞地望了謝盈紫,目光里情緒復雜。
謝盈紫搖搖欲墜,酈遜之抓住她的手,當即運氣為她療傷。紅衣就在面前,隨時會出手,但他甘冒風險,也不能看她倒下。
玄戎軍諸人漸漸圍過來,森然軍威,換作旁人,早已驚惶失措。紅衣嘿然一笑,看了看暈死過去的皇帝,輕蔑地掃了眾人一眼,提足緩行。他既要走,眾軍士無聲地讓出一條道來,竟是大氣不敢出。酈遜之看得窩囊,卻無法丟下謝盈紫追上去與他交手。
一抹鮮艷的紅色,就這樣慢慢在風中逝去。
謝盈紫面色恢復瑩潤,朝酈遜之一笑,默默抽回手。
“多謝世子,我沒受傷。”她中氣平和,吞吐自然。酈遜之沒想到她會用計騙過紅衣,呆了一呆,自嘆不如。
皇帝依然昏迷,酈遜之命人急傳太醫,又讓玄戎軍替金敬收尸,并收押金政等人及隨行軍士。太醫看過皇帝,稱傷勢不重,可以移動,便將龍佑帝抬去馥春宮安置。酈遜之隨侍在側,天宮諸女在外護衛。
皇帝受了驚嚇,服了一帖藥,已緩緩醒轉,定下神來。他問明來龍去脈,沉思不語,不時望了錦帳上的金鉤發呆,酈遜之在旁靜立,不敢多言。
“遜之,我要你速速帶人圍捕京中金氏黨羽,絕不可走脫一個!”皇帝突然開口,精神一振。
“……皇后呢?”酈遜之遲疑問道。
龍佑帝似笑非笑,想了一想,嘆道:“金氏一族謀反,她還能當這個皇后嗎?先行幽禁再說。”
他為金緋遺憾,稍一動念,在想要不要法外開恩。千鈞一發的時刻,他看出她有舍己救人之意,殊為難得。可是金緋再聰明再善良,也是金氏女子,若是存了一絲要為金家平反的念頭,將來保不準就是大禍害。
他不能冒險。
龍佑帝克制住心頭冒出的寬恕之念,不愿再多想金緋的死活。畢竟,她若無罪,就會占據皇后的寶座,而他空懸了后位,為的是那一個人,除了她,世上再無匹配這寶座的女子。
酈遜之領圣旨而去。
皇帝木然地躺到在龍床上,直至徐顯儒前來稟報:“太后想見皇上。”他說了三遍,龍佑帝醒過神來,淡淡地道:“不見。”
太后隔了房門,輕輕嘆息,龍佑帝道:“母后回去歇著罷,兒臣今日太累。”
“皇帝幽禁我金氏一門五侯,他們都是你的舅舅,我的兄弟,就看在……”
“母后,”龍佑帝驀地起身,打斷她的話,嚴厲地說道,“兒臣差點死在刺客劍下,母后可知道?這些什么舅舅兄弟的,想要你兒子的命!母后最好仔細掂量下,誰才是你至親的人?是罔顧王法謀逆篡位的兄弟,還是今后將奉養你天年的兒子。”
太后嗚咽的哭聲就像冬雨,細細密密地在門外窸窣響動,她盡力不讓自己哭得大聲,把怨氣憋在胸腹間,苦苦忍痛抽泣著。可一想到那幾個兄弟罪孽之重,今后再不能相見,又不能不救,縱然龍顏大怒,也只能默默忍受。
龍佑帝聽得心亂,喝道:“徐顯儒,扶太后回慈恩宮,好生照料。沒有朕的旨意,不能再讓太后出宮,免得受了風寒。”徐顯儒應命,扶起太后去了,一路上哭聲不絕,一縷幽魂似的飄散在宮中。
龍佑帝命太醫又開了一帖寧神助眠的湯藥,喝下去,過了很久,才昏昏沉沉睡去。
次日,難得寧靜的清晨。
酈遜之忙碌一夜未眠,頭重腳輕地趕回康和王府,連日的奔波讓他心情沉重。夜里落了一場雨雪,地上泥濘一片,老天也灰著臉。他心中感嘆,這不是太平的景象。
他出神地看了會天,身邊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那日宮城匆匆一別,來去匆忙,有很多事來不及說。”花非花在素色的窄袖長裙外,套了一件印金百花紋夾襖,像了歷盡人間的平淡與富麗,波瀾不驚地望了酈遜之淡淡微笑。
酈遜之見是她,松了口氣,走向她說道:“多虧有你們在,皇上幸而無恙,替我謝謝你師兄……”他沉默了一下,遙想失魂的風采,“殺手之王,的確可當萬人敵。”
“自從太公酒樓一別,有太多事情發生,我和江留醉也因你父王的事被迫分頭行動。現下他留在江南照應,你父王恐有危險。”花非花沉重地說。
酈遜之憂心忡忡,肅然道:“你詳細說給我聽。”領了花非花往屋內去。兩人分別細說了半個時辰,直到酈遜之感到腹饑,吩咐廚房上了茶點,才慢慢說完。
酈遜之聽得是胭脂假傳失魂令號令眾殺手,又聽花非花說出江留醉的皇子身份被胭脂親口證實,茫然發怔了一陣。此事牽連太大,知曉的人又太多,酈遜之百般思量無解,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他知道身世后,可曾說什么?”
“他還是他,只是江湖上一個無名小輩,不會對朝局有任何改變。”花非花看透酈遜之顧慮所在,安慰地說道,“現下他關心的只是找到康和王,化解眼前的一劫。”
“我父王吉人天相,不會有事。京城諸事混亂,我卻有一事相求。”酈遜之忍住心潮起伏,江留醉的事雖大,尚算不得緊急,父王早知京城會有何樣變動。如今最急迫的是眼前的那個人,那件事。
花非花靈眸閃動:“你想我送楚少少出城?”
酈遜之贊賞地點頭,她向來聰明得可怕,幸好沒有成為敵人。他展顏笑道:“不愧是歸魂,一語中的。雖然京城急需人手,但她身份特殊,我怕左家為難他,又怕皇上反悔,還是速速離京為上。”
“若是請酈家軍護送,只怕皇帝屆時一怒,牽連你們酈家。我便不同了。”花非花微笑,“眼下這形勢,戰事將起,我留著也無用,不如護送她回太原楚家。”
“太原路途遙遠,楚家有人在相州接應,你不必太過操勞,屆時可以早日回京。”酈遜之注目花非花,他知道她在等江留醉入京,他也在等。
“你說她受了傷,索性帶我去看看。”
酈遜之要的就是她這句話,忙領她往剪霞軒去。楚少少為掩飾身份,這幾日恢復了女兒紅妝。她聽聞花非花就是歸魂,呆了一呆,表情甚是奇怪。
花非花細看她面色,楚少少微露羞色,像是不慣被兩人同時打量。酈遜之忽覺失禮,移開目光,怔怔地落在妝盒上,嗅著脂粉香氣,心神蕩漾。
“楚家為左勤賣命,胭脂是不是也為了左家?”花非花突然問道。她最惦記的是胭脂的野心,那野心太大,竟能迫使胭脂對失魂都起了殺心,她一定要弄個明白。
楚少少低下頭,吸了一口冷氣:“原來你都知道了……”酈遜之心中一淡,她依舊對他有隱瞞,不止一樁,可是他知道那都是沒錯的。
“胭脂和我是同門,我們的師父,便是魔境之主塞邊人。”楚少少幽幽說道。
“昨日金敬指使名劍江湖門刺殺皇帝,失手之后,紅衣再次出現。”酈遜之注視楚少少,把。她的表情十分澹然,輕輕“哦”了一聲。酈遜之想,他不怪她,她不會全盤托出,那也沒什么。她不想說出來的,慢慢也會水落石出,他不會逼她。
花非花道:“紅衣刺殺皇帝,是左勤指使?”
“皇帝該懷疑到昭平王身上了。”楚少少淡淡地笑,她已經卸下重擔,不想再肩起。江山社稷國家大事,不是她操心的事,完成師父交代的任務,支持左家走到這一步,已是她的極限。
窗外,有冷冽的花香飄進屋,裹了一團寒氣,沁入酈遜之的心。他打了個寒噤,把打開的窗關上,像是下了決心似的,說出了久存的疑慮。
“金逸早就死了,牡丹與芙蓉故意讓金無慮盜去一封信,以金逸口吻寫給金敬,其實不過是混淆視聽,讓皇帝以為金敬可假借兒子之死,重新布防,實則叛亂。而金敬卻正因死了兒子,想先發制人,掌握自己的命運。不想金敬手下有內鬼,把詳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昭平王。”
酈遜之串聯前后,慢條斯理地說著,他沒有看楚少少,怕多看一眼都像是苛責。
楚少少緩緩梳理秀發,她的唇色發白,休養了幾日,依然沒什么血色,如一個透明的紙娃娃。花非花為她搭脈,她順從地伸著手,一副認命的坦然。
“我有個小廝,曾偷聽過雍穆王金敬和冷劍生的對談,當時兩人在商議大婚日刺殺皇帝。我幾番調查,終于知道冷劍生常年住在雍穆王府,是王爺最信任的幕僚。可是轉過頭,我在昭平王府也遇到了他,他全力保護左家的賬簿,與我交手。”
酈遜之靜靜說完,終于看了楚少少一眼。她的目光清澈無辜,他不忍地想,罷了,就讓她遠離這一切紛爭,所有陰謀與殘酷,讓他去承擔就好。
他不會逼她和他站在同一個陣營。
“我們稱呼冷劍生軍師,是他居中牽頭,我才能出入左府。”楚少少漠然地說。酈遜之垂下眼,不能再用言語逼迫,他看得出她逃離的心態。
花非花察覺出兩人間暗藏的潛流,遂提筆寫了幾味藥。楚少少歪頭瞥了一眼,苦笑道:“每日湯藥來湯藥去,人不成人,倒像個藥罐子。這苦日子,真是過不下去。”
“熬得一時之苦,方得重見天日。”花非花意味深長地說道。
楚少少轉頭,酈遜之目光如膠,見她看過來,偏偏要遮掩,澹然移開視線。她心下感念,可是此時此刻此情此景,過于不合時宜,壓在她肩上的重任太多,更擔不起多余的感情。
她只能視若不見。
酈遜之無奈,只得囑咐楚少少先將花非花開的藥吃了,他則熬不住一身疲倦,昏沉沉回屋睡覺。他走后,花非花與楚少少又傾談一陣,楚少少說了良久,忽道:“非花姐姐,我有一事求你。”
花非花沉吟片刻,道:“為了胭脂?”
“師姐從小孤零,偏執好勝,今次惹了失魂,還請姐姐美言兩句,請貴師兄放過她。”楚少少想起過往,胭脂是師兄妹中最用功的一個,不像她,自幼被捧在眾人手心呵護成長,不免嘆氣道,“她要對失魂動手,也是奉命行事。”
花非花微笑:“師兄那里,若要殺她,早就動手。她是斷魂師兄的親妹子,我們會顧及分寸。倒是你,肯幫她說話,你們師姐妹的感情也是不錯。”
楚少少苦笑搖頭:“我的身份對她也是保密,在她眼里,我不過是紈绔子弟,平時根本懶得和我說什么。這身女裝,一會兒就要換掉,可不能再讓人見到……”
花非花仔細看她眉眼,我見猶憐的姿容,加上曲折難言的身世,令她大有惺惺相惜之意。她握住楚少少的手,笑道:“你放心,這一路有我的湯藥,保你到家時比楚家任何一個姑娘都美。就算換上男裝,也是太原城數一數二的美男子。”
楚少少俏臉微紅,感激地道:“謝謝姐姐,這個秘密,也請姐姐不要說出去。”
花非花勾著她的小指,鄭重地承諾。
待到酈遜之小睡片刻后,楚少少與花非花備好行囊,到了離別的時刻。酈遜之親自護送兩人到了城門,此時九門嚴查進出人等,須有京都府蓋章的文書才能放人。好在他憑借金牌在手,手續辦得齊全,兩女安然出了城門。
到了城外,酈遜之欲言又止,想對楚少少說什么,花非花見狀含笑跳下車避開了去。楚少少換回了男裝,清痩蒼白的臉頰,令酈遜之心疼卻不知如何安慰。反是她淡然一笑,鄭重地朝他施了一禮:“今趟多謝你,楚家上下必不忘大恩。”
酈遜之看著她的眉眼,認真地道:“日后我去太原看你可好?”他很想知道,為何她一直以男裝見人,探詢的目光深深凝視著楚少少。
她微微一愣,嘴角一揚,自嘲地笑道:“如果楚家沒有敗落,你來便是。”酈遜之道:“盡我所能,當力保楚家無事。”楚少少嘆道:“這個人情我是欠定啦。”酈遜之搖頭道:“相識一場,你我還分什么彼此……”見楚少少臉紅,忙又道,“我若有難,也一定尋你相助。此去路上,你可要好生珍重。”
楚少少展顏道:“京城風雨飄搖,你……”頓了一頓,卻沒有說下去,移開目光淡淡說道,“我走了也好,你多保重。”說完,纖手一搖,慢慢回到馬車上。
酈遜之在城門口依依相望,目送馬車像一葉浮萍,隨波逐流而去。京城已是動亂之地,為楚少少安全考慮,她走得越遠越好。
縱然此后,相見不知會是何時。
酈遜之趕回到馥春宮時,金氏在京的余黨已搜捕大半,神情憔悴的龍佑帝躺在床上,問了一陣金氏的事,想到太后,便道:“你說,我該如何處置金氏的人?”
酈遜之一直知道皇帝的心病,輕輕說道:“金氏占據高位多年,民怨極大,即便是在朝中,受其排擠的朝臣不在少數。皇上可趁此機會,為無辜者平反。”
龍佑帝出了會神,點頭道:“你說得是,顧相也這樣勸我,除惡務盡。”
“宿州來的八百里加急。”傳訊的太監一路急行,急報一送出,立即癱倒在地。龍佑帝一驚,幾乎從龍床上跳起。
“拿給我看!”
皇帝的臉色接連數變。酈遜之想到了燕陸離,不免擔心。
“北通涿郡之漁商,南運江都之轉輸,”龍佑帝輕輕念著,慘然一笑,“他燕家軍真厲害,竟從汴河進攻,直搗黃龍。陳亳之變,原來為的是這個!燕陸離守在亳州,屆時與南來的燕家軍合二為一,京畿之亂就在眼前!我……還是大意了!”他緩緩揉起軍報,捏成一團,仿佛那是燕陸離的咽喉,恨意凜然。
酈遜之撿起軍報,燕家軍已然北上攻城,江寧以北,臨近的城池接連投降。這逆反之勢,竟是瞬間匯集成滾滾洪流,相比之下,金氏在宮城鬧出的一點火星,簡直不值一提。
“皇上,平戎大營絕不會甘做附庸,請皇上放心!”酈遜之急忙為酈家軍說話,燕陸離虎符在手,控制了隨行出征的酈家軍,對酈家是嚴重的打擊,“除精騎軍、武鉅軍外,平戎大營仍有一萬五千守軍可以立即集結,此外再急調神武大營和天策大營,遜之愿領兵,在京畿以南迎頭痛擊,決不讓叛軍攻入京城。”
龍佑帝鎮定下來,輕撫錦被上的花繡,那萬里河山,都在他掌下方寸之間。
“遜之,好在有你們酈家軍。”他說得淡然,仿佛自己也不深信。
“臣不敢當,酈家兒男都是萬歲的臣子,只知為國效命,萬死不辭。”酈遜之跪倒。
龍佑帝幽幽地看著燈火,火光跳動,如他難以平靜的心。他淡淡地一笑,笑容里有君臨天下的傲氣,坦然說道:“我有禁軍三萬人,加上京畿五大營的十萬守軍,必要時,就算親政南下又如何?”
酈遜之吃驚地看了眼皇帝,旋即低頭,為他的話震驚不已。龍佑帝自負膽識過人,見酈遜之驚駭的神情不免心中得意,又道:“你我合力,二十萬人對付他燕家軍十萬人,打一場轟轟烈烈的大仗如何?”
酈遜之心下苦笑,皇帝困于深宮,說得直如兒戲。且不說禁軍這三萬人,因皇帝久未親政早已疏于訓練,毫無戰斗力可言;京畿五大營的守軍也是將不知兵、兵不知將,屯田經商的比比皆是,早已不是能上陣打仗的精兵。
燕家軍自水路而來如入無人之境,提醒了酈遜之,南人善水戰,即使京畿各地堅守城池不出,燕家軍也可轉而南下,將南方半壁江山收為己有。其實燕陸離真是被逼反,才會直取京城,此舉一鼓作氣勝了也罷,一旦打起持久戰,則腹背受敵,絕無法善終。
“燕陸離不會將所有人馬都調入京畿,皇上不可輕言御駕親征。”酈遜之緩緩說來,唯恐有一句不適觸怒龍佑帝,“雖然金氏之亂已平,但左勤仍在君側,隨時可能作亂。”
龍佑帝頓時一窒,緊緊揪起錦被,恨聲道:“不錯!差點忘了這亂臣賊子!除了那本賬簿,他未露絲毫破綻。如此奸臣,令人寢食難安。”他抬眼看了看酈遜之。
酈遜之心中咯噔一下,暗想,莫非皇帝疑心賬簿的真假?不過一直以來,關于左勤種種不對,都是他調查后告知皇帝,若他有心陷害左勤,不失為一種說法。
酈遜之冷汗盡起。
龍佑帝呼出一口氣,揪住錦被的手慢慢松開,緩緩揉了揉太陽穴。內憂外患,此刻是風雨前夕。他仿佛站在巨大迷宮的入口,前方是縱橫交錯的路途,九曲八折,陷阱潛伏,他在幽暗漫長的甬道里獨行,未卜的前程如寶藏吸引著他。
四方夾擊又如何!他驕傲恣意地想,辛苦營造了的微妙情形正到了爆發的臨界。接下來,要看降妖的乾坤袋,能不能收束所有力量,重整天地。龍佑帝按捺住起伏的心思,故作憂慮地凝看軍報。
“皇上,臣有一個大膽的念頭,只盼皇上成全。”酈遜之忽然下了決心。
“你說。”
“臣想深入敵營,勸燕陸離罷手。”
龍佑帝雙眼一跳,瞪了他道:“你說什么?”
“燕陸離謀反尚屬機密,雖然汴河沿岸被他攻破幾城,但畢竟兵不血刃,傷亡不大。若能曉之以情,動之以義,再以大軍壓境相逼,他或會感沐皇恩,就此歸順。”酈遜之垂手低頭,眼中射出堅毅的目光。他實無把握,卻不可不試。
龍佑帝沉吟良久,燕陸離帶了酈家軍,兩家又互換兵符,酈伊杰現在江南,酈遜之自請說降。究竟能夠相信誰?皇帝再度深深打量酈遜之,想起這些日子來他的所作所為,長長嘆了一口氣。
“遜之,燕陸離不比其他人,即使我們真的以二十萬人對付十萬人,他也有必勝的把握。既然他能拿下這萬里江山,你憑什么去說服他,要臣服在我的腳下?”龍佑帝一扯嘴角,嗤笑道,“自我襁褓登基以來,他們一個個對這龍椅,恐怕夢寐以求了多年!可惜他們選的時機不對,早不反、晚不反,等我懂事明理了,才約好了似的一起反!”
龍佑帝年幼之時,天泰帝余威猶在,天恩尚存。諸王感念先帝知遇之恩,加上各自羽翼未豐,相互制衡,天下太平多年。酈遜之不無遺憾地想,燕陸離本無謀反之意,的確是情勢逼人。金氏一族雖權力滔天,以前也不曾真的要取而代之,是因情勢不對,逼宮自保。左家籌謀多年,始終不露馬腳,或只是為留一條退路。
他隱隱有一種微茫的感覺,不知何時,有人在諸王心中種下了一顆種子,讓他們生出取而代之的念頭,再煽風點火,慢慢有了燎原之勢。但這大逆不道的想法,他絕不敢說出來,甚至不能有一絲動搖的表情。
龍佑帝見他沒有搭腔,又道:“我身邊只得你一個人,萬一有個閃失,叫我和琬云情何以堪?”酈遜之伏倒,低聲道:“皇上為臣安危著想,臣感激萬分。但社稷為重,如能僥幸功成,遜之甘愿冒險。”
龍佑帝躊躇半晌,不曾回答。酈遜之不無遺憾地想,倘若他是皇帝,也不能確信臣下無反叛之心,不愿再冒奇險。
“遜之,我擔憂的是你的安危。燕陸離不是能被你幾句話勸服之輩,相反,他既有心起事,只怕你父王在江南已不安全,我豈能再送你入虎口?”
酈遜之心中咯噔一下,龍佑帝說得不錯,可他真是不甘心。
“遜之,我知你武功非凡,如你執意要去闖敵營,恐怕我攔不住你。”龍佑帝笑笑地說。
酈遜之俯首道:“臣知錯。皇上說得是,與其想著要說服燕陸離,臣不如盡早奪回虎符,讓酈家軍陣前倒戈,給燕陸離致命一擊。”
龍佑帝點頭:“朕能依靠的唯有你們,你先去調諸營將士火速衛京,先守住永城再說。”
酈遜之領命出宮,緊急調兵回京,忙碌了一日后,大軍日夜兼程分批趕來。燕家軍來勢極快,酈遜之集結完畢時,先頭部隊已過了永城,等酈遜之分配好兵力防衛京畿一帶,前方軍報稱敵軍已撲向宋城,汴河沿岸諸城未做絲毫抵抗,乖乖打開城門。
酈遜之深感情勢緊急,只怕京城傾覆就在旦夕之間,忙領神武大營一萬人連夜奔赴寧陵。豹衛軍本就在城外杜鵑谷,酈遜之遂點名要豹衛軍風氏三兄弟做副手,領了馬軍先行,虎賁軍隨后而至。
酈遜之去后,昭平王左勤帶了兒子左虎匆匆入宮。
“臣子不肖,未能阻嘉南王叛亂,請皇上責罰。”左勤上句話剛說完,不等龍佑帝開口,下一句已然接上,“然犬兒夙夜無寐趕回京城,就是為了阻止災禍蔓延,燕陸離已奪陳亳兵權,犬兒深悉其底細,懇請帶兵衛京,以贖前罪。”
龍佑帝心中冷笑,左虎回京時燕陸離尚未謀反,左勤這番說辭,倒是像左虎力諫燕陸離不得,被迫回京,又一力肩起重擔抵抗強兵壓境。
“燕陸離起兵尚屬機密,王爺是從何處知曉?”皇帝閑閑地問道。
左勤尷尬一笑,俯首道:“犬兒在陳亳看出跡象,燕陸離想扣住犬兒為質,幸喜他尚算機警,于今日凌晨逃回京城。臣不才,得知酈遜之調動兵力,猜想與燕陸離有關,故帶犬兒入宮。請皇上定奪。”
龍佑帝心知不能逼左勤太緊,但又不想將拱衛京畿的重任交付給左虎這個所謂的知情人,兀自猶豫沉吟。此時,太監來報,顧亭運求見,皇帝立即宣入。
顧亭運一進殿,龍佑帝便把左勤父子的來意說了一遍,道:“愛卿,依你之見,該如何處置?”
顧亭運朝左勤一揖,道:“左爵爺一心為國,肯為朝廷效力,理當嘉獎。燕陸離來勢洶洶,不但陳亳叛軍再度集結,他手下翔鴻、云翼、昭遠三營也蠢蠢欲動開往京畿。現皇上已令酈遜之帶酈家軍趕赴寧陵迎擊,慕容都點檢指揮殿前司,戴都指揮使負責馬軍,高都指揮使負責步軍共同守衛京師,又命方玫上將軍領各地募兵約十萬主動出擊燕陸離江寧老巢,牽制大軍,凌伏大將軍領兩淮聯軍隨時支援。同時沿途諸州縣加強城防,務必阻擋燕家軍于京畿之外。”
顧亭運說了等于沒說,言下之意,各司各地都已經布置得井井有條,左虎擔不了什么職位,也別想領軍添亂。
左勤面色難看,左虎訕笑無言,龍佑帝看了兩人的神色,微笑道:“左虎年輕有為,朕也想為國選材,多讓他歷練歷練。但遠行打仗,只怕王爺舍不得,再說燕家軍畢竟是虎狼之師,讓爵爺直接去前線太過兇險。不如就放在京畿,離得近,王爺也安心。這樣罷,高瓊管步軍,左虎且去他處做監軍,有什么事直接向朕稟告。”
監軍協理軍務,有代朝廷督查將帥之意,左虎又驚又喜,立即謝恩。左勤堆起一腔笑容,皇帝知他并不滿意,暗自冷笑。左氏父子包藏禍心,皇帝無論如何不會把左虎外放,必須留在眼皮底下好生看管。
至于左虎想親自領兵?哼,下輩子再說。龍佑帝恨恨地想,高瓊最知揣摩圣恩,只須提點一句,當不會令這小子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