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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漫長的冬季終於走到了盡頭,雖然室外還是一片苦寒,庭中的小樹已開始發(fā)芽。風(fēng)吹到臉上,已不再刺骨。

三月初的時候慕容無風(fēng)的骨傷已基本癒合。他總算已能活動,可以自己下牀,轉(zhuǎn)動輪椅,四處走動了。

便在這一月的中旬,三個人又來到了天山。

那一條靜靜坐落在草原盡頭的山脈,山頂上仍是終年不化的積雪。小河的流水卻已充盈起來。山路上四處都是緩緩流動的小溪。

臨近那所巨大的石屋,廊檐高高翹起,幾乎要鉤住天邊飄來的一道白雲(yún)。

“你們說陸漸風(fēng)住在這裡?”顧十三忽然問道。

慕容無風(fēng)道:“這裡難道不是你見到我母親的地方?”

顧十三嘆道:“我去的時候是個大雪天,這屋子在冬雪中看起來一定很不一樣?!?

荷衣點點頭,不得不承認(rèn)這石屋幾乎變得有些認(rèn)不得。

院門大開,院子中間放著一把藤椅。

一個白衣人靜靜地坐在藤椅上喝茶。

春日的太陽很溫暖地照下來,照在他的肩上。他的身旁站著一襲黑衣的山木。

“我知道你一定會再來找我?!标憹u風(fēng)看著慕容無風(fēng),淡淡地道:“所以我在這裡等你。”

慕容無風(fēng)第一次注意陸漸風(fēng)的眼睛。他眼珠是淺灰色的,看人的時候並不專注。

好象是這世上值得讓他仔細(xì)看的人不多。

慕容無風(fēng)轉(zhuǎn)動輪椅,來到他的面前,道:“我有事情要問你。”

陸漸風(fēng)的眼光打量著荷衣與顧十三,道:“你還帶來一位客人。想必也是來找我的?!?

顧十三沉聲道:“我姓顧,南海神鞭吳風(fēng)是我的恩師?!?

山木道:“顧十三是西北第一劍客,楚姑娘的魚鱗紫金劍現(xiàn)在劍榜上排名第一。今天來看我們的人,總算還夠資格?!?

荷衣道:“閣下想必就是二十幾年前在飛鳶谷裡觀戰(zhàn)的那位神秘劍客。人們傳說你是海南劍派的。據(jù)我看來,就算你的人不是,你的劍絕對是。”

海南派一向以劍法狠辣,變招奇快出名。他們的用劍又窄又薄。

山木道:“你說得不錯?!?

顧十三道:“我以前見過你。那一次,我?guī)煾笌襾硖焐娇匆粋€熟人,那個熟人就是你。”

山木苦笑:“吳風(fēng)是我的同門師弟。他到這裡,原本就是我叫他來的?!?

慕容無風(fēng)雙眼瞪著他。

山木道:“你不必用眼瞪著我,我叫他來,是因爲(wèi)這裡的溫泉能治療他的風(fēng)溼。想不到這裡卻成了他的鬼門關(guān)?!?

慕容無風(fēng)冷冷道:“難道不是你們把我的母親綁架到了這裡?”

“綁架?”陸漸風(fēng)道:“你的母親不是一般的女人。二十三年前的那一夜,是她來找的我,要我把她帶走。她說她恨她的父親,只想趕快從家裡逃出來。我把她帶到了天山,成了婚。她原本已嫁給了我,過不了多久,卻又看上了你父親。她不論在婚前還是婚後,膽子都很大。”

他說這話時,口氣裡充滿著嘲諷。

荷衣擡了擡眉毛,淡淡道:“這有什麼奇怪?你這人看上去連一點意思都沒有,我實在想不通一個女人怎麼會願意嫁給你?!?

她握著慕容無風(fēng)的手,卻發(fā)現(xiàn)他的手在不停地顫抖。

所有的人忽然都不說話了。

冰王,傳說中神話一般的人物,天山上絕世的劍客,絕不是一個可以忍受恥辱的人。

沉默片刻,陸漸風(fēng)道:“你說得沒錯。我是一名劍客,一年之中,有九個月會隔離人世,到一個荒僻無人的地方練功。我這一脈劍法與功法,原本傳自天竺。只有在閉門苦思之中,絕智棄欲,方能悟道!她嫁給我,正是因爲(wèi)她不瞭解我。她要嫁給一個絕世的劍客,原本就要忍受絕世的寂寞?!?

慕容無風(fēng)道:“我母親與閣下之間的恩怨,與我無關(guān)。我只想知道,我的父親是不是你殺的?”

陸漸風(fēng)從地上拾起一物,扔給慕容無風(fēng)。

那是一條漆黑的蛇皮長鞭。鞭柄上釘著一個閃閃發(fā)光的金環(huán)。

慕容無風(fēng)的瞳孔突然收縮,呼吸立刻變得急促了起來。

“不錯,是我殺了他。我想你父親不會有任何怨言。因爲(wèi)我們原本是決鬥,如若死的人不是他,便是我。你看這裡!”

他褪開長衫露出自己的脊背。上面縱橫交錯著幾道又深又長的鞭痕。

“當(dāng)時我剛勝了郭東閣,以爲(wèi)自己的劍法不可一世。你父親卻是一個真正的無名高手。我殺了他之後,元氣大傷,整整十年才恢復(fù)過來。”

荷衣道:“他既是無名高手,你是怎麼贏的?”

陸漸風(fēng)道:“只可惜他雙腿殘廢。他若有一條腿是好的,我只怕就不是他的對手。何況,即使是這樣,我們還是過了六百多招。最後,他的力氣突然不繼,我便一劍刺中了他的心臟?!?

荷衣道:“力氣不繼?是不是他的心疾突發(fā)?”

陸漸風(fēng)道:“也許是。反正他死的時候,整張臉全是紫色的。高手相駁,計在分秒,他若突然發(fā)病,那也只能怪他運氣不好。他臨死的時候,求我不要把他死去的消息告訴給你的母親。說罷,便自己滾下了萬丈深崖?!?

慕容無風(fēng)怒吼道:“我爲(wèi)什麼要相信你的話?你的話我一句也不信!”

山木道:“他說的全是真的,當(dāng)時我就在旁邊。”

荷衣道:“你親眼看著你的師弟去死?”

山木道:“他是我?guī)煹軟]錯,陸漸風(fēng)卻是我的朋友。我誰也不能幫。”

慕容無風(fēng)冷笑,道:“什麼朋友?難道是山水和他表弟那樣的朋友嗎?”

荷衣吃驚地看著慕容無風(fēng)。他的眼中有一種近似乎瘋狂一般的神色。

他冷冷地對陸漸風(fēng)道:“如果我父親真地?fù)屃四阈膼鄣呐?,你?wèi)什麼不恨我?還要屢次三番地救我?難道你的心中沒有一絲歉意?你不愛她,卻不許她愛別人,我說得對麼?你怕他們跑了,將你們的秘密宣揚了出來,便聯(lián)手殺了他,對不對?”

顧十三吃驚地看著陸漸風(fēng)與山木,喃喃地道:“你們……你們……”

陸漸風(fēng)沉默。

慕容無風(fēng)冷冷地道:“山木,你敢將你的脊背也露出來給大家瞧一瞧麼?”

山木沉默。

良久,山木道:“這裡是你的老家。”他的劍點點地,“你就是在這院子裡出生的。漸風(fēng),我想我們該帶他去看一看他的母親?!?

慕容無風(fēng)蒼白的臉上,冷汗已開始流了下來。他的手緊緊地握著輪椅的扶手,顫聲道:“我的母親……她……她還活著?”

山木道:“你跟我來就知道了。”

荷衣推著慕容無風(fēng),一行人隨著山木沿著院子的山牆走入一個地道。

地道內(nèi)冰寒剌骨,竟比天山最冷的時刻還要冷上十倍。

地道很淺,走不了多久眼界忽開,卻是一個巨大的石室。

一走進這寒冷的地室,荷衣的心便沉了下去。

這絕不是可以住人的地方,只可能是慕容慧的墓室。

燭火幽微地閃爍著,依稀可辨四塊雪白的石牀整齊地擺在正中。

仔細(xì)一看,石牀並非石制,而是四個巨大的冰塊。

其中一塊巨冰上靜靜地躺著一個穿著藕合色花裙的女人。

荷衣正要將慕容無風(fēng)推到冰牀旁邊,他的手卻帶住了椅上的輪環(huán)。

他渾身冰冷,心卻跳得太快,已覺得有些控制不住。

他只好停下來,垂下頭,等待自己的呼吸平靜下來。

荷衣彎下腰,替他掖了掖蓋在腿上的毛毯。察覺他的身體在不停地顫抖,便在他的耳邊小聲道:“這裡太冷,你支不支持得住?”

“不要緊?!彼?。

過了片刻,他的呼吸漸緩,這才深吸一口氣,轉(zhuǎn)動椅輪,駛到冰牀的旁邊。

那是一個四肢纖細(xì),身形修長的女人。有一張和慕容無風(fēng)一樣白皙的臉色與柔和的輪廓。她的長髮披散,臉上已結(jié)了一薄霜。

她顯然已去世了很久。肌膚已失去了應(yīng)有的彈性,渾身僵硬得好象一個冰塑的雕像。

荷衣覺得她的衣裙彷彿是她死後才套上去的,有很多地方都可以瞧出這套衣裳不是她自己穿上的。

她的表情也很奇特。臉上的肌肉扭曲著,皺著眉,顯然是很痛苦的樣子,嘴角卻微微挑起,好象是在微笑。

任何看到這樣的表情都會覺得有些毛骨悚然。

女人身體的右側(cè)放著一個嬰兒。

荷衣將他推到冰牀的右側(cè),輕輕問道:“這裡爲(wèi)什麼還有一個嬰兒?”

那嬰兒包在一個雪白的小被子裡,閉著眼,荷衣想將他抱起來,卻發(fā)現(xiàn)被子已被寒冰凝在了冰牀之上。她微一用力,只聽得“啵”的一聲,冰塊斷裂,那嬰兒便被她抱在手上。

那是俱嬰兒的屍體,臉還是皺巴巴的,顯然死的時候離出生並不久。

她瞧了瞧嬰兒,又瞧了瞧慕容無風(fēng),發(fā)覺兩個人長得很相像。便將嬰兒遞給了慕容無風(fēng)。

他久久凝視著手中已然逝去的小生命,扭過頭,看著山木,道:“他是誰?”。

“你的孌生弟弟。你母親難產(chǎn),你出來的時候勉強還有一口氣,後出來的那個嬰兒只活了不到一個時辰?!?

他的手臂不由得顫抖了起來。

然後他小心翼翼地揭開那層凍得硬邦邦的被子,看了看嬰兒的雙腿。

心臟忽然傳來一陣可怕的刺痛,幾乎令他喘不過氣來。

那雙腿明顯是畸形的,一看便知他終身無法行走。他的臉蛋卻已有了七八分與慕容無風(fēng)相同的輪廓,他若長得大,一定會有一副與慕容無風(fēng)一模一樣的長像。

而慕容無風(fēng)的心卻已沉浸在一種無法逃脫的悲傷之中。手一抖,“丁咚”一聲,那嬰兒竟失落在地。

那聲音聽了讓人膽寒。

荷衣連忙將嬰兒從地上拾起來,卻發(fā)現(xiàn)他的一隻手因方纔那一跌,便象一俱摔倒的石像一般斷裂開來。

慕容無風(fēng)漠然地看著她手足無措地將嬰兒的斷臂塞進小被之中,原樣包好。

“你害怕?”他看著她,靜靜地道。

“不……不害怕。”雖這麼說,她聲音卻直打哆嗦。

他嘆了一聲,道:“你不該陪我來看這些……死人?!?

她握住他的手,柔聲道:“她們……也是你的親人。”

他想了想,霍然擡起頭,對山木道:“你說我的母親難產(chǎn),她的孩子明明已經(jīng)生了出來。”

山木看著他,遲疑著:“這個……”

慕容無風(fēng)淡淡道:“荷衣,扶我到冰臺上去,我要看看她究竟是怎麼個難產(chǎn)法?!?

荷衣咬得嘴脣,輕輕道:“上面全是寒冰,你的腿明明受不得冷……”

他不理她,自己掏出了柺杖。

她只好將他腿上毛毯鋪在冰臺上,扶著他坐了上去。

他輕輕地解開了女人腹上的衣帶,身子猛然一震,只覺眼冒金星,天旋地轉(zhuǎn)。

荷衣連忙扶住他因憤怒而搖晃的身體。

可是連她自己也被眼前景象驚呆了!

被衣裙掩蓋住的腹部敞露開來。上面竟有一道長長的,破裂的刀口!

豁開的一道縫中,內(nèi)臟清晰可見!

慕容無風(fēng)的胃彷彿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他的人倒了下去,開始拼命地嘔吐了起來。

荷衣只好將他又扶回到輪椅上。

他咬著牙,駛到山木跟前,糾住他的衣襟,怒吼道:“是誰殺了她?是誰!難道你們連婦人和孩子也殺嗎?!”

陸漸風(fēng)冷冷道:“你放開他,你母親也是我殺的!卻是她求我殺死她的!”

慕容無風(fēng)氣得渾身發(fā)抖,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過了一會兒,才聲嘶力竭地道:“她爲(wèi)什麼要求你殺了她?難道她瘋了嗎?”

陸漸風(fēng)道:“因爲(wèi)她難產(chǎn),折騰了兩天,孩子始終不出來。後來她……她自己也快不行了。便求我殺了她,剖腹救出你們兄弟倆!我便照著她的話去做了?!?

屋子裡鴉雀無聲,所有的人都聽得驚呆了!

慕容無風(fēng)的淚禁不住奪眶而出,哽咽道:“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她爲(wèi)什麼要這樣做?”

陸漸風(fēng)道:“你自己是大夫,當(dāng)然知道這是真的。”

荷衣輕聲道:“可是你們爲(wèi)什麼不葬了她,讓她入土爲(wèi)安?”

陸漸風(fēng)道:“她說她要和你父親合葬。而你父親卻早已跌下了萬丈深崖。雖然我們一直隱瞞他的死訊,你母親卻已猜出他有了不測。那時她已有五個月的身孕?!?

山木道:“你母親臨死之前,吩咐我們將你送回雲(yún)夢谷,交給你的外公撫養(yǎng)。你的名字是她事先起好的。我便將你連同你母親交給我的信物一起送回了雲(yún)夢谷。我什麼也沒有告訴你外公,只說他的女兒難產(chǎn)身亡。”

陸漸風(fēng)緩緩地道:“無論如何,你母親是我見到過的最勇敢的女人?!?

慕容無風(fēng)手指疾點,忽然點住了山木身上的穴道。

陸漸風(fēng)怒道:“你想幹什麼?”

慕容無風(fēng)道:“我點的穴道誰也解不開,你最好不要過來?!闭f罷,掀開山木背後衣裳。

微弱的燭光下,他的背上清晰可見三道淺淺的鞭痕。

慕容無風(fēng)捏緊拳頭,狠狠地道:“我果然猜得沒錯!他明明對你手下留情,你卻與這……與這無恥之徒聯(lián)手殺了他!”

山木道:“我原本只在一旁觀看,可到了後來他卻幾乎快殺了陸漸風(fēng),我只好跳進去幫忙。打到最後,我們都已變成了野獸,都已陷入瘋狂之中,失去了理智。現(xiàn)在不論你想把我怎麼樣都沒有關(guān)係。我與你父親,原本也是……也是很好的朋友?!?

慕容無風(fēng)冷冷地道:“朋友!虧你說得出口!原來你就是這樣對待朋友的!”

山木淡淡道:“你父親眼高於頂,他的眼裡原本也沒有我。可是他不該……”

慕容無風(fēng)大聲道:“住口!不許你侮辱我的父親!”

陸漸風(fēng)道:“你莫忘了山木也曾救過你的命。那次你在湖中自沉,若不是他從水裡將你撈了出來……”

荷衣顫聲道:“他什麼時候……爲(wèi)什麼……要自沉?”

慕容無風(fēng)大叫道:“住口!不許你提這件事!”

荷衣卻道:“你說!你告訴我!”

陸漸風(fēng)道:“你們兩人之間的事情,我怎麼知道?你和賀回比武的那天晚上,他自己……自己想不開,一個人將船劃到湖心,鑿船自沉……”

荷衣握著慕容無風(fēng)的手,眼淚滴了出來,道:“無風(fēng),這是……這是真的……?你爲(wèi)什麼要這麼做?你若有個三長兩短,可叫我……叫我怎麼辦?”

慕容無風(fēng)道:“那事早已過去很久了?!?

荷衣道:“無風(fēng),我們不要再呆在這個地方,我們回家,好麼?”

慕容無風(fēng)道:“我們總得將……將她們葬了再走?!?

山頂上一座小小的墳塋。

他們便將她與孩子葬在了吳風(fēng)倒下的那座山峰之上。

幹完了一切,夕陽正將它最後的一縷餘暉柔和地灑在墳塋的尖頂。

顧十三默默地站在他們的身後。

慕容無風(fēng)道:“我們準(zhǔn)備這就下山。你和我們一起走麼?”

顧十三道:“你的事已完了,我的卻還沒有。”

慕容無風(fēng)一怔,道:“難道你真的要爲(wèi)你師父報仇?”

顧十三點點頭。

荷衣想了想,道:“我見過他的出手,也見過你的。恕我直言,你不是陸漸風(fēng)的對手。如若我們倆人聯(lián)手,或許還有一線機會?!?

慕容無風(fēng)淡淡道:“荷衣,這裡面沒你什麼事。”

他轉(zhuǎn)過頭,對顧十三道:“你們劍客之間的事情我不懂,但死在這個人的手下實在是不值得。何況,他們已經(jīng)走了。”

顧十三吃驚地道:“走了?”

慕容無風(fēng)道:“他們一直想去天竺,想必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

顧十三道:“怎麼會這麼快就到了?”

慕容無風(fēng)道:“去天國的路一向都很快。”

顧十三怔怔地看著他,半晌,道:“你已想法子殺了他們?”

慕容無風(fēng)道:“死的人是我的父親,要報仇也要先輪到我?!?

顧十三忍不住道:“你?你也會殺人?”

慕容無風(fēng)淡淡道:“憤怒的時候,誰都會殺人。我也不例外?!?

顧十三道:“你用什麼法子殺的他們?”

慕容無風(fēng)道:“用我以後永遠也不會再用的法子,這件事,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荷衣道:“我以爲(wèi)你已原諒了他們?!?

慕容無風(fēng)道:“我誰都不原諒。”

*******回去的路上慕容無風(fēng)好象變了一個人。他一直都在低頭沉思,也很少與荷衣搭話。

因那冰牀上的那一凍,他的腿傷又猛烈地發(fā)作了一次。但他早已習(xí)慣了在痛苦中默默地忍受。一言不發(fā)地倒在一旁抽搐,神態(tài)彷彿是一個局外人。

回到小江南,他們精疲力竭地倒在牀上睡了整整一天。

荷衣已學(xué)會了沉默,也不再追問他各種細(xì)節(jié)。

慕容無風(fēng)的沉默卻十分可怕。

她總覺得會有什麼事情發(fā)生。

第二天早,兩個人吃完了早飯,她正要收拾碗筷,慕容無風(fēng)忽然將她叫住。

“荷衣……”

她笑了笑,道:“什麼事?”

慕容無風(fēng)淡淡地道:“我請求你離開我?!?

她愕然。

“爲(wèi)什麼?”

慕容無風(fēng)道:“我欠你太多,今後只會更加拖累你。何況,我什麼也不能給你。連你最想要的孩子也……也不能給你。”

他說這話時,嗓音哽咽,卻帶著一絲解脫,似乎已考慮了很久,終於將自己要說的說了出來。

荷衣顫聲道:“不!我不!”

慕容無風(fēng)看著她,沉默良久,道:“我是一個廢人,你與我生活在一起,沒有半分好處。我看著你整天爲(wèi)我忙前忙後,心裡……心裡十分愧疚。你是一個快樂的人,應(yīng)當(dāng)有更快樂的生活。不必爲(wèi)了照顧我,葬送了你的後半生?!?

他不讓她回話,接著又道:“你比我想得開,這些事情……這些與我在一起不愉快的事情,煩惱的事情,你很快就能忘掉。我請求你忘掉我。”

荷衣道:“我和你在一起很愉快,並沒有煩惱。”

他神色悽然地看著她,眼中帶著懇求的目光。

荷衣一笑,道:“我只有離開了你,你纔會好受,是麼?”

他垂首,良久,點點頭。

“你看著我整天照顧你,便覺得我好象是在受罪,便心如刀絞,便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好男人,不是一個稱職的丈夫,是麼?”

他不語。

荷衣道:“你不必?fù)?dān)心,我當(dāng)然可以離開你。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讓你難受?!?

她站起來,找到自己的包袱,將它攤開,打開衣櫃,開始一件一件地裝自己的衣裳。

他看見了那件他們第一次見面時荷衣穿了衣裳,道:“這件衣裳能不能送給我?”

荷衣將那衣裳疊起,塞進包袱裡。

“既然要忘,就一定要忘得徹底纔好?!?

他苦笑:“我只是求你忘了我。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你?!?

荷衣道:“不要這樣說。我們只有彼此相忘,纔會彼此好受?!?

他默然地看著她收拾自己的東西。

她的東西並不多,很快就裝好了。

他沉吟片刻,道:“銀票你都拿去。我是大夫,在這裡賺錢很容易。你若什麼時候錢用完了,可以拿我送你的那枚戒指到我告訴你的那兩個票號取錢。一次最多可以取五千兩銀子。你只需簽上你的名字即可?!?

荷衣淡淡道:“戒指我拿走,銀票我們一人一半。你雖能賺錢,身子沒有完全恢復(fù)過來之前還是不要太辛苦太勞累爲(wèi)好?!?

他看著她,心痛欲裂,顫聲道:“你不必爲(wèi)我擔(dān)心,我一個人會過得很好。我一向都能照顧自己?!?

她笑道:“不錯。你原本在竹梧院裡,也是獨自生活的?!?

他也笑了,努力裝出一種輕鬆的樣子,道:“你我也不擔(dān)心。你武功這麼高,不論你遇到誰,該擔(dān)心的那個人絕對不是你。”

他從桌子的抽屜裡抽出一個小盒,從中拿出一個烏木小瓶,遞給她,道:“倘若有一天,你看中了哪一個男人想嫁給他,在你大喜的前一天,莫忘了服下一粒這瓶子裡的藥丸。至少新郎館會以爲(wèi)……以爲(wèi)……你不曾被別的男人碰過?!?

他頓了頓,又接著道:“當(dāng)然,我知道撒謊不大好。但息事寧人的謊言總到好過挑撥是非的真話,對不對?”

荷衣接過烏木瓶,悄悄地道:“無風(fēng),這藥的銷路一定很好,你完全可以把它拿到市面上去賣呀!”

慕容無風(fēng)淡淡道:“我不想做名教的罪人,也不想坐大牢。”

她將包袱搭在肩上,將魚鱗紫金劍別在腰上,道:“那就……別了?!?

他心中傷痛,幾乎不可忍受,顫聲道:“荷衣,你會……你會去哪裡?”

她抓了抓腦袋,想了想,道:“壽寧?!?

“壽寧?”他一愣,荷衣從沒有提過這個地方,那是福建的一個小縣,離這裡幾乎相隔三千餘里。

荷衣的口音南腔北調(diào),她會說七八種方言,便是慕容無風(fēng)那頗似蜀中的口音她不花一個月的功夫便也學(xué)了個八九成。

“嗯,那裡大約是我的家鄉(xiāng)……我們的孩子也葬在那裡。我已好久沒有去看她了?!彼氐馈?

他點點頭,道:“什麼時候,等你安頓下來,想出來逛一逛,路過我這裡,莫忘了來看看我?!?

荷衣笑了,拍拍他的肩,道:“你不打算回雲(yún)夢谷了?”

“嗯。我喜歡這裡。這裡原也是我的出生地?!彼従彽氐馈?

荷衣看著他,忽然蹲下來,握住他的手,凝視的他的雙眼,道:“無風(fēng),我要你答應(yīng)我一件事。”

他也凝視著她,道:“什麼事?”

荷衣道:“你要盡力好好地活著,永遠也不要想到‘死’這個字。”

他沉默,過了好久,咬著牙,努力剋制心中涌起的傷感與絕望,點點頭:“我答應(yīng)你?!?

荷衣道:“那麼……就再見了,你好好保重?!闭f罷轉(zhuǎn)身要走。

他連忙轉(zhuǎn)動輪椅跟了上去,道:“我送送你?!?

她攔住他,道:“不用,我不喜歡相送。”

說罷身影一飄,便不見了。

他追上去,趕到門口,想再看一眼她的背影,卻只看見一片燦爛的陽光寧靜地灑在空蕩蕩的長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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