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滿臉堆笑的祝鴻才結清傭金,陸輕萍抱著裝滿兌換金子的箱子坐車回到家中,進屋,見廳堂的圓桌上擺滿了東西,有板鴨、火腿、風雞、中式西式點心、煙酒茶糖、衣料、榛子松子等各式干果,……擺滿了一桌子。陸輕萍看了之后,好奇的問道:“這又是金七爺送來的?無緣無故他又送這么多東西來做什么?”
冷太太看了陸輕萍一眼說:“這回你猜錯了,不是金七爺送的,是唐小姐派人送來的,說是端午節的節禮。”
“密斯脫唐送的?”陸輕萍聽了之后,轉而一想,恍然大悟,明白密斯脫唐為什么會送這么些東西過來了。密斯脫唐被她帶著進證券市場,在她的指點下,拿一千塊進場玩玩,最終手里的錢翻了好幾番。本來密斯脫唐是想著按照規矩給她“吃紅”的,但是陸輕萍沒要,想來密斯脫唐覺得過意不去,所以才買了這么些個東西打著送“端午節節禮”的旗號送過來,讓陸輕萍不好推辭。
冷太太有些憂心的說道:“輕萍,你和唐小姐交好,這是好事,但是唐小姐突然送了這么些東西過來,估計得好幾百塊錢,這樣好嗎?你可想好拿什么還禮了嗎?”
陸輕萍知道冷太太擔心什么,她會給冷太太一個安心的笑容,說道:“舅媽,你放心,無礙的。我和密斯脫唐相交只是因為她這個人,和她的身家背景沒有太多關系,密斯脫唐也明白這一點。她送這些東西過來,也是有緣故的,舅媽你盡管收下,一點關系都沒有。至于回禮,更不用舅媽操心了,有我呢。其實密斯脫唐不過是借個端午節的由頭罷了,若是舅媽覺得過不去,回頭將自家包的粽子送幾個給她就可以了。”
冷太太雖然覺得人家送了好幾百塊錢的禮物過來,結果自家只回了幾個不值錢的粽子回去,未免太失禮,但是陸輕萍都這樣說了,她也只好再說什么,點點頭說道:“嗯,既然你這樣說,那就這么辦吧。”說完招呼韓媽進來,幫著東西收起來。
一面指揮著韓媽帶著梁嫂和阿娣將東西收起來,冷太太一面笑道:“唐小姐果然是新式作風,不懂舊時的規矩,既然是送端午節的節禮,怎么這么些東西里面連個粽子都沒有?這要放到早時候,可是鬧笑話了。”
聽冷太太暗指密斯脫唐糊涂,陸輕萍笑笑不語。之所以不送粽子并不是密斯脫唐不記得了,而是她知道陸輕萍不愛吃糯米的東西,而且陸輕萍的腸胃也有問題,也吃不得黏東西,所以她就沒送。再說了,不是說了嘛,人家是借這個由頭送禮過來,并不是真的送端午節的節禮,所以里面放不放粽子都無所謂。
等韓媽帶著梁嫂和阿娣將東西全部搬走,陸輕萍拉著冷太太進了冷太太的房間,將手里抱著的箱子放到了冷太太面前。冷太太看著面前小巧的箱子,笑問道:“這里面裝的是什么?”伸手碰了一下,沒想到箱子不大,卻挺沉,沒動,她好奇的打開,被里面黃澄澄的金光晃了眼,一驚,手一松,箱子蓋又“吧嗒”一下合上了。
不等冷太太說話,陸輕萍說道:“舅媽,這里面的金子是我剛兌換出來的,抵舅媽借我的錢。本來我是想直接還舅媽借我的錢的,但是俗話說‘盛事古董,亂世黃金’,如今這世道,政府的貨幣政策一日三變,物價上漲的厲害,錢越來越毛,保值性照著黃金差多了,所以我將它換成了黃金。畢竟不管世道怎么變,金子大家還都是認的。當然,如果舅媽想要錢,也可以,等我回頭把它們換成錢就是了,只是說不得要舅媽等兩天了。”
“不用換了,就這樣很好。”冷太太忙不迭的說道。就是不用陸輕萍說,冷太太也知道現在錢越來越不值錢了。
如今上海市面上流通的有近上百種錢,除了購買力沒有發生劇烈變動,至始至終都被買家和賣家所歡迎深的“大洋”之外,就是各類紙質貨幣。其中有國民政府發行的紙幣、有各大錢莊發行的錢票、各大銀號發行的銀票、各大國內外銀行發行的紙幣以及多種地方性貨幣(即各個省自己發行的貨幣)。所以上海的貨幣種類非常繁雜,有些紙幣的實際購買力和幣值并不對等。
作為貨幣中一直□存在的大洋,卻因為白銀外流,國民政府為了禁止白銀流通,發行國家信用法定貨幣,取代銀本位的銀圓。各金融機關和民間儲藏之白銀、銀元由銀行進行收兌。因為這一政策,雖然大洋一直在民間流通,但是在銀行存取款,一般情況下,縱使存入的是大洋,支取的時候,銀行反而會以紙幣付兌,但是銀行卻不會因此承擔物價上漲,紙幣貶值所造成的“虧空1”。
其實,在丈夫過世時,按照當時的物價來看,他留給她和冷清秋兩人的遺產不算少,兩人生活綽綽有余,但是隨著物價上漲,資產在一天天的縮水。冷太太把錢存進了銀行,原本是為了吃利息,但是隨著物價上漲,她發現那點利息微不足道,并不足以彌補物價上漲之后貨幣的貶值,而且銀行也不會就此承擔貨幣貶值的責任。
面對這一情況,冷太太除了干著急,在生活在中盡量儉省之外,再無其它辦法。陸輕萍將錢換成黃金,冷太太看不是沒想過,但是將錢換成黃金,是要付手續費的。若是她去換,八千塊并不能足額換到價值八千塊的黃金。想到其中要付出費用,冷太太覺得不值,所以這事就這么被放了起來。不過這次兌換的費用顯然是由陸輕萍承擔。陸輕萍這次還錢給她,冷太太是占便宜的,她自然不能讓陸輕萍再把它們給換回來。
見冷太太接受了她以黃金還錢的方式,陸輕萍離開了冷太太的房間,好讓冷太太將黃金收藏起來。雖然冷太太嘴上說的瀟灑,說不用陸輕萍還錢了,但是這話只是在宋世卿面前說說而已,她在陸輕萍面前可以一點這個意思都沒透露過。冷太太本來以為陸輕萍就算還錢,也得個幾年,沒想到她這么快就把錢給換上了,而且一次性還清,并且還是用黃金這種方式還的,對此,冷太太心花怒放,一連好幾天都笑不攏嘴。
宋世卿從外面進來,看到冷太太坐在八仙桌那里吃櫻桃,他走過去,坐在另一邊,將手里的折扇放到桌上,捻起一枚櫻桃放入嘴中,吐出嘴里的核,點頭贊道:“這櫻桃不錯,又大又甜,而且核還小,挺好吃。這又是輕萍買回來的?”
“你明知故問,咱們家除了她會買這些東西回來之外,還會有誰?”冷太太掃了宋世卿一眼,說道:“她還買了荔枝回來,只是我看著她買的荔枝沒有櫻桃多,而且秋兒沒有回來,所以我讓韓媽將荔枝吊在井里,等秋兒回來再拿出來大家一起吃,櫻桃洗了一半端了上來。”
自從入住冷家,陸輕萍除了肉蛋之類的東西,也沒少買時令水果回來。等搬了家之后,因為吃的人多了,而且客廳這里還要擺上果盤,所以她買的更多了。冷太太偶爾會買點水果回來,但是她都是撿有瑕疵,便宜處理的買回來,像這種品相好,味道好的上品,她是舍不得買的。至于宋世卿,他吃行,至于等著他買嘛,下輩子吧!
“還買了荔枝?現在荔枝不過剛上市,正是鬼的時候,我曾經問了一嘴,好家伙,要一塊多一斤,她倒是舍得!”宋世卿想到荔枝的價錢,忍不住咂嘴,對陸輕萍的花錢方式,有些不贊同的搖搖頭。“就算有錢也沒有這么個花法呀,何況她也算不上有錢,她不是還欠著大姐你的錢呢嗎?就她這種花錢方式,賺多少也存不下,這樣下去,她借你的錢也不知道要什么時候才能還上!”宋世卿為冷太太抱起不平來。
其實冷太太對陸輕萍以前大手大腳花錢,不見她存錢還債心里也頗有微詞,只是因為陸輕萍買回來東西也不僅僅她一個人吃用,而且她身為債主也不好多說什么,免得被陸輕萍誤會,以為她在催債,不得已之下,只能保持沉默。但是如今陸輕萍已經把錢還給她了,再見陸輕萍花錢,冷太太的心里就是另一番感觸了,因此聽宋世卿如此說后,不悅的說道:“嫌輕萍花錢手面大,但是她買回來的東西也沒見你少吃,前兩天,和輕萍嚷嚷著要吃醬豬蹄的也不知道是誰?那個時候,怎么不挑她亂花錢了?至于她欠我的債,更不用你操心了,她早已經還了,而且是一次性還清,還的還是黃金。”
“什么?已經還了?”宋世卿聽了之后大為驚訝,“大姐,你不是開玩笑呢吧?那可是八千塊,不是八百塊,她這么利落就還給你了?”宋世卿知道,靠陸輕萍的薪水,就她這么個花錢法,這債是怎么也還不清的,神情若有所思,喃喃道:“難道她的鋪子就那么賺錢?”所以才能這么快就還清債務。“大姐,當初,我勸你在她的鋪子投一份子,你死活不聽。你看看,你看看,現在是什么情況?要是聽我的,你這不就是坐地收錢嘛!”
“你瞎說什么!這都哪輩子老掉牙的事情了,你還拿出來說。”冷太太見宋世卿又提了陸輕萍的鋪子,知道他聽說陸輕萍還了債,打起了她鋪子的主意,忙道:“你也不是沒聽輕萍抱怨過,說鋪子的大部分收入都交了稅,納了捐,賺的那點錢都不夠操心的。她還我的錢應該是從公債上賺的,上次她不是和我們說過嘛,說因為得到確切的內部消息,她買了不少公債,能大賺一筆。我估計她還我這錢應該就是賣了公債來的。”
經冷太太這么一說,宋世卿也想起了,但是他還是不死心,說道:“話是這么說,就算是從公債上大賺一筆,但是做這個事總得有本錢吧?本錢她是從哪里的?還不是鋪子里賺的!”
“也未必是鋪子里賺的,就不行她在外面認識什么朋友,跟人家借的?”冷太太替陸輕萍分辨道:“別的人我們不清楚,但是那個唐小姐你應該知道的吧,她家里可是有錢人家,借輕萍錢做本錢又不是沒這個可能?何況就算是鋪子賺的又怎么樣?輕萍辛辛苦苦的把鋪子開起來,張羅前張羅后的,你不能只看到‘人家吃肉,沒看見人家辛苦’呀。我們不能幫一把也就算了,還想著從中撈一把,實在是太不應該了。要是你有什么想法,你自己去說,反正我不會開這個口,我丟不起這個人!”
見宋世卿聽了她的話,不見打消主意,臉上的神情反而躍躍欲試,冷太太氣惱的說道:“二弟,你也差不多點啊!你現在住在這里,房租、水費、煤球錢……什么錢都不用你掏,就每個月交點伙食費。你交的那點錢能吃上十天就不錯了,可是你住在這里,每日魚呀,肉呀,蛋呀,還有水果,……從來沒缺過嘴,占便宜也該有個夠呀!你要是想打輕萍鋪子的主意,你就從這里搬走吧,我和秋兒也一起搬走,不然我不好意思見輕萍!”
這事如果冷太太不出面,宋世卿知道,他就算想在陸輕萍的鋪子里摻一腳也成不了。見冷太太發出這樣的威脅,事情不成,反而要從這里搬走,重新租房住,這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嗎,宋世卿算了一下,得不償失,干笑著,忙道:“大姐,說什么呢,我才沒打她鋪子的主意呢,只是問問,只是問問而已。”
冷太太斜了宋世卿一眼,知道他言不由衷,不過見他已經打消了原來的念頭,也就沒揭穿他,只是長嘆一聲,“二弟呀——”一切盡在不言中。
聽到冷太太這意味深長的喊聲,宋世卿的臉紅了一下,他輕咳一聲,說道:“大姐,你剛才說輕萍是拿黃金還的你,你可曾拿著東西到銀樓去檢驗一下成色和重量?可別是被人哄騙了。”以己度人,宋世卿總覺得那些黃金里說不定有“貓膩”。
冷太太懷疑的看了宋世卿一眼,說道:“二弟,你這是什么意思?難道說輕萍給我的黃金有假,她在騙我不成?可是這又何必呢,我又沒催著她還錢,若是手里的錢一時不湊手,再等等,等湊夠了,再還也不遲呀,反正日子還長著呢。”所以陸輕萍沒必要弄鬼。
剛剛謀算人家的鋪子不成,這會說人家的壞話,難免會讓冷太太懷疑他的用心,宋世卿訕訕的說道:“不是,我不是說輕萍騙你,只是她小孩子家家的,被人騙了也是有可能的。”他將放到桌子上的扇子拿起,打開,使勁扇了兩下,說道:“大姐,你不常出去,是不知道,現在外面這弄虛造假的手段高明的很,不僅僅是往黃金里摻雜其它的東西,有的時候,甚至那黃金都不足稱,少個半錢一錢的,用眼睛和用手掂是看不出來,就算我們平時使的稱也稱不出來,只能到銀樓里用他們那個專門稱黃金的稱才能稱出來。”
“大姐,你手里的那點錢是大姐夫留給你和外甥女的傍身錢,是你們生活的保障。我不是懷疑輕萍,只是咱們先‘小人’,后‘君子’,不能輕萍說什么你就信什么,這金子的成色要是差那么一點,那價錢差的可就大了,而且到底足不足稱你也不清楚,還不是輕萍那么一說,你就那么一聽。咱們打個比方,打個比方啊,假如,假如輕萍并不是還了八千,而是只還了七千,但是她說是八千,這黃金又不是存折上的數字,還不是她怎么說,怎么是,所以,大姐,你還是找個銀樓驗驗的好。如果沒事,自然皆大歡喜,這萬一,萬一要是有問題了呢?”
一番話說得冷太太遲疑起來,她猶豫道:“這不能吧?你會不會猜錯了,輕萍這個孩子不像是那樣的人?她的品行我還是信得過的,二弟,飯能亂吃,話可不能亂說。”
見冷太太有幾分心動,宋世卿笑道:“嗨,看大姐這話說的,我也沒說這就是輕萍做的呀,沒準她也是上當受騙了呢,我只是替大姐擔心。”將手里的扇子合了起來,“得了,就當我剛才什么也沒說,大姐你就把我剛才的話給忘了吧。”
如果宋世卿乘勢追擊,繼續勸說,冷太太說不定就真就此作罷了,但是宋世卿擺出這么一副態度來,冷太太反而猶豫不定起來。
最終思忖再三,冷太太還是決定將陸輕萍給她的那些黃金送銀樓查驗一番,不僅僅是為了檢驗重量和成色。還是因為當時陸輕萍還黃金給冷太太的時候,冷太太當時想當然的認為陸輕萍給她的黃金是價值八千塊的,其中兌換的手續費陸輕萍另付了,但是冷太太又想到另外一個可能,就是陸輕萍將手續費從黃金里扣除了,所以她手里的黃金價值不足八千。冷太太為了弄清這個,才去的銀樓。
作者有話要說:宋世卿并不是故意要說陸輕萍壞話的,他就是以己度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