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喝茶。”
“是,侯爺。”
鄭凡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卻沒端起茶杯。
“乾國出產的龍井,品品。”
鄭凡搖搖頭,道:
“侯爺,剛用過飯就喝茶,容易傷腸胃。”
“哦,是么?”
靖南侯將自己手中的茶杯放了下來,
道:
“既然從了軍,居然還會在意養身?”
“回侯爺的話,從軍是為了我大燕開疆拓土,養生,是為了開疆拓土之后能多看看我大燕的盛世繁華。”
“替本侯研磨。”
“卑職遵命。”
“本侯要給魏忠河寫信,司禮監就缺你這樣子的人才。”
“…………”鄭凡。
看著鄭凡的囧相,靖南侯擺擺手,道:
“坐吧,無大礙,會說漂亮話,也是一種本事,再說了,論馬上功夫和帶兵的本事,你鄭守備也一點不比別人差。”
“侯爺謬贊了,卑職還有很多需要向侯爺您學習的地方。”
“陳大俠,乾國一介游俠劍客,江湖上傳言他是天生的劍胚子,自學練劍,成年后訪晉國劍閣,叩過楚國大澤劍冢。
其自身修為,大概是在六品以上,此人挾持你之后,竟然直去翠柳堡,反被你堡寨內的蠻族騎兵擊退。
本侯倒是很好奇,他,為何要與你去翠柳堡?”
“侯爺,這事屬下已經調查清楚了,也于昨日通報了密諜司。”
“本侯看過了,本侯不解的是,他居然真的不殺你陪著你去了翠柳堡。”
鄭凡猶豫了一下,
回答道:
“回侯爺的話,他傻。”
“何解?”
鄭凡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腦門,
道:
“那位大俠,這里有問題。”
“不解人情世故,單純?”
“侯爺一針見血。”
有每天和瞎子他們從實踐中學習領悟拍馬屁技術的鄭凡,在真正需要自己運用的場合,往往是那么的熟稔。
“那看來,倒真是一個劍癡。”
“是的,侯爺,否則卑職今日就見不到侯爺了。”
“想必另外兩撥刺客的身份,你也知道了?”
“知道了,六皇子在卑職堡寨里安排了接頭人。”
靖南侯對這個倒是沒什么敏感,鄭凡大大方方地說了出來,靖南侯也就當作沒事一樣地聽了進去。
“你和許文祖的關系在虎頭城不是勢同水火么?”
“同在異鄉為異客,老家那邊來人了,就想著去迎迎。”
“同在異鄉為異客,這話聽起來不錯,但本侯不信。”
“侯爺英明,時卑職聽聞許大人成了卑職頂頭上司后,卑職嚇得趕忙提前去驛站等著去負荊請罪。”
“呵呵,行了,三天后隨本侯一起進京,你回去再修養修養。”
“卑職遵命!”
“對了,再給許文祖帶句話,三日后,本侯進京之日,靖南軍撤出南望城。”
“卑職曉得了。”
鄭凡走出了屋子,杜鵑跟了過來,對鄭凡道:
“鄭大人,三日后正午前來即可。”
“多謝杜鵑姐提醒。”
杜鵑重新回到了屋里,
“他走了?”
“走了,侯爺。”
“嗯。”
“侯爺,這鄭守備大人,還真挺有趣兒的,是個有心思的。”
“你這是在給他上眼藥?”
“爺,奴家雖然跟了你,但奴家可做不來女紅,奴家會的,也就這點密諜司學來的本事了。”
靖南侯端起茶杯,
喝了一口茶,
緩緩道:
“死水一潭,自然純澈;大江大河,不拒泥沙。”
……
離開了靖南侯所住的宅子,鄭凡和阿銘兩個人一起向總兵府走去。
總兵府還是那個總兵府,一個多月前才死了不少人,但許文祖還是點名住了進去。
可能,許文祖想要的,還是通過這種方式傳遞出自己的態度,但很顯然,從總兵府門口的冷清可以清晰地看出,
這座城,現如今真正的話事人,是那位侯爺。
許文祖早就在等著鄭凡了,也從梁程那里得知鄭凡今日是受靖南侯的要求去進見的。
等鄭凡來了后,許文祖馬上請鄭凡進了自己的書房。
書房里顯得有些空蕩蕩的,桌案上也顯得有些亂糟糟。
許文祖也沒去喊茶,而是把門重重地關上,隨后,將桌子上的硯臺等物舉起,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連吼三聲: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鄭凡默默地站在一邊,看著許文祖演戲。
砸完東西后,許文祖走到書架那兒取下來一個盒子,打開后從里頭取了一塊柿子餅,遞給了鄭凡。
“吃,這是我從北邊帶來的。”
柿子餅上還抹了蜜糖。
鄭凡伸手接過來,咬了一口,一邊咀嚼一邊道:
“靖南侯讓我給大人您帶句話。”
“說吧,靖南侯他老人家有什么吩咐啊。”
“咳咳………”
鄭凡咳嗽了幾聲,也沒客氣,找了張椅子坐了下來,他身上有傷許文祖是知道的,所以主動地拉過來一把椅子在鄭凡身邊也坐了下來。
“靖南侯說,三日后他會進京,那日,靖南軍也將撤出南望城。”
“呼…………”許文祖長舒一口氣。
顯然,這句話,卸掉了他很大的壓力。
前一任死得莫名其妙,葬禮上還發生了刺殺事件,自己赴任途中也遭遇了劫殺,進入南望城后,城內的事兒都聽那靖南侯的意思,他這個總兵,完全就是個擺設。
這下好了,等靖南軍撤出南望城后,他總能收回一部分屬于自己的權柄了。
“另外,侯爺說要帶我一起進京。”
“帶你一起進京?”
“是。”
“眼下京中可是是非之地啊,朝堂之上,是戰是和,鬧得不可開交,你只是個守備,卻鬧出這么多事兒,進京后,肯定會有人找你麻煩。”
當朝宰輔的母校就是被自己砸的,這麻煩能不大么?
“還成,既然靖南侯要帶我一起進京,總不可能看著我被他們給弄死不是。”
“你小子。”
許文祖伸手拍了一把鄭凡的肩膀。
昨日許文祖在得知鄭凡蘇醒的消息后就去了翠柳堡,給鄭凡下跪,那一跪之后,二人就說好以后用“兄弟”相稱。
所以,在深海同志面前,鄭凡現在可以放松一些了。
這里,是南望城,畢竟不是虎頭城。
說好聽點,自己是和深海同志的革命友誼得到了進一步的加深,說得現實一點,許文祖再也不是那個在虎頭城力壓縣令可以一言而決的招討使了,雖然官位大了,但話語權反而小了很多。
再者,他鄭凡也搭上了靖南侯的船。
“靖南侯因為不是世襲罔替,在底蘊上和咱們鎮北侯府差得確實很多,但這一代的靖南侯,是皇后的親弟弟又是未來儲君的親舅舅,本身更深得陛下賞識,你如今能得到他的待見,未來,不可限量啊。”
“老哥,你這是在試探我?”
“哎,哪里是試探,我對你也沒什么好藏著掖著了,你來看看這些。”
許文祖主動地將鄭凡拉起來到他的桌案旁,
“你看看這些,這些,還有這些。”
“都是修堡寨的公文?”
“對啊,工部發我的,吏部和兵部的公文在下面呢。”
“哦。”
“老弟看來早就知道了?”
鄭凡很想問知道什么了,但還是故作深思地應了一聲。
“也是,那一日想必你提前到驛站等我,就是為了告知我這些吧。”
鄭凡繼續沉吟,微微頷首。
深海同志,請繼續你的腦補。
“昨日是哥哥我來去匆匆,也是見你剛醒,沒好意思找你說公事,其實,本來我還對忽然調我去南方任總兵官納悶著呢,一度以為是朝廷看破我的偽裝,故意把我調離北封郡。
但一直到看見這些公文后,我才知道,這仗,很可能打不起來。”
因為沒有朝廷正準備和鎮北軍開戰,反而把物資和精力開始丟自己南疆開始修建新堡寨新城池的道理。
哪怕是說擔心燕國內戰爆發后乾國人再度北伐想要漁翁得利才提前提防也完全說不通的,因為燕國人的堡寨和城池,本來就不是拿來做防御的。
燕軍的主題,一直是進攻,靠燕人最引以為傲的鐵騎,在戰場上,沖垮敵人,而不是龜縮在堡寨里和乾國人玩什么消耗戰。
說句比較現實的話,燕國還真不太玩得起這種消耗戰。
“這些堡寨和城池的修建,是在做準備。”鄭凡開口道。
“是,這是為了準備接應更多的大軍,儲備更多的糧草軍械及其他物資在做準備。”
其實,長城這種東西,秦始皇一開始修建它時,是想著把它當做主動向匈奴進攻的前哨基地用的,只不過后世子孫有點廢,硬生生地把長城慢慢玩兒成了龜殼。
“吏部和兵部的公文里,許了我十個守備的官職,工部和戶部的款項和民夫,也會在開春后開拔過來。
這些,是做不得假的,也不是真的敷衍了事,唯一的不對在于,這些公文,都不是走的明旨。”
沒有走明旨的意思是,這些公文,看似備注的是兵部戶部等部衙門下發的,但實際上,這些部堂衙門可能壓根不知道這件事。
但公文的落款有司禮監的披紅和燕皇的用印,外加送來的渠道也是走的密諜司的路子,這就證明,這些公文和指示,是出自燕皇,而非和朝堂大臣商議后的結果。
這哪里是要打內戰的架勢啊,
這他娘的分明是在準備南下啊!
鄭凡深吸一口氣,瞎子北和自己的猜測,終于被驗證了。
鎮北侯和燕皇,確確實實地是在演戲。
鄭凡扭頭看向許文祖,道:
“老哥,你先做準備工作,等開春后,踏踏實實地做事就是。”
“這還用你教?我許文祖雖心向鎮北侯府,但我也是個燕人。”
許文祖顯然對鄭凡的這個提醒很不滿。
對內,他肯定是站在鎮北侯府的那一邊。
但對外,
他肯定是站在燕國這一邊。
這就是政治立場和民族立場的區別,而且前者天生地應服從于后者。
“其實,不瞞老哥你,郡主當初把我調派到南邊來,我心里其實也有些不明所以。”
“是啊,當初我還以為是郡主想要給侯府留一條退路,讓你先去經營。”
“唉,沒想到啊。”鄭凡搖頭嘆息道,“咱們侯爺的胸襟,當真是遼闊。”
“那是自然,對了,你接近靖南侯,莫不是也是因為?”
“是咱們侯爺那邊給靖南侯打了招呼。”
“怪不得,怪不得。”
鄭凡真心覺得和許胖胖聊天太特么輕松了,許胖胖的腦補能力完全讓自己不用去想什么編造什么理由,他能主動給你送上。
“那你一個月前主動去乾國,也是?”
“是探路。”鄭凡很嚴肅地說道,“也是去摸摸乾國虛實,和老哥你在做的事一樣,也是在為南下做準備。
咱倆,都是北人,現在都被調派到南方來了,這就是一個信號,可能用不了多久,至多半年的時間,咱鎮北軍,估摸著也要到這里來了。”
“呵呵,那得是多提氣的一件事兒啊。”
被打了家國民族主義雞血之后的許文祖,顯得很是興奮。
再成熟的官僚,再成熟的政治家,其實也無法避免這種開疆拓土的誘惑。
誰都想青史留名,誰都想生于一個開拓的年代,
如果有的選擇,誰又愿意整天陰著臉在那里玩著辦公室政治呢?
“對了,那日刺殺我……哦不,刺殺你的事,一些細節,你都知道了吧?”
“知道了,但我還是想不通到底誰要殺我。”
“這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你只是一枚棋子罷了,或者,只是一個隔山打牛的靶子。”
“我不是很喜歡這個比喻。”
“我也猜不出到底是誰要把你當這個靶子,我能確信,那幫刺客其實真的不是要殺我。”
“嗯。”
“不過,我還是配合那位靖南侯把我們不睦的感覺給演出來了,進入南望城后,我還沒去見過那位侯爺。”
“靖南侯心里,應該是有數的。”
“希望如此吧,但很多時候,人的心思,其實是會變的,而且,靖南侯的立場,其實天然的和我們不同。”
“為何?”
“靖南侯田無鏡,身于田家,田家雖然不算我大燕最頂尖的幾家門閥,但也算是二流之中的執牛耳者,排五個頂尖門閥,估計沒田家的位置,但若是排十個,那田家肯定能穩穩地坐一席,再者當今皇后本是田家女,未來儲君身上也流著一半的田家血脈,可以說,在清貴上,田家,當屬門閥第一了。
咱鎮北侯府,人丁不旺,咱們侯爺也就一子一女。但田家可是家大業大,乃是真正的大門閥。
你說,陛下和咱們侯爺搞出了這么大的陣仗,結果看樣子又不會真的打起來,那他們的目標,又是誰呢?”
許胖胖的政治嗅覺,讓鄭凡都震驚了。
自己這邊一是有六皇子的提前劇透,二是有瞎子這個BUG在分析,才能得出這個結論,但許文祖卻已經開始看清楚未來的大勢發展走向了。
這時,外面似乎起了風,書房的門開始發出輕微地摩擦響動。
許文祖嘆了口氣,道:
“我這書房的門,太破了,我住進來第一天,就想把它給拆了。”
“大人,我覺得,這些事,不是我們需要去思慮的。”
先前喊老哥,現在喊大人。
“哥哥我是不需要擔心什么,反正我在南邊,我家也早已和本宗切割關系三代了。
但你不同啊,
靖南侯這次進京,真的說不好就要……”
鄭凡忽然覺得這天氣又降溫了一些,大概是自己受傷后身子太虛的原因吧。
“前陣子田家老爺子七十大壽,靖南侯都沒回京去陪自家老爺子過壽,這一次是皇后娘娘壽辰,朝廷卻下發了旨意準靖南侯入京賀壽。
雖說皇后娘娘身份尊貴,但這人倫之道里,豈有不給自家親爹賀壽反而專門給自家親姐姐賀壽的說法?”
“嗯……是的。”
“不過沒事,咱們侯爺也在京城,不管有什么事兒會發生,咱們侯爺會保下自家人的,他靖南侯他田家再怎么折騰,那也和咱們鎮北侯府無關,咱們侯爺,最護短了。”
“那是,那是。”
鎮北侯都沒見過我,他怎么保我?
“不過這靖南侯治軍確實有方,我查詢了卷宗,沒發現一起靖南軍入城后騷擾城內百姓的記錄。”
“說不定被抹去了呢?”
“字是可以被抹去的,但靖南軍的軍紀,在我半生所見的軍旅之中,當屬第一。”
“連咱們鎮北軍都比不上?”
“戰陣廝殺的紀律,咱鎮北軍當屬第一,至于其他,你又不是沒見過咱鎮北軍對荒漠蠻族部落劫掠得有多狠。
這靖南軍,到底是見血少了一些。”
“也是。”
和許文祖聊完后,鄭凡又抱著一盒子柿子餅走出了其書房,在后院與四娘他們匯合后,上馬車出了總兵府。
回去的路上,鄭凡把自己要跟隨靖南侯入京的事和四娘他們都說了。
和鄭凡預想到的反應不同,
四娘似乎一點都不在意入京的風險,
女人的興趣點總是那么的奇怪,
四娘居然直接問道:
“這么說,主上很快就又能見到您心心念念的小六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