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步履穩健踏出廊廡。
江南的庭院,無論白天黑夜,都自帶雅韻的芬芳。
四方格柵榆木窗外的白牆前,王二嬢揣著手獨立著,應當是聽全了裡間的對話,整個人看上去呆呆木木的,全然沒有平日的矯健精神頭。
山月垂眸:“二嬢。”
王二嬢側眸看看裡間,孫五爺弓背佝腰,背影裡透露出幾分蕭索。
王二嬢有些不落忍:“你今天說話太傷人了”
何必說得這樣明白?
“過橋骨”都不是瞎子,便是看門的小六也看得清五爺待山月的不同。
山塘街前後三四個巷弄都清楚孫五爺是一條道走到黑的人,打打殺殺二十年,什麼勾當沒幹過?什麼髒事沒見過?遇到壞了山塘街規矩的畫工,剁手挖眼都是小懲——偏生這樣一個人,記得山月怕火,自己掏錢將山塘街裡外的紙糊燈籠都換成了價格昂貴的“氣死風”羊角琉璃燈。
燈罩由薄而透亮的羊角薄片迭合而成,燈裡點燃蠟燭,燈火在其中跳動,無需擔心火舌會吻上脆弱的燈罩,而引發記憶中的痛苦。
孫五爺素來將心思藏得很好的,誰也說不清其中究竟藏著怎樣的情愫,或是對山月畫技與天賦的欣賞,或是對姑娘悲慘過去的憐憫,或是日久時長的相伴或者三者交織,漸生藤蔓。
誰也說不清的啊!
這麼好幾年,大傢伙相依爲命,一步一個腳印,五爺就算心裡頭藏起事,也沒越過界;山月客氣恭敬,從來不佔便宜
王二嬢難得沒說髒話,只抹了把眼角:“有些事,你不說他不說,就又何必捅破!這搞得以後大傢伙還怎麼處呀?”
山月步履暫停。
“那就不處了。”
“從今日起,我與‘過橋骨’一拍兩散。我往後生死不論,都與‘過橋骨’無干。”
山月低側頜角,目光迴轉中,定在乾燥泛黃的白牆上:“二嬢,這是我最後一次告訴你,京師,我不會帶你去——我前去堡樓前爲你、黃梔和貍娘做的安排,都還作數。如若五爺因我之故,拒絕接納貍娘,那我自會拜託程家照拂於她。”
山月是冰塊。
這是“過橋骨”的共識。
饒是最愛插科打諢的老陸,也沒拿山月開過玩笑。
但,山月縱然是冰塊月,卻也是塊待人有禮貌的水冰月——態度從來沒有如此強硬過!
王二嬢一愣,隨即赤紅一雙眼:“不去就不去!老子纔不稀罕!嫁個大官兒不得了!我們‘過橋骨’配不上你了!虧得那根麻貓兒天天在屋頭念你,還給你做鞋墊!那朵黃花兒也是!分了三個香囊存錢,一個買房子,一個買男人,一個是留給你的跑路錢!”
“老子回去就把鞋墊咬爛!”
“把那朵黃花給你存的跑路錢偷了,老子也拿去買男人!買八個!”
王二嬢挽起袖子,露出金燦燦的手鐲子,眼淚水“唰唰唰”順著惡狠狠的臉頰,往下砸。
王二嬢覺得自己窩囊,掌心抹了把眼淚鼻涕:“老子把男人分屍的時候,都沒哭!”
綢莊早已閉店,牆外是夜市的攤販聚衆而集,牆內是王二嬢像青蛙呱呱叫的哭聲。
山月虛空伸手,卻終究只是伸展手指後,無力地垂下。
她尚且是砧板上的魚肉,若不與“過橋骨”割袍斷義,若不絕了王二嬢跟隨入京的念頭,一旦她東窗事發,她,他們,她們,一個也活不了!
索性就趁此機會,揚了這本不該有、偷來珍藏的情分!
“您別哭。”
山月掀起裙角,緩緩跪地,雙膝叩在冰涼的青磚地上,雙手撐地,果決又鄭重地磕了個響頭。
“這句話,早在八年前,就該同您說——”
再次俯身而下,額頭碰到光潔涼沁的地磚。
滴水之恩,尚且要銘刻。
更何況,救命之恩。
“謝謝您。”
山月輕輕闔眸,語聲哽咽。
謝謝你,謝謝你們,讓一個破碎的、惶惶然的軀殼,一點一滴聚合。
王二嬢拿手背捂住嘴,嗚咽嗚咽地哭。
自城東綢緞莊子而出,天色沉沉大變,似有狂風驟雨即將落下。
糖衝藕粉的氤氳熱霧,帶著懵懂的甜膩,在昏黃的小攤蓬傘油燈下,環繞成一圈薄泛白光的柔紗。
冬天沒有惱人的蚊蚋,卻有寒風與迎面的霜雪。
山月圍攏衣襟口,防止風雪灌入本就發涼的軀體。
她擡腳跨過綢莊的門檻,頭高高昂起,手指向上擦,將眼角藏的淚拭乾淨。
三月十日。
時間不多了。
三月十二日,便要啓程。
山月再向城西的程記藥鋪而去,遠遠看,藥鋪中亮著油燈,程行鬱著麻衣粗布,靛青色的布帶將頭髮束於身後,在小燭燈下,眸光亮亮的,如兩隻藏匿於深海的明珠,低頭不知抄寫著什麼,身形瘦削卻神容極爲認真。
一陣風吹拂進,燭火閃爍,程行鬱單手捂胸口,“硿硿硿”發出嗽聲。
山月不由自主地向前邁出一小步。
也僅僅是一小步。
山月醒轉過來,停住腳步,利落轉身。
城西翹頭弄。
木門半掩,魏家人的歡笑在其中暢快宣揚。
山月食指彎曲叩門。
開門的是魏陳氏:“賀姑娘!”
魏陳氏驚喜,喜大於驚,立刻扭頭高聲道:“陳大夫快來!如春!如冬!賀姑娘來了!”嘴不歇氣,又道:“陳大夫!老陳!去去去!去把前幾日買的柿餅拿出來!”
陳大夫都走到門口了,又折返回去:“我到底幹啥去!”
山月便站在門口笑。
魏陳氏一邊指使人,一邊把門大大打開讓山月進來。
魏如春衝出來,像一頭眉清目秀的壯實小牛:“姐姐!”
山月笑著攬住魏如春。
“這麼晚了!”魏如春一把抱住山月,探頭望去:“您怎麼一個人過來?!他們都說你要嫁到京師了!說是要嫁個大官!好大好大的一個官兒!”
魏如春手環抱,像比了個大圓。
像抱了個大西瓜。
“我想去送嫁來著!他們說柳家不能讓我進!”魏如春張嘴便使勁發問:“什麼時候嫁呀?!那大官能行嗎?怎麼就突然嫁人了呢?咋回事呀?柳家又是咋回事?您不是姓賀嗎?!”
魏陳氏一棒槌敲在魏如春腦袋上:“先讓賀姑娘進去坐!風口站著,不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