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文佩將陸振華送給她的虎皮看得如同眼珠子一般重要,因此依萍見母親要賣虎皮維持家中生計,她哪里肯讓母親割去她的“心頭肉”,抹了一把眼淚,拉住了傅文佩抱著虎皮往外走的身影,攔道:“媽,不要賣虎皮。我有辦法,我知道有個地方能弄到錢。”到了這個田地,她也顧不得了。她自己一個餓肚子不要緊,但是不能讓母親跟著她一起餓肚子,所以依萍決定去大上海舞廳。
“你要去哪里?”傅文佩聽到依萍能弄到錢回來,先是心情為之一松,不用賣虎皮,實在是太好了。但是轉而又一想,家里已經沒有能借錢的地方,聽依萍的口氣又不是去向她父親低頭,她一個女孩子,大晚上的,上哪里去弄錢去?天上可不掉餡餅,所以傅文佩趕忙拉住依萍問道。
依萍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的勇氣說道:“前幾天有人曾經提供了一份工作給我,是我不要做,但是我現在決定把它接下來。”
在向父親討要生活費未果卻被痛打一頓的依萍就已經發誓她不會再要那邊的錢。這個想法,就是到了現在也沒改變。環境越困苦,依萍越倔強,哪怕去乞討,她也不想向那邊低頭。比起作乞丐來,作歌女,似乎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吧?再加上,如果做了歌女,有了收入,媽媽就不需要餓肚子,不需要給人干活了,所以依萍覺得去做歌女也不是那么難的了。
“工作,什么工作?”傅文佩帶著幾分疑惑的問道。雖然她不清楚外面的競爭有多激烈,但是她還沒自大到依萍優秀到有什么工作非她不可的地步,而且如果真的有工作聘請她,為什么依萍回家從來都沒提過?傅文佩擔心依萍在說謊騙她,心中很是不安。
“什么工作?我也不能肯定,大概是不是舞女就是歌女吧?”想到自己到大上海娛樂公司求職的時候,當時大上海舞廳的蔡經理和她說的話,依萍雖然嘴里說著不是很肯定,但是實際上她非常清楚,除了歌女再無其他。
“我不能讓你去,我絕對不能讓你去作什么舞女和歌女!”傅文佩聽了之后,神色激動地反對道。在世人的眼里,歌女和舞女并不比妓/女地位高多少,她當然不肯讓依萍去做這種低賤的工作。與之相比,她寧愿選擇洗衣服。
“媽,歌女和舞女也是職業的一種,那并不下賤,只要我潔身自愛,那么我做歌女和舞女又有什么關系呢?你讓我去吧,你就讓我去吧!”依萍又怎么會不知道歌女和舞女在人們眼里是什么地位,但是她實在是沒辦法看著母親餓肚子,而且低三下四,去作以前家里仆人才做的活計,所以她在說服母親的同時也在說服自己。
“不行,依萍!你不知道,人不能稍微降低一級,只要你走錯一步,你就會一直往下陷,永遠沒有翻身的希望!依萍,這種事媽見的多了,以前在東北,在哈爾濱,在沈陽,不要說國內那些女孩子,就連那些白俄的女孩子,本來都出身在高貴的家庭,她們曾經有過最好的教養,媽親眼目睹她們為了生活作了舞女,由舞女變成高等娼妓,然后一直淪落下去,弄到最悲慘的境地!然后一生就完了!”傅文佩一想到自己的女兒要是也落到那個境地,不寒而栗,堅決反對。
“我不會弄成那個樣子的!我會保護我自己的!我要去,我一定要去!媽,我不能讓你餓肚子,我不能讓你幫著人家洗衣服!”依萍何嘗不知道傅文佩說的這些,但是家里的現實情況擺在這里,一時半刻她找不到別的工作,家里沒有收入,什么都可以等,但是肚子的問題卻無法等待,所以她只能試著去作歌女了。
傅文佩沒有被依萍說服,依舊堅決不同意。“不行,你絕對不能去!依萍,你不懂,其實伴舞唱歌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種燈紅酒綠的環境,那種紙醉金迷的日子最會腐蝕人。而且就算你潔身自愛,但是那里的環境太復雜,出入的人物三教九流,哪的人都有,那里不是你一個弱女子想要保持清白,空口白牙就能保持清白的地方。在強權面前,你所有的反抗都沒用。不行,絕對不行!”
當年傅文佩風光的時候,她跟陸振華在東北,那些燈紅酒綠的地方她也不是沒去過。在那些迫不得已“下海”的女孩子也不是沒有想著潔身自好的,但是結果……有的時候,越是這種女孩子反而越吸引人,讓人更想弄到手。
所以有些事,不是你想怎么樣就能怎么樣的。傅文佩知道,到時,哪怕就算打出陸振華的旗號也沒用。現在的陸振華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曾經說句話就地震山搖,威風凜凜的“黑豹子”了,他早已經是拔了牙的老虎,鎮不住場子的。何況這里也不是東北,是上海。
“可是媽,我們需要錢呀!”依萍不懂這些,但是她知道,當務之急,是解決餓肚子的問題,所以她把這個現實的問題擺到了臺面上來。
“但是我寧可餓死也不要讓你去作舞女!”傅文佩此刻頗有些“不受嗟來之食”的氣勢,非常堅決的說道。
依萍知道母親到底在擔心什么,但是她覺得她絕對會做到“出淤泥而不染”的,只是為什么母親就不肯相信她呢?因此依萍再一次的向傅文佩保證。“媽,你放心,我不會墮落,我跟你發誓,我一定不會墮落!”頓了一下,神色堅毅的說道:“我一定要弄到錢來!”不能讓你跟著我受苦,餓肚子。也要讓那邊的人瞧瞧,不是離了他們就活不了!
見依萍不顧她的攔阻,不聽她的勸說,腳步不停地往外走,傅文佩心痛不已,帶著哭腔喊道:“依萍,依萍,你要活得有尊嚴,就不能走進那種地方,你在你父親面前尚且講自尊,為什么現在卻變得不自愛了呢?”傅文佩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流了下來,“依萍,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在做什么?你怎么要強的孩子怎么就不明白!只要你走進那種地方,你就沒什么自尊可談了!”這樣的話,你還能在福煦路那邊直起腰來嗎?
明白了母親話中的潛藏之意,一想到自己可能會因為去做“歌女”而被雪姨大肆嘲諷譏笑,甚至帶累母親,她本來堅決的態度動搖起來,但是心中還是有些不甘。“媽,我無法選擇,我總要有一條路可走吧?”她之所以想去作歌女還不是被那邊給逼的!
“如果你一定要去,不如拿把刀把我給殺了!”傅文佩見依萍有所動搖,為了加重“砝碼”又說了一句。
“媽——”依萍要去當歌女賺錢,還不是因為她不忍心看著母親餓肚子,不能忍受母親幫人干活賺錢,她不想母親吃苦,……如果她的付出得不到母親的承認,那么她所做的一切還有什么意義?她回身和傅文佩抱在一起,邊哭邊說:“我聽你的話,我不去。我明天再去找工作。”依萍決定不在好高騖遠,明天就開始踏踏實實的找工作。
……
陸輕萍站在院里清楚的聽著傅文佩和依萍上演的大戲,忍不住勾起嘴角,臉上露出一抹譏諷的笑容。真是精彩,如果她不知道前因后果,不清楚后續,那么她要說,不管傅文佩為人有什么值得詬病的地方,她到底還算是個愛孩子,心疼孩子的慈母!只可惜,她對依萍的愛遠不如依萍對她的愛,依萍為了她,真是什么都能豁得出去;而傅文佩,陸輕萍覺得比起她對子女的愛來,她更愛陸振華,以至于“愛屋及烏”,連帶陸振華身邊的李副官一家一起愛。
雖然王雪琴囂張跋扈、尖酸刻薄,比起傅文佩來,要不討喜的多,但是在做母親這方面上,傅文佩照她差的遠了!就陸輕萍看來,依萍的遭遇固然有她性格方面的原因,但是傅文佩的所作所為才是造成這一切的“幕后元兇”,可以說,如果不是因為依萍身上籠罩著“女主光環”,有金手指,她的一生可以說被傅文佩給毀了!
惡語傷人,持械傷人,態度鮮明的擺出對其的不喜,明里暗里的難為人,……這些都不算什么;哪怕是口腹蜜劍,軟刀子殺人于無形之中,而且不見血,……這也不算什么。雖然后者稱得上高超,但是比起來還是要為之遜色一籌。
最怕的就是那種,明明對方沒做什么,結果,你今日所受的,全是對方所種下的因,而且這因卻看上去明明和你沒半點關聯。以至于你的生活不知不覺的被困在了一張網里,偏偏一無所察,進而被困死,那才是可怕!而傅文佩不巧就是這種人,只不過目前因她而受累的受害者,只有一個,就是她的女兒——依萍。不過,陸輕萍覺得對傅文佩,還是敬而遠之的好。
陸輕萍站在院子里聽著傅文佩和依萍的鬧劇,正在出神的時候,被她請來收拾房屋的工人已經在今天將房子整治完畢,工頭帶著幾個工人在查漏補缺之后,見沒有遺漏之后,來到陸輕萍身邊。“陸小姐,房子我們已經整修完了,回頭你請人驗收一下,要是有什么不妥,告訴我們,我們再來收拾。”
“還有,我看陸小姐精操細辦,把房子收拾的這么利落,房子裝電燈牽線的時候,線露在外面不好看,所以我讓工人們都在房頂上留了孔洞,到時牽電線的時候讓線順著孔洞鉆進去,從里面走,免得電線亂七八糟的露在外面不好看。陸小姐請人做工的時候可要講清,免得工人不知道,反而把線拉在外面,白費了我們這邊工人的一番功夫。”工頭見陸輕萍對房子這么上心,工錢給的不低,而且結算起來也非常痛快,因此他也不吝賣個好,反正這事不過就是在整修的時候稍微注意一下,抬抬手的事,并不費什么時間和功夫,但是卻能給雇主留給好印象,何樂而不為!
“其實陸小姐牽電線的時候最好還是請我們來做工,不是我給自家拉生意,而是因為這事一開始是我們做的,只有我們知道那些孔洞開在哪里,后來的人不清楚,單要找孔洞恐怕就要花一番功夫,陸小姐恐怕還要為此多花工錢,而我們這邊就不需要浪費這個時間,絕對能又快又好的把事情辦妥。”在賣好的同時,工頭不忘推銷自家。
“啊?”聽了工頭的話,陸輕萍愣住了,問道:“難道這房子里還沒有牽電線?怎么會沒牽電線呢?”在陸輕萍的印象里,房子里關于電的存在是一件根本不需要說的事情,怎么到了這里還要重新牽電線呢?
以前陸輕萍來的時候,從來沒在這里耽誤到這么晚,不等到點燈她就已經離開了,所以她從來沒注意到這個問題。陸輕萍帶著一點不敢置信的神情,試探的問道:“這房子里面沒電,那么以前的住戶晚上是怎么過的,不會是點蠟燭和使煤油燈吧?”
“沒電的話當然只能用蠟燭和煤油燈來照明了,不過蠟燭太貴,其消耗和用電燈相差無幾,所以大家多數還是用煤油燈,煤油便宜。”工頭奇怪的看了陸輕萍一眼,不明白她怎么會不清楚這個。這個只要你家用電的,都知道,看陸輕萍的穿著打扮,日常言行,不是“窮棒子”,怎能會連這種常識都不知道,但是他沒有把疑問說出口,老老實實的把他知道的消息說出來。
“我打聽過,其實這房子原本曾經牽過電線,只是后來的租戶嫌棄電費太貴,雖然知道電燈方便,但是不肯用,而后,雖然多了幾家房客幫著分攤房租,其中也有那么一兩家想用電燈的,但是因為共用一個表,在電費上扯皮不清,起了不少爭執,所以大家也就都不用了。再往后,這房子的租客越來越多,越來越不上檔次,更是使不起電燈,所以這屋子的電線就被電力局派人將線給扯了去。因此陸小姐要是用電牽線的話,還要交起首一筆裝設費才行。唉,當初若是線還在就好了,省下多大一筆錢呀!”工頭搖著頭,忍不住為陸輕萍嘆息,這下多花了一筆原本不需花的“冤枉錢”。
“還有裝設費?”陸輕萍大驚,這裝電話,因為一開始使用人家稀少,有初裝費和月租費,她知道,能理解,但是她從來沒聽說過拉電還需要裝設費的。在她的認知里,這不過是拉幾根電線的問題,而且她看到左鄰右舍也不是沒電,而且電線桿子立在那里,所以拉過來應該不費什么事吧,怎么還要裝設費?
“當然要裝設費了,不然電力局怎么肯把線給你拉過來,讓你白用?”工頭不明白陸輕萍怎么會缺乏常識缺乏到這種地步,反問過去。
“哪里是白用,我又不是不掏電費……”陸輕萍忍不住在心里反駁。不過這會她明白其中緣由了,這筆費用,在后世,屬于公共建設費用,都由政府承擔了,但是在這里,政府不肯承擔,自然要百姓自己掏了。
“那么初裝費大約要多少錢?”雖然這筆錢陸輕萍掏的不情愿,但是一想到黑漆漆的夜晚,沒有電燈,需要靠煤油燈來度過,這對已經習慣夜晚呆在明亮燈光下的陸輕萍是無法接受的,所以她只能認了。
“少說也要兩三百,多則千八百。”工頭想了一下,斟酌著說出一個數字。
“什么?怎么會那么多?”陸輕萍驚叫出聲。哪怕是兩三百塊,這數目也不小了,她不相信裝設費會這么高,如果真要這多錢,那么這上海少說也有三分之一的人家交不起這個錢,用不上電了。
工頭嘆了一口氣,解釋道:“陸小姐,今時不同往日,如今電網幾乎遍布全城,整個上海市能拉電的地方差不多都拉了,用的起電的也早都用上了,但是那些用不起的,就算價錢再低,哪怕是不要錢,他們該用不起還是用不起。現在需要新拉電的人家,大都是有錢人換新居的時候需要重新拉電,這點錢對他們來說,并不算什么。陸小姐,或許你比不上那些有錢人,但是你這房子可不是租的,而是你一次性付款買下來的,雖然地段差點,但是這里可是租界,所以……”
工頭的話雖然沒有往下明說,但是陸輕萍已經明白了。電力局現在就是揮著大刀在有錢人身上“割肉”,反正對有錢人來說,這筆在一般人家看來數目龐大的裝設費,猶如九牛一毛,不值一提,所以電力局收錢收的很高興,而他們則無所謂。確實,比起數目龐大的買房款,這裝設費真的不算多,但是問題是她沒錢呀。買房裝修不僅將從冷太太那里借來的八千塊花個一干二凈,而且連帶她的兩家店的收入都搭了進去。現在她的花費就靠著圣瑪利亞女中的那點工資,這錢可不夠付裝設費的。
“我沒錢,我買房的錢都是借的……”陸輕萍神色無力,弱弱的出聲辯解。
直到買房之后,陸輕萍才知道在這個時代,上海和后世一樣,是可以按揭買房的。上海的中產階級想要買房,大都走這一條路。當時陸輕萍知道上海買房可以按揭的時候,在慨嘆沒想到上海這個時候就已經這么先進的同時也悔得不得了。
像她這種在租界買房,并一次性付清房款的,在不明內情的人眼中,免不了被視為有錢人,偏偏她還不是。但是陸輕萍也不好辯解她之所以會這么干,不過是因為不明世情所以做出的“糊涂事”。因此只能安慰自己,被視為有錢人總比被當作窮鬼好吧。只是,陸輕萍沒想到,竟然有一天會因為被看作有錢人而引出這么一樁麻煩事,這倒是她所料不及的。
工頭笑笑,說:“陸小姐,這話你跟我說了沒用,要拉電線的電力局的人相信才行。”對陸輕萍有錢沒錢的問題,工頭更傾向于有錢。不僅僅是陸輕萍大手筆在租界買了房子,而是她在讓人整修房子的時候,收拾的很細致。他是在這里做工的,再沒有比他更明白的了,就他看來,滿上海像陸輕萍這樣大手筆整修房子寥寥無幾,而且人家整修的那都帶花園的別墅洋樓,像這種平房,這樣收拾的大概是絕無僅有。至于陸輕萍為什么不買洋房,買舊家具放在屋子里,了解陸輕萍是和舅母表妹一起生活的工頭覺得,她這是在藏富,不然三個弱女子一起生活,要是被人知道有錢,豈不無法安生了!
陸輕萍看到工頭臉上的神情,看出他的不以為然,知道他不相信自己沒錢這話,心中一嘆。她什么都不想說了,揮揮手,屏退了工頭。看著裝修好了,但是因為沒有點燈黑漆漆的屋子,陸輕萍忍不住又是一聲嘆息,真是讓人發愁,怎么這錢就一直不夠用呢,她上哪去將這電的裝設費弄到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