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由副都護陸鴻主持、責州下轄所有州官和縣主政官員參加的,別開生面的“嘮嗑、拉家常、說笑話會議”,在歡樂祥和的氛圍當中圓滿結束。
大伙兒從一開始進會場的戰戰兢兢,到散會時的喜笑顏開,完全不像是參加了一場工作會議,倒好似茶話會一般,輕松、愉悅、簡單。
事實上,這就是一次茶話會。
與會的官員們顯然還有些不太習慣于陸副都護的這種溝通方式。
好在陸鴻沒打算讓他們習慣,他的目的就是要通過這次集體大拉呱,使得大家都認識了他、接受了他,至少能在后面單獨匯報工作的時候,能夠帶著幾分輕松平和的心境,不用跟老鼠見了貓似得,話沒說先抖兩抖!
陸鴻今天會見的官員,大多數都是八九品的微官小吏,因此大家的身份之間存在著極大的鴻溝,見了他肯定會哆嗦緊張。
而且這些官員生手居多,即便是靠著三兩名從都護府各署、處、曹司分派過來的吏員“傳幫帶”,也都還在“實習期”內。
更何況,那些所謂的老吏員,大多數都只是曾經在都護府衙門的署、處、曹司負責過一些案牘工作,他們本身的地方行政能力也都是差強人意……
由于這兩個十分要命的因素,可以想見的是:假如讓他們聚在一塊兒,公然向他匯報工作的話,肯定都是錯漏百出!
到時候在會上的眾目睽睽之下說漏了嘴、說錯了話、做錯了事,自己要不要給他們糾正?
糾正罷,怕傷了他們的自信心、自尊心和工作熱情;不糾正罷,又怕這些人不知其錯,而一錯再錯……
所以在開這個會之前,陸鴻思來想去,終于決定先用這個辦法打個“探哨”。
當然了,結果還是比較理想的。
會上大伙兒雖然沒有說甚么正經公務,但是散會之后,陸鴻便利用晚飯以后的兩個時辰,單獨或者三兩人一組地接待了所有的與會官員。
這次接待也還算順利,特別是經過了前面茶話會的鋪墊,這些官員們面對他的時候說話都還算便利,個別兩個磕磕絆絆的,也被他好言安撫加循循善誘勉強對付了過去。
等到絕大部分官員都談完告辭之后,陸鴻從這些人的身上發現了兩個普遍的優點:熱情干勁十足、思想信念堅定!
但也有兩個普遍的缺點:沒經驗、沒技巧。
甚至有的人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干些甚么,遇到困難的時候也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處理……
這讓陸鴻著實撓了一把頭,如果這兩個問題無法盡快解決的話,那么時間一久,便很可能會將他們的干勁兒和信念統統消磨掉!
人們做工作是需要動力的,這些動力往往來自于成就感、責任心以及他們從中得到的勞動報酬……
不過這是個大麻煩,可不是他悶著腦袋隨便想想便能得出個解決方案的。
畢竟這不是打仗。
記掛著這些,陸鴻便叫進了下一位在偏廳里等著的官員。
這個人可是老相識了,就是業態
縣縣丞、司馬溫蒲家的大公子溫恭讓。
這溫恭讓聽了傳喚,便邁著穩健的步伐從偏廳推門進來,進門之后恰到好處地加緊了幾分步速,趨到陸鴻的大案跟前,恭恭敬敬地做了個深揖:“恭讓拜見副都護,睽別已久,大人風采依舊!”
陸鴻“吭哧”一聲笑了出來,看著溫恭讓此時的一身深青色的文官袍,便頗有了幾分敦厚沉穩的氣質,與從前樸素的仕子裝束大不相同。
“恭讓兄,沒想到兩月不見,你也學會拍馬屁了。”陸鴻玩笑著說,“來到業態城也有一段時間了,有甚么心得感想嗎?”
溫恭讓苦笑一聲,搖頭道:“副都護折煞下官了,倒不是拍馬屁,真心實話罷了……到業態縣也有半個多月了,心得是半點兒沒有的,感想卻有幾分。”
陸鴻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指著面前的方墊請恭讓坐下。
溫恭讓老老實實地坐了,伸手撫平了大腿至膝蓋上的衣擺,直了直身子,隔著幾案又施一禮,以謝賜座。
他的語速由緩而起,一邊在心中斟酌一邊說著:“感想……遼東的百姓,實在是太窮了、也太野蠻了。錄入戶籍的工作,雖然因為人手奇缺而進展較慢,但是總得來說沒有多少阻力,總是按部就班。但是重建房屋的工作,就有些麻煩,一是縣衙沒錢,二是百姓自己沒錢。衙門考慮到財政上的困難,便采取了分攤的辦法,也就是衙門出大頭,從朱氏商號買入建材,私人出力加上一小部分錢,先湊到錢的可以先改造……”
陸鴻當即便猜到了事情的結果——事實上,結果很明顯,用眼睛也能瞧得見。
就好像他剛進責州所見的,幾百幢新建的房屋,與外圍一如既往的茅草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結果只有上民搶先改造,住進了新屋,下民仍舊住著茅草屋是罷?”陸鴻笑著問他,并且嘆著氣搖搖頭。
他嘆氣搖頭的原因,是因為在這件事情上,責州官員們努力的方向全都錯了!
雖然他們的出發點是很好的,為了讓這些百姓的住房條件與中原百姓看齊,不惜耗費成本、衙門出資從商人手里購買建材。
但是他們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中原百姓的房屋是衙門出錢蓋的嗎?是買來的建材嗎?
他們都是自行向大自然取材,樹木、生土、茅草,這些東西從來不用花費一分錢,只需要人民們代代流傳下來的智慧和經驗……
一席話聽得溫恭讓不僅茅塞頓開,也羞慚無地。
他們這些讀書人,可不就是坐慣了空中樓閣,不知生產之事嗎?
“還有,遼東的人口太密集了,反之耕地略顯不足,加上長期被五部盤剝之后,根本沒甚么余糧,想要實現自給自足甚至能夠額外供給軍隊、上繳賦稅,那還是任重而道遠。”陸鴻有些沉重地說,“所以,我已經向朝廷上疏,請求將安東百姓分批填充箕州、營州、平州、薊州、檀州等地,因此沒必要全部改造房屋——退一步說,高麗人原本就住慣了草屋,改建房屋這件事論起來決不是當務之急!你再說說
百姓們怎么個‘野蠻”法?”
溫恭讓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并且向陸鴻告罪一聲,立即攤開一個小冊子,取了筆飛快地記了兩道。
他做完這件事后,便接著話頭兒說道:“倉稟不實而不知禮儀,無非就是為了分田畝的事情,百姓不大能聽得進道理,和官上鬧過幾回。丈量是早在平海軍時期就完成了的,雖然經州衙和縣衙核對之后略有出入,不過總的來說相差不多,不超過兩成……但是分田的時候遇到了不少問題:由于之前平海軍已經分過一回,當時因為戰事緊張,只大致地分了一部分,便拉著人馬開戰了。現在縣衙接過這個工作,發現疏漏了不少中民和上民,再想分時手中已經無田可分了……”
溫恭讓還算是客氣的,說平海軍丈量田畝與實際核對“相差不多”,后面又加了個“不超過兩成”……
一成多的誤差對于田畝這個敏感的東西來說,已經是個極大的數字了——假設總畝數一萬畝,這一成多的誤差就相當于一千多畝!
在業態縣這個原本土地就緊張的地方,一千多畝約莫可以分撥給百余戶,現在可想而知,肯定有許多人因為沒分到足夠的田畝而鬧事了。
不過這些不能算是平海軍的問題,江慶帶著三千人來,已經出色甚至特別超額地完成了任務,陸鴻不能再要求他們更多!
因此這個爛攤子還是得著落在現任官府的頭上!
“鬧事了?”陸鴻問,“有沒有出人命?”
溫恭讓點點頭又搖搖頭:“是有些鬧事的行為,不過好在距離春耕還有不少時日,這件事還在持續當中,沒有到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
陸鴻看他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顯然是并沒有半點兒好的解決辦法,并且一直為這事發著愁哩!
他笑了笑,說道:“我剛才說了,會想辦法遷一部分百姓去別處,你也可以提前做這個工作:宣傳下去,朝廷會在遷入地配給房舍、口分田與永業田——這絕對比守在業態縣分到得多幾倍——加上一年的口糧和糧種,并且免除三年租庸調,免期可視情況延長,其他一應與中原等同。有主動愿意遷走的,已經分了田地的拿出來給別家,沒分的正好也不用再分;有沒分到田地、又不肯搬遷的,你們可以多做工作,盡量說服這些人……”
溫恭讓一邊連連點頭,一邊快速做著筆記,臉上也漸漸浮散出幾分輕松的神色來。
如果按照這個辦法做的話,那么這件讓他頭疼不已的大事情便解決了一大半!
“還有,你得督促下面的人,哪怕是工作當中有缺漏也沒關系,吸取教訓就行。但是一定要做到公平、公正、公開,百姓都有一個通病:不患寡而患不均!這個你做地方長官,一定要牢牢記著。”陸鴻板著臉給溫恭讓打了個預防針。
畢竟千古以來,在這種分田、分地、分錢的事情上,總是容易滋生出以權謀私的腐敗之事……
最后他見氣氛有些沉重,便半提醒半開玩笑地說:“不管怎么分,你可不能把田地全散給百姓了,官田該留的還是得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