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夫人前腳走,庚帖後腳就合完。
不出意外的,八字奇合無比。
正月之後,三書六禮陸續到位,四十八擡聘禮自松江府城門,一路鑼鼓喧天擡至柳府老宅,後又另請南直隸案察使通判趙停光充作使者前來提親,柳家邀蘇州府前知府韓承讓應媒。
那趙停光,想來便是柳環口中藏了信息的上線“趙大人”。
柳家老宅張燈結綵,喜氣洋洋,在市井中尤爲顯眼,頗出風頭。
滿城都知道,京師那條瘋狗,已名狗有主。
狗夫人一職,花落柳家。
這場婚事的主人公,山月卻安靜地隱匿於柳府後宅。
穩如泰山、靜如止水。
趁夜在手札上,山月神色冷淡地將這些名字悉數記下。
“御史臺監察御史姚大人——”
“南直隸案察使通判趙停光——”
提筆收尾。
紙上的筆跡漸漸變淡,像雨水滲入土壤,慢慢失去了顏色和形狀。
秋桃下巴迭在手背上,歪著腦袋:“變戲法兒!”
秋桃目光亮晶晶。
小孩子就像小苗兒,栽種在貧瘠泥土裡就枯黃焦瘦,栽到肥沃的地裡就長得飛快。
不過好好養了個把月,秋桃面黃肌瘦一張臉,如今兩腮“嘭”了起來,舉手投足之間也自然起來。
山月隨口叫她練京腔,誰知這小孩行動力驚人,領悟力奇強。
只跟在山月身後,細聽祝夫人和何五媽講話,便參了個七七八八。加之幾日的練習,便徹底摒棄吳儂軟語的下降尾音,特意囫圇咬字,帶著漫不經心的大爺般的“兒”音。
說的最好的一句話,當屬:“兇事炒蛋。”
山月不解:“甚?什麼?”
秋桃解釋:“西紅柿炒蛋。”
秋桃再道:“誇。”
山月:?這真是全聽不懂了。
秋桃釋義:“是苦瓜的意思。”
秋桃比了個大拇哥:“烈烈烈!”
山月已經不想猜了,有氣無力問:“這又是什麼蔬果?”
哪知,秋桃拋棄了素菜,轉向了雞湯:“是厲害、厲害、厲害的意思!”
山月:.仔細回想,以前在蘇州府山塘街買畫的那些京畿買家,口音還真是那麼回事兒。
——操著一口微微變形的官話,說話說快了,中間的字就被含在喉嚨裡吐不出來似的。
這孩子揣摩得真透。
山月也衝秋桃比了個大拇哥:“烈烈烈。”
三書六禮落定後,柳家將山月拘在老宅,上午補家譜,下午劉阿嬤仍來授課,夜裡要麼秋氏前來耳提面命,要麼柳薄珠來說上幾句意味不明的醋話,如此見縫插針的安排,山月幾乎沒有自己的時間,更談何出門去。
其間“過橋骨”的老陸飛檐走壁來了一趟:“.城裡都傳遍了,你真要出嫁了?”
山月頷首:“真要嫁。”
老陸不解:“爲了拓寬假畫兒銷路?”
山月:.倒也沒有這般敬業。
“一些私事。”山月並未同“過橋骨”諸人,說起過復仇一事: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安全,無論是對己,還是對別人。
山月隔著窗櫺,壓低聲音:“二嬢回‘過橋骨’一事.”
老陸搖搖手:“嬢不回去,五爺找她確認過了,她要跟著你進京城。”
老陸並未原話傳達。
wωw? Tтká n? c○ 王二嬢的原話,含狗量和含老子量都太大了:“狗日的!老子辛辛苦苦養了這麼久的玩意兒,老子得接著養啊!御史夫人欸!宰相門前七品官吶!我不得狗仗人勢,好好充充那丫頭的威風呀!”
也不知道前一個“狗”和後一個“狗”,是不是同一條狗。
反正王二嬢的話裡,“狗”和“老子”都很忙。
山月有些無奈:“京師絕非福地洞天,我先頭就和二嬢解釋過,五爺勸沒勸她?”
涉及“孫五爺”,老陸趕忙擺擺手:“那儂自己尋機會找五爺說一說伐。”
尋五爺,就得出門。
她出門要辦的事,可就太多了。
此時,秋桃學京腔的作用,便凸顯出來了。
三月初九,秋桃鼻孔朝天,操著一口流利京腔跟秋氏面前提要求。
“.先前在堡樓,夫人佈置畫作來著,家裡頭老太君八十七了,腿腳不方便,不樂意長途跋涉回鄉,卻又念著寒山寺的山景和小鯉,夫人叫柳姑娘無事了去采采風,作張寒山寺的畫兒,等嫁去京師方便獻給老太君,先討個好兒。”
秋氏不敢不應:祝夫人前來提親那日之後,柳環叫她去耳提面命許久——“可不能當尋常親家看待走動!你就是個送貨的,人家是買貨的,你跟誰是親家呢!什麼家常、閒嗑一律別嘮!哪個出銀子的老闆愛聽人嗑瓜子兒的!?”
秋氏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僭越。
如今秋桃開了口,秋氏先應下,又不敢私自放貨出門,這要出了岔子,誰擔責?便只能偷偷向柳大管事佐證。
柳大管事蹙眉問:“誰說的這話?”
秋氏答:“那丫頭身邊的小丫鬟,從堡樓帶下來的,叫,叫什麼桃兒。”
柳大管事放下心來,揮揮手:“叫她去罷,那丫頭是薛家留下來的血滴子,有她跟著,放心。”
美麗的誤會,延續至今。
秋氏得了保,轉頭便安排下寒山寺一來一往兩日的馬車行程,翌日清早便出發,隨行跟了個面生的婆子,馬車骨碌碌朝寒山寺駛進。
柳家或有清場寒山寺的能力,但山月還不夠格讓柳家,爲她使用這項能力。
故而,待暮色降臨,寒山寺外離去的行人如織,驢車牛車轉著車軲轆,上面或駝著貨,或載著帶帷帽的小姑娘、披著竹編蓑衣的莊稼漢,一來二往間,絡繹不絕,人聲鼎沸。
秋氏安頓的居所就在寒山寺內廂。
待天徹底黑黢黢下來,隨行的婆子打著呵欠查崗去:“山月姑娘,山月姑娘,山上倒春寒正興頭,您夜裡莫畫久了,僵手僵腳的!”
廂房點著燈,婆子耳朵貼在糊窗櫺的麻紙上聽。
隔了一會兒,裡頭傳來一管不耐煩的小丫頭清清脆脆的聲音:“知道了!我看著呢,婆婆早睡切罷!”
是秋桃那丫頭。
她就沒見過這丫頭拿眼睛看人——盡拿鼻孔瞧人了!
京城豪門大族出來的,不得了欸!
都是伺候人的,拽什麼拽!
婆子翻個白眼,又拿手拍拍嘴巴,呵欠打完回房睡覺。
山裡卻是倒春寒,山月冷縮在牛車上,直到下了山、路變平緩了,才覺得暖和幾分。
老陸趕車先去城東的綢莊,孫五爺一早候在正廳中,面前的大木板桌零零星星鋪著幾幅做舊的古畫,聽門“嘎吱”一聲響,這才擡頭來,先看山月遭罪與否,見來人全須全尾,一張臉仍舊是冷冽得結成一層冰。
“城裡都在傳,你要嫁人了?”孫五爺隨手放下筆,吹了吹墨跡未乾的落款,微微擡眸,眸光既亮且閃爍。
山月在大木板桌前落座,身形不自覺地向後靠,始終與孫五爺保持著合適的客氣的距離。
“是,十日後接親啓程,嫁往京師。”
山月語氣淡淡的,像在陳述明早吃稀粥比吃豆漿,更好克化。
孫五爺瞬時有股濁氣自胸腔撲上喉頭。
“爲何?”他認爲,自己有權利提出疑惑。
同時,他也認爲自己有義務提出意見:“不妥,我認爲不妥。”
山月歪了歪頭,眉頭微擰:“我可有該完成的畫作未完成的?抑或是原先畫的畫兒,給您,給‘過橋骨’惹下了什麼麻煩?”
濁氣卡在喉嚨口,梗住了所有的情緒和詰問.
“沒,沒有,並沒有。”孫五爺借查看落款位置高低的舉動,微垂下眸光。
山月抿抿脣:“那妥與不妥,又與您何干?”
“我與‘過橋骨’,與您,從來未簽署過有關‘歸屬’的文書,我畫母版,您按件購買我的母版,銀貨兩訖後,便互不相干。我自是感念您從天橋將我買下,但這些年,我送您的母版、爲您的盈利恐怕早已多出五兩銀子百十倍——便是前頭我向您借用老陸叔趕馬車,也是付了錢的。”
山月低聲道:“我不認爲,我必須向您解釋我的行蹤與考——”
“量”字尚未落地,便聽孫五爺沉聲截斷:“銀貨兩訖,互不相干是因爲這樣的方式,你纔會自在!”
這麼多年的相伴,交織纏繞的情誼,怎可看她飛蛾撲火般,一意孤行!
孫五爺在心中欲蓋彌彰地,將他對眼前這個小姑娘的情感,定義爲“情誼”,而非“情愫”。
翻過年頭,他將滿三十六歲。
本命年,流年不利,易衝太歲。
三十六歲的孫五爺,眼角與眉心已藏有些許細紋,素日平靜無波的臉孔上五官屹然,微微張開來的嘴脣,舌頭似乎頂住下顎,方能順暢呼吸。
他整個人,像一簇錯過了季節但仍堅持拔高,卻搖曳不定的竹節。
他有些痛苦,但痛苦是在所難免的。
卻分辨不出,他究竟在痛苦什麼:是痛苦於山月執拗地偏向虎山行執拗,還是痛苦於無法宣之於口的那份“情誼”。
孫五爺常覺自己卑劣:如此大的年紀差距,怎可將這般下作的心思,擺放在自小看著長成的姑娘面前?
雖這份“情誼”無法言說,但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山月走向絕境。
“我知你身負血仇。”孫五爺壓低聲音:“近年也在私下暗查——你以爲京師根深蒂固的功勳之家——那常家,也似程家那麼好對付?”
山月緩緩擡頭,蹙眉發問:“您查到京師常家去了?”
孫五爺低聲道:“蛇有蛇路,鼠有鼠道,我雖無權勢,卻勝在路子廣,雖未查出全貌,卻在一二年前,就隱隱有些影子。”
山月頻繁往返於蘇州府與松江府之間,前幾年每到清明必去松江府河頭村.
怕火
無戶籍名帖.
讓人不由得想到福壽山那場山火。
恰好,山火發生那年,京師常家的小少爺四處求畫一副《山夜林火圖》.
山月眸光沉沉地靜靜注視著孫五爺。
孫五爺繼續道:“你以爲嫁與那二品、三品的大員,便能順利借勢了嗎?”
孫五爺自己回答自己的問題,搖著頭道:“不成的。官官相護,人人自危,你只會像一條躥進海里的小魚,不到兩日就溺死在鹹海裡!”
“縱然你頂了官家小姐的名頭,你與他們也並非一路人。不是一路人,怎可駕一匹馬,行一段路呢?”
“那誰與我是一路人?”山月問。
孫五爺擡眉道:“我爲你前輩師長近十載,‘過橋骨’陪你身側近十載,我們方是一路人!”
他將自己釘在“師長”的位置。
此話一出,孫五爺總算覺得自己名正言順起來。
名正言順地把山月留在身邊。
“人生在世,仇恨二字,不可爲永生之章!更不論對方如百年巨木,而你只是小小螻蟻,蜉蝣撼木,螳臂當車,無異於以卵擊石!”
“不若留在‘過橋骨’,咱們徐徐圖之,未必沒有機會!”
留在“過橋骨”,留在他身側,至少在山塘街這一畝三分地,他可護她周全。
以“師長”的名義。
讓自己心安。
“機會?”山月笑了笑:“什麼機會?給權貴端茶倒水的機會?還是卑躬屈膝的機會?”
山月站起身來,眸光冷冽:“五爺,您是商人,素來明哲保身,從不做危險的生意,從不賺帶血的銀子——我不求您伸手,只請您當作不知。”
山月擡腳欲走之際,似想到什麼,側身迴轉眸色,語氣中帶了幾分譏諷:“畢竟,對您而言,我只值五兩銀子。超過五兩,我的生死便聽天由命。”
孫五爺神容一滯。
山月推門轉身而去。
孫五爺一時失神,手自四方案桌邊緣滑落,猛地落下後,方驚乍回神。
五兩銀子。
五兩銀子
孫五爺臉上閃過一絲苦笑:因爲那時,他渾身上下只有五兩銀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