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后。
廣陵。
一座山頭之上,一群村民持火把,農具作武器防身,慢慢地朝山上一片樹林圍去。
這山上有一片野墳,近幾個月來不甚安寧,山下村民一直都遭到野墳孤鬼的侵擾,終于再也無法忍受,請來幾位路經此地的修士,一齊上山鏟除根源。
暮色|降臨時分,蟲鳴清亮,半人高的野草叢時而簌簌,仿佛有未知事物潛伏在內,等待隨時發難。可提心吊膽地撥開野草,用火把一照,又往往是虛驚一場。
那幾名修士手持長劍,帶領著這些村民,小心翼翼地橫穿過草地,進入森林。
森林里便是那片野墳地,或石或木的殘損墓碑歪的歪,倒的倒,陰風慘慘。幾名修士對視一眼,取出符篆,準備開始清理邪祟。見他們神情自若,情況應當并不棘手,數名村民松了一口氣。
可他們的這口氣還沒松透,忽聽“啪”的一聲巨響,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體摔到了面前的一座土包上。
離那座土包最近的村民一聲慘叫,扔了火把,連滾帶爬逃開。緊接著,第二具、第三具、第四具血淋淋的尸體也摔了下來,仿佛是從天而降的尸雨,噼里啪啦不斷落下,森林里登時嚎叫四起。那幾名修士還沒見過這樣的陣仗,震驚之余卻還沒失了膽氣,為首者喝道:“不要逃竄!不要驚慌!不過是小小邪祟罷了……”
還沒喝完,他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聲音戛然而止。
他看到了一棵樹。
樹上坐著一個人,垂下一片黑色的衣襟,一只纖長的黑靴,輕輕晃蕩,好不輕松,好不愜意。
這個人的腰間,插著一管烏幽幽的笛子,笛子下邊垂著鮮紅如血的穗子,也隨著小腿的動作悠悠晃動。<>
幾名修士登時色變。
村民們原本已亂了陣腳,聽他大喝,剛吃了定心丸,誰知卻見幾名修士齊齊臉色發白,轉身拔腿就跑,一陣風一般瞬間就沖出了森林沖下了山,棄他們于不顧,都猜到這片山頭一定有什么了不得的大邪祟,連這些修士也沒辦法,剎那間魂飛魄散,頃刻便作鳥獸散逃得干干凈凈。一個村民逃得慢了,落在最后摔了一跤,滿嘴泥巴,本以為落單死定了,卻突然見到一名年輕的白衣男子站在前方,眼睛不由自主一亮。
這男子腰懸長劍,不知是不是衣料特殊,似乎周身都罩著一層朦朧的白光,在幽暗的森林里,恍惚仙氣凌然,不似凡塵中人。他立即求助道:“公子!這位公子!救命,有鬼啊,快快快把這妖……”
話音未落,又是一具尸體落在他身前。那張七竅流血的面孔剛好和他打了個照面。
就在這村民嚇得快暈過去的時候,那男子對他說了一個字:“走。”
雖然只有一個字,可這村民感覺到一陣莫名心安,仿佛得到了免死敕令,忽然涌上來一陣力氣,爬起來頭也不回地逃去。
這名白衣男子看了看森林中滿地亂爬的血尸,似乎不知道該作何評價。他抬頭望去,那原先坐在樹上的黑衣客也輕輕巧巧地跳了下來,瞬間閃到他身前,便將他壓在一棵樹上,輕聲道:“咦,這不是冰清玉潔的含光君藍忘機嘛,到我的地盤上來做什么?”
四周是一地的血尸,正在或茫然或猙獰地努力爬來爬去,這人伸出一手撐在樹干上,藍忘機被困在他的身體和樹干之間,面無表情。
只聽這人又道:“既然你把自己送上門來了,那我就……哎哎哎!”
藍忘機一只手便把他兩只手腕都鎖住了。
形勢逆轉,被他反制住的黑衣人驚訝道:“天哪,含光君,你太厲害了,不敢相信,令人震驚,匪夷所思,你居然用一只手就制服了我,我根本沒辦法反抗!可怕的男人!”
藍忘機:“……”
他的手不由自主抓得更緊了。<>對方的驚訝變成了驚恐:“啊,好疼。放過我吧,含光君,我下次再也不敢了。你不要再這樣抓我了,你也千萬不要把我綁起來,更不要把我壓到地上……”
看他的言語動作越來越浮夸,藍忘機的眉尖抽了抽,終于出聲打斷道:“……別玩兒了。”
魏無羨討饒討得正起勁兒,驚訝道:“為什么啊,我求饒還沒求完呢。”
“……”藍忘機道:“你天天都在求饒。別玩了。”
魏無羨向他貼過去,輕聲道:“這不是你要求的嗎……天天就是天天。”
他的臉湊得極近,仿佛要去親吻藍忘機,可是又遲遲不肯干脆地貼合上去,兩人的唇間總若離若即、若有若無地留有一線之隔,如同一只多情又頑劣的蝴蝶在端莊的花瓣上氣若游絲地翩翩游走,將棲不棲、欲吻不吻。如此撩撥片刻,藍忘機淺色的眸子閃了閃,微微一動,似乎終于自持不得,按捺不住的花瓣要主動去觸碰蝴蝶的翅膀了。魏無羨卻一下子仰起臉,錯開了他的唇。
他挑眉道:“叫哥哥。”
藍忘機:“……”
魏無羨道:“叫我哥哥。叫哥哥就給你親。”
“……”藍忘機嘴唇微微一動。
他這一生還從未用這個自帶軟糯味的稱謂稱呼過旁人,就算是對藍曦臣,也從來只一板一眼叫兄長。魏無羨誘導道:“叫一聲來聽聽嘛。我都叫你那么多回了。<>叫完親了還可以干別的。”
就算藍忘機本來快要叫出來了,聽了這一句,也被魏無羨打敗了,終是沒能叫出口。憋了一陣,只憋出一句:“……不知羞!”
魏無羨道:“你這樣用一只手抓著我不累嗎?只剩一只手做事多不方便啊。”
定定神,藍忘機狀似彬彬有禮地道:“那請問,我該怎么做。”
魏無羨道:“我教你啰,你把抹額摘下來捆住我的手不就方便了?”
藍忘機靜靜看了笑嘻嘻的他一陣,慢慢地把抹額除了下來,展開給魏無羨看。
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在他雙手上打了個結,重重地把魏無羨這兩只不規矩的手按到他頭頂上固定住,埋首到他頸項之間。
正在此時,草叢里突然傳來一聲驚叫。
兩人瞬間分了開來。
藍忘機把手放到避塵劍柄上,卻沒有貿然出劍,因為方才那一聲驚叫甚為清脆嬌嫩,明顯是個小孩子,若是誤傷路人那便糟了。半人高的草叢簌簌抖動,草叢躥動的痕跡越來越遠,看來是溜走了。魏無羨和藍忘機追了幾步,山坡下方傳來一個女子喜極的聲音:“綿綿,你沒事兒吧!你怎么能在這種地方亂跑呢?嚇死娘了!”
魏無羨一怔:“綿綿?”
剛覺得這個名字很是耳熟,他一定在哪里聽過,另一個男子的聲音責備道:“讓你夜獵的時候別亂跑,你還一個人往前沖,被鬼吃了的話你讓我和你娘怎么辦!……綿綿?怎么了?怎么這副樣子?”最后一句應該是在問那女子:“青羊,你快看看,綿綿沒出什么問題吧?怎么這幅樣子,是不是在上邊看到什么不該看的東西了?”
……確實是……不該看到的東西。
藍忘機瞅了魏無羨一眼,魏無羨無辜地回看他,作口型道:“造孽啊。”
明顯沒有一點荼毒小朋友的反省內疚之情,藍忘機搖了搖頭。他們出了墳地,轉下坡去,坡下三人立即驚訝又警惕地望向他們。一男一女是夫妻,都蹲在地上,中間站著個梳著雙鬟的小姑娘,大約才十歲左右。那女子是個容貌頗為清麗可人的少婦,腰間佩劍,第一眼見到魏無羨,立即拔出,劍鋒指他,喝道:“什么人!”
魏無羨道:“不管是什么人,總歸是人,不是別的東西。”
那女子還要說話,卻看到了魏無羨身后的藍忘機,她當即一怔,道:“藍二公子?”
藍忘機竟然沒佩戴抹額,一時之間,她竟然不敢確認,若不是那張臉令人見之難忘,恐怕還要遲疑一陣。她把目光移回到魏無羨身上,恍惚一陣,道:“那,那你是,你是……”
夷陵老祖重歸于世的消息早已傳開,現在和藍忘機在一起的,一定是他,因此被認出并不奇怪。魏無羨見她隱隱有激動之色,相貌又有些面熟,心道:“難道這位夫人認識我?我跟她有仇?招惹過她?不對啊,我不認識叫做青羊的姑娘……啊,綿綿!”
魏無羨恍然道:“你是綿綿?”
那男子瞪眼道:“你叫我女兒干什么?”
原來,那名方才亂跑不小心撞破他們的小姑娘是綿綿的女兒,名字也叫綿綿。魏無羨覺得頗有意思:“一個大綿綿,一個小綿綿。”
藍忘機對那女子頷首示禮,道:“羅姑娘。”
那女子將微微頰邊散亂的頭發拂到耳后,還禮道:“含光君。”又望向魏無羨,道:“魏公子。”
魏無羨對那女子笑道:“羅姑娘。哦,這回我可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了。”
羅青羊略帶羞赧地一笑,似乎想起陳年舊事,很不好意思,將那男子拉上來,道:“這是我夫君。”
那男子覺察他們并非惡徒,面色緩和下來,寒暄幾句,魏無羨隨口問道:“不知這位先生是哪家族人何派門人?”
那男子很爽快地道:“哪家的都不是。我以前就是個開店的。”
羅青羊望著丈夫,含笑道:“我丈夫不是玄門中人,只是一個普通人。不過,他愿意和我一起夜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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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普通人,還是一個男子,竟然愿意放棄原本安定的生活,不畏漂泊,不懼危險,敢和妻子一起顛沛流離,奔走各地,這是極為難能可貴的事,魏無羨不禁肅然起敬。不由自主回頭看看身旁的藍忘機。他們現在,不也是這樣么?
他道:“你們也是到這兒來夜獵的?”
羅青羊點頭道:“正是。我聽聞這座山頭有野墳邪祟作亂,侵擾此地民生,苦不堪言,因此到這里來想看看有沒有要幫忙的地方。你們二位已經處理干凈了?”
若是魏無羨和藍忘機已經處理過了,那么就不需要別人再插手了。魏無羨卻道:“你們被那些村民騙了,事情根本不是這樣。是他們自己先挖墳盜墓,將死者尸骨胡亂丟棄,才遭到野墳主人的還擊。并非邪祟有意作亂。”
羅青羊的丈夫疑惑道:“是嗎?可就算還擊,也不必殺害好幾條人命吧。”
魏無羨和藍忘機對視一眼,道:“這個也是假的。根本沒出人命,我們查過了,只有幾個挖墳盜墓的村民被陰魂嚇過之后臥床了一段時間,還有一個逃跑太匆忙,自己摔斷了腿。除此以外沒有傷亡,什么好幾條人命都是他們瞎編來聳人聽聞的。”
羅青羊嘆道:“竟然是這樣。唉,這些人哪……弄成這樣。”
魏無羨道:“剛才我嚇了嚇他們,這次之后他們應該都不敢上來盜墓了,邪祟自然也不會去找他們的麻煩。解決了。”
羅青羊道:“可他們若是請別的修士來強行鎮壓……”
魏無羨笑道:“我露過臉了。“
羅青羊了然。夷陵老祖已經露過臉了,被那幾名修士看到之后必然會到處擴散消息,旁人只當他已經把這一帶劃成自己的地盤了,哪個修士吃了熊心豹子膽還敢上來惹他?
羅青羊笑道:“原來如此。方才看綿綿嚇成那樣,還以為她遇上了什么邪祟,若有失禮之處,還請切莫介意。”
魏無羨心道:“不不不,可能我們這邊才比較失禮。”面上則一本正經道:“哪里哪里,嚇到了小綿綿,也請你們不要介意。”
羅青羊的丈夫將女兒抱了起來,綿綿坐在父親手臂上,鼓著臉頰瞪魏無羨,一副又是氣惱羞憤、又是難以啟齒的小模樣。魏無羨見她穿著緋色的紗衣小裙,眼睛猶如紫黑的水晶葡萄,臉蛋玉雪可愛,很想擰擰她的臉蛋,終歸是人家父親在一旁虎視眈眈,只捏了捏她垂下來的小辮子,負手笑瞇瞇地道:“綿綿長得可真像羅姑娘你小時候。”
藍忘機看了他一眼,沒說話。羅青羊樂了,抿嘴一笑,道:“魏公子,你說這話不心虛嗎?你當真記得我小時候長什么樣子?”
這抿嘴一笑,依稀與當年那個穿緋色紗衣的小姑娘重合在了一起。魏無羨分毫不覺得羞愧,道:“當然記得!和現在也沒什么差啊。對了,她幾歲了?我給她發點壓祟錢。”
羅青羊和丈夫連忙推辭道:“不用不用。”
魏無羨笑道:“用的用的。反正不是我出。哈哈。”
夫妻二人微微一怔,尚未明白過來,藍忘機已自覺取出了錢袋。魏無羨從他手里接過那幾顆沉甸甸的壓祟錢,堅持要送給綿綿,羅青羊見推辭不過,便對女兒道:“綿綿,快點謝謝含光君和魏公子。”
綿綿道:“謝謝含光君。”
魏無羨道:“綿綿,是我給你的呀,你怎么不謝我?”
綿綿氣憤憤地瞪他一眼,不管他怎么逗,就是不肯和他說話,只是低頭拉脖子上掛著的一條紅繩,拽出了一個精致的小香囊,很寶貝地把壓祟錢放了進去。下了山頭,魏無羨只得頗為遺憾地同他們道別,和藍忘機一起走另一條路了。
等他們身影消失之后,羅青羊責備女兒道:“綿綿。這么沒有禮貌,那是從前救過娘親命的恩人。”
她丈夫大驚:“是嗎?!綿綿,聽到沒,你看你多沒禮貌!”
綿綿嘟噥道:“我……我不喜歡他。”
羅青羊道:“你這孩子,你要是討厭他,你早把壓祟錢扔了。”
綿綿紅撲撲的小臉埋在父親胸口,哼哼唧唧道:“他干壞事!”
羅青羊啼笑皆非,正要說話,她丈夫奇道:“青羊,我以前聽你提起過這位含光君,記得他是為世家出身的大人物,為什么會出現在這種小地方,獵這種小獵物?”
羅青羊耐心地對丈夫講解道:“這位含光君和別的名家名士不一樣。他一向是逢亂必出。只要是有求助于他的,無論夜獵對象品階高低,功勞大小,他都會前往相助。”
丈夫點頭,又疑惑而緊張地道:“倒是位真正的名士。那那位魏公子呢?你說他是救過你命的,可我好像沒怎么聽你提起過這個人?你以前什么時候遇到過性命危險嗎?!”
羅青羊抱過了綿綿,目中有異樣光彩閃動,微笑道:“那位魏公子嘛……”
另一條路上,魏無羨對藍忘機道:“沒想到當年的一個小姑娘,如今的女兒也是小姑娘了!”
藍忘機道:“嗯。”
魏無羨道:“可是這不公平啊,明明她當時看到的應該是你在對我干壞事,為什么她看我比較不順眼?”
藍忘機尚未答話,魏無羨又轉了個圈,面對藍忘機,倒退著走,邊走邊道:“哦,我知道了。其實她心里一定喜歡我。就和當年的某人一樣。”
藍忘機撣了撣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塵,淡聲道:“請把抹額遞給我,魏遠道。”
聽到這個陌生的名字,魏無羨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嘖嘖笑道:“我說吧,藍二公子,這不,喝醋了是不是?”
藍忘機垂下眼睫,魏無羨擋在他身前,一手摟住他的腰,一手托起他下頷,嚴肅地道:“老實說吧,你這壺醋喝多少年了,怎么藏這么好,我都沒聞見酸味。”
藍忘機習以為常地配合他仰起臉,忽然感覺有一只不規矩的手摸進了胸口。低頭去看,魏無羨的手卻已經抽了出來,拿著一樣東西,故作驚訝道:“這是什么?”
那是藍忘機的錢袋。
魏無羨右手將這只精致的小錢袋轉得飛起,左手指著它道:“含光君呀含光君,不問自取是為偷。當年他們怎么說你來著,名門之后?世家子弟楷模?好一個楷模呀,居然暗地狂喝濃醋,偷了人家小姑娘送我的香囊,用它做自己的錢袋,難怪我醒來之后到處都找不著它。要不是小綿綿胸口掛的那個小香囊和這個一模一樣,我還想不起來呢。你呀你,嘖嘖。說說,怎么從昏迷時候的我身上把它摸走的?摸了多久?”
藍忘機面上一陣微微的波瀾閃過,伸手去奪,魏無羨把錢袋一拋,躲過他的手,退了兩步,道:“說不過就要搶啦?羞什么呀?這也要羞,我總算知道我為什么不知羞了,咱們倆真是天生一對,肯定是因為我的羞都放你那兒了,你替我收著了。”
藍忘機的耳垂泛著淺淺的粉色,臉卻還緊緊繃著,出手飛快,魏無羨腳下更快,讓他瞧得見抓不著,道:“你以前自己要把錢袋給我的,怎么現在又不給我了?你看看你,不光偷東西,還偷歡,還出爾反爾,壞到骨子里。”
藍忘機撲上去,終于抓住他,在懷里緊緊抱牢了,辯解道:“我們三拜拜過,已經是……夫妻了,不是偷歡。”
魏無羨道:“夫妻之間也不能總是像你這樣對我用強呀,我是不是經常求你?你現在變成這個樣子,姑蘇藍氏要氣死了……”
忍無可忍地,藍忘機狠狠堵住了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