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此時,昏迷中的金凌忽然坐了起來。
他當著兩人的面,閉著眼踉踉蹌蹌從地上爬了起來。魏無羨想看他究竟要干什么,便沒動。只見他慢慢繞過自己,邁出一條腿,重新踩進墻壁里,站回了他剛剛被埋著的地方。雙手平放身側,連姿勢都和之前一模一樣。
魏無羨把他重新從墻壁里拽出來,又是好笑又是古怪,正想對藍忘機說此地不宜久留。突然被遠遠傳來的一陣狂怒犬吠嚇得一抖。那條黑鬃靈犬自從他們進去之后,便乖乖地坐在洞口搖尾巴,焦急又可憐巴巴地等他們把主人帶出來,沒有再亂叫一聲,可現下卻吼叫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兇悍。
藍忘機道:“堡外有異。”
他伸手要扶金凌,卻被魏無羨搶先一把背起,道:“出去看看!”
兩人飛速原路返回,矮身一出洞口,就見黑鬃靈犬背對他們,朝著一個方向,喉嚨底發出低低的呼嚕聲。魏無羨雖硬著頭皮過來了,但最聽不得這種聲音,不由自主倒退了好幾步,偏生那條狗一扭頭,見他背著金凌,撒開腿就飛撲過來。魏無羨慘叫一聲,快要把金凌扔出去時,藍忘機錯身一步擋到他面前。
黑鬃靈犬立刻剎住,又夾起了尾巴,沒吐舌頭是因為它嘴里叼著什么東西。藍忘機走上前去一彎腰,從它牙齒間取出一塊布片,回來遞給魏無羨看,似乎是一片衣襟。剛才一定至少有一個人在這附近游蕩過,或者窺探過,而且形跡可疑,否則黑鬃靈犬的叫聲不會滿是敵意。魏無羨道:“人沒走遠。追!”
藍忘機卻道:“不必。我知是誰。”
魏無羨道:“我也知。在行路嶺傳謠言、放走尸、設迷陣、建石堡的,一定是同一批人。還有那些刀。可現在若是不抓現行,再想抓他就麻煩了。”
藍忘機道:“我追。你和金凌?”
魏無羨道:“我帶他下行路嶺,回清河找個地方安頓,就在之前遇到那個郎中的地方,我們在那里會合。”
這段對話進行得十分急促,藍忘機不過停頓片刻,魏無羨又道:“去吧,再遲人就跑沒影了。我會來的!”
聽到那句“我會來的”,藍忘機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轉身欲走,黑鬃靈犬忙又想撲過來,魏無羨忙慘叫道:“你等等等等!你把狗帶走!狗帶走!!!”
藍忘機只得又折回來,居高臨下地看了黑鬃靈犬一眼,它不敢違抗,嗷嗚嗷嗚地跟在了藍忘機身后,循他追去,還不時回頭望望金凌。魏無羨抹了把汗,回頭看了一眼這群白森森的石堡,重新背起金凌,徑自下了行路嶺。
此時已近黃昏,他背著一個不省人事的少年,兩人都一身泥土,頗為狼狽,引得路人頻頻注目。魏無羨回到白天金凌縱犬追他的那條街,找了一家客店,用從藍忘機身上摸出來的錢買了兩套新衣服,要了一間房,先把金凌那件埋在土里變得皺巴巴的金星雪浪家紋袍扒下來,又扯掉他的靴子,忽然動作停了下來。
金凌的小腿上,似乎有一片陰影。魏無羨蹲下來把他褲管卷高,發現這不是陰影,是一片淤黑。而且不是受傷的淤黑,而是惡詛痕。
惡詛痕是邪祟在獵物身上做的一個標記,一旦出現,便說明這個人沖撞了什么邪門至極的東西。它留下一個記號,一定會再來找你。也許很久才來,也許今夜就來。輕則拿走留有記號的部分肢體,重則簡單的要你的命。
金凌整條腿都變成了黑色,於痕還在往上延伸。魏無羨從沒見過黑色如此濃郁、擴散得如此大的惡詛痕,越看神色越凝肅,放下金凌的褲管,解開金凌的中衣,見他胸膛和腹部都一片光潔,惡詛痕并未蔓延至此,這才松了口氣。
正在這時,金凌睜開了眼睛。
他懵了好一陣,身體光溜溜的四面受涼風,陡然清醒,一骨碌爬起,漲紅著臉咆哮道:“干干干干什么!”
魏無羨笑道:“哎喲,你醒了。”
金凌仿佛受到了莫大驚嚇,合攏中衣往床角縮去,道:“你想干什么!我衣服呢?!我的劍呢?!我的狗呢?!”
魏無羨道:“我正要給你穿上。”
他神情語氣慈祥得猶如一個要給小孫子添寒衣的老祖母。金凌披頭散發,貼著墻道:“我不是斷袖!!!”
魏無羨大喜道:“這么巧,我是!!!”
金凌一把抓起床邊他的劍,大有他再前進一步就殺他再自殺以保清白的貞烈氣勢,魏無羨好容易才止住笑,捧腹道:“這么害怕干什么,玩笑而已!我辛辛苦苦把你從墻里挖出來,你也不說聲謝。”
金凌百忙之中舉手擼了一把亂蓬蓬的頭發,捋得看上去體面了些,怒道:“要不是看在這個份上,你你你敢脫我衣服,我我我已經讓你死了一萬次!”
魏無羨道:“別。死一次就夠痛苦了。行了行了,把劍放下。”
稀里糊涂中,金凌依言把劍放下了。
問靈的時候,他雖然生魂離體,所有東西都記得不清楚,但卻模模糊糊知道是面前這個人刨出了自己,還背著他一路下山來。被埋進墻壁后,他有一段時間還是清醒的,心中恐懼絕望到無以復加,卻沒想到打破那面墻壁,打破這恐懼和絕望的,竟然是這個第一眼看到就極其討厭的人。他臉色時白時紅,又暈又窘,思緒還飄乎乎的落不到實處,突然瞥眼見窗外天色已暗,稀星點點,登時一驚。恰好魏無羨彎腰去拾地上散落的新衣,金凌跳下床穿了靴子,抓起他的外袍就沖出房去。
魏無羨本以為他遭了這么大的罪,應該蔫一段時辰,豈知年輕人就是活力十足,轉眼又能活蹦亂跳,一陣風般轉眼就跑不見了。想到他腿上那片非同小可的惡詛痕,忙喊:“你跑什么!回來!”
金凌邊跑邊披上那件又泥又皺的家紋袍,喊道:“你別跟過來!”他身形輕靈腿又長,三兩步跨下樓沖出客店。魏無羨追了好幾條街,竟被他甩得不見人影。
找了一通,暮色|降臨,街上行人也漸漸稀稀落落,魏無羨一陣牙癢:“豈有此理。這孩子真是豈有此理!”
萬不得已,正要放棄之時,一個年輕男子慍怒的聲音從前方長街盡頭傳來:“說你幾句你就跑得沒影,你是大小姐嗎?脾氣是越來越大了!”
江澄!
魏無羨急忙閃身入巷。旋即,金凌的聲音也響了起來:“我不是已經沒事回來了嗎?別念我了!”
原來金凌不是一個人來的清河。也難怪,上次大梵山江澄就為他助陣,這次又怎會不來?只不過看樣子,這舅甥二人在清河鎮上吵了一架,金凌才獨自上了行路嶺。他方才急著跑,一定是江澄威脅過天黑之前如果還不回去就要他好看之類的話。
江澄道:“沒事?活像泥溝里打了個滾這叫沒事?穿著你家校服丟不丟人,趕緊回去把衣服給換了!說,今天遇見什么了?”
金凌不耐煩地道:“我說了,什么也沒遇到。摔了一跤,白跑一趟。嗷!”他大叫道:“不許這樣拽我!我又不是三歲!”
江澄厲聲道:“我是管不了你了!我告訴你你就算三十歲我也能拽你。下次再敢一個人不打招呼亂跑,鞭子伺候!”
金凌道:“我就是因為不想要人幫忙不想要人管才一個人去的。”
魏無羨心道:“別的不提,江澄斥他是大小姐脾氣,果真不錯。”
江澄道:“所以現在呢?抓到什么了?你小叔送你的黑鬃靈犬呢?”
被藍湛趕跑到不知道哪個旮旯去了。魏無羨剛這么想,巷子的另一端,便傳來了兩聲熟悉的犬吠。
魏無羨勃然色變,雙腿自發而動,毒箭追尾般沖了出來。那只黑鬃靈犬從巷口另一端奔來,越過魏無羨,撲到金凌腿邊,十分親熱地用尾巴掃他。
這條狗既然出現在此,說明藍忘機多半已經抓到石堡附近的窺探者,去他們指定的地點回合了。然而此刻,魏無羨沒空去想這些了。
他這一沖,恰恰沖到了江澄與金凌、還有一大批江家的門生面前。
雙方僵持片刻,魏無羨默默轉身逃跑。
沒跑幾步,只聽滋滋電聲作響,一段紫色的電流如毒蛇一般躥纏上了他的小腿。一陣酥麻痛癢自下而上流遍全身,又被往后一拽,當即倒地。之后胸口一緊,被人提著衣服后心拎了起來。魏無羨反應神速地去探鎖靈囊,卻被搶先一步奪了下來。
江澄提著他,走了幾步,走到最近的一家店門前,踹開了已經插上一半的門板。
店家原本已經快打烊,忽然見有個衣容貴麗、神情不善的俊美青年踢門走了進來,手里還提著一個人,仿佛要在這里當堂把人開膛剖腹的架勢,嚇得不敢作聲。一名門生上來對他低聲幾句交代,塞了銀子,他忙躲進后堂,再不出來。無需交代,數名江氏門生須臾便散了開來,里里外外,將這家店圍得水泄不通。
金凌站在一旁,眼底盡是欲言又止和驚疑不定。江澄惡狠狠地對他道:“待會兒再收拾你,給我在這兒呆著!”
自記事以來,金凌從沒在江澄臉上見過這種神情。他這位年紀輕輕便獨掌仙門望族云夢江氏的舅舅,常年都是冷厲陰沉的,出口既不肯留情,也不愿積德。而此時的他,雖然在竭力壓制多余的表情,眼睛卻亮得可怕。
那張永遠都寫滿傲慢和嘲諷、滿面陰霾的臉,仿佛每一處都鮮明了起來,竟然難以判斷,到底是咬牙切齒,是恨入骨髓,還是欣喜若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