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機降落時刮起的旋風將燃燒的枯草卷上天去,舞成一條火龍,士兵們吶喊著圍攏過來,七手八腳地將傷員運上直升機。
他們已經被魔鬼嚇得半死,心神有些瘋癲了,動作格外粗重。我被兩個兵抬起來丟上擔架,只覺像被丟進了油鍋般疼痛。旁邊有人叫道:“輕些吧,都是要死的人了,作孽啊!”
只是一會兒,直升機已經帶著一機艙的傷口和彈片升空,血腥味和燒焦的肉香占據了剩余的空間。
氣味令人作嘔。
機艙之中只有依稀燈光,為了運回所有傷員,機艙內沒有乘坐其他士兵,只是由兩名輕傷員代為照料。兩人昏昏沉沉,也顧不得旁人,只是抵靠著埋頭修養。
如果他們來到艙尾打開電筒,就可以發現那個嚴重燒傷的士兵,傷口正在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復原,所有的地方都已經結痂,有些燒痂甚至開始脫落,露出粉紅色的新生皮膚。如果他們再看得仔細些,還可以看出這人并不是他們熟識的戰友,而他胸口依稀露出一件金屬裝置……
然后我就會把他們滅口,不會發出半點聲音。
幸好,這一切都沒有發生。直升機載著這班殘兵敗將飛了十幾分鐘,來到大本營上空。
也帶來了魔鬼。
當我感到自己已經恢復了一半體能的時候,飛機開始無規律的上下顛簸起來。副駕駛打開駕駛艙門,低聲對那兩名輕傷員道:“固定好其余傷員,事情很怪。”
“怎么了?”
“我們被人鎖定了。”
“怎么可能……什么人……”
“自己人!”
我偷偷摸到艙舷的觀測孔中朝外窺視,墨黑的天空中埋伏著一架體形瘦長的戰斗直升機,不懷好意地凝視著我們,我相信它的導彈已經對準了我們。臃腫的運輸直升機無法逃出鎖定。
我們只有帶著一肚子疑惑降落。靠近地面時,遠處黑暗中的鎮子里開始閃爍起黃色的光芒,像是炮彈發射時的亮光。
底下已經到了鎮子邊上,正是一大片空地,直升機剛剛降落,周圍無數燈光齊刷刷亮起,顯出三輛戰斗吉普車和數十士兵的身影,所有士兵都在右臂上套了一個黃色袖章,十分顯眼。
數十支長短槍械和對空導彈瞄準了我們。
一名排長模樣的低級軍官站在吉普車頭,對我們發布了最高元帥手令。
“原龍魂部隊司令官周火德違抗軍令,瞞報重大軍情,造成不可估量之后果,即日起撤銷周火德所有職務,送最高軍事法院嚴辦。周部士兵若有妄動者,一律按叛國罪論處!”
這番話結結實實地砸進了機艙內,只要不是耳聾得聽不見的士兵,全都炸了開來,一同叫嚷著:“怎么回事?”
我們的駕駛員似乎和那軍官有些熟識的,高叫道:“老四,怎么回事?”
那老四答道:“杜哥,周火德的事發了,鎮子里兩面已經交上了火。這是最高元帥直接發布的命令,我們也只是聽命行事,你還是不要去躺這趟渾水吧!”
駕駛員呆了一呆,道:“既然是上頭的命令,我們也沒有話說。只是難道這樣一來,我們好端端的便成了周司……周火德方面的人?這真是……”
老四道:“服從命令者,上頭不會隨意發派的,你們這是去哪里?”
駕駛員道:“我們運了一艙傷員,準備去醫院……”
他還沒有說完,那老四立即打斷道:“怎么不早說!快上飛機,不要叫弟兄們等急了。杜哥,跟著前面的飛機去吧,原來的醫院怕是正在交戰區域中了。”
駕駛員匆匆應了一聲,將艙門合上。我聽到他最后猶豫著問了一句:“城里……情況怎么樣了?”
老四答道:“……司令沒有希望了。”
機身一震,重新升上天空。
我閉上眼睛,整合頭腦之中接收到的所有信息。
周火德準備放棄海州市來換取對東瀛進行核攻擊的計劃,顯然沒有得到金澤成的同意。金澤成雖然身為首都派系的魁首,卻也未必存心摧毀整個滬州市——畢竟那是全國經濟命脈所在。而要他生出和東瀛全面開戰的心,更是癡人說夢。
現在的前進黨,好像一條在狂風怒浪中顛簸的小船,無時無刻不面對著人民潛藏已久的怨恨。雖然為了轉移國內矛盾,有時候會對人民施以仇視東瀛的教育,但是真的等人民仇恨起來的時候,往往卻又打壓下去。因為仇恨本身是沒有方向的,誰也不知道昨日對東瀛的仇恨,會不會在今日化作對國內黑暗政治的怒意。
此等情況之下,金澤成豈會無緣無故和東瀛開戰。打贏了,不過得到一個滿目瘡痍的孤島,稍有差池,卻可能使整個前進黨辛苦維系著的統治大廈成為一堆瓦礫。
更何況,統治欲極強的金澤成怎么會容許身邊存在這么一個膽大妄為的奴才,來掌管他手中最強橫的武力。今日周火德可以犧牲上千萬海州市民,誰知明日他會不會為了什么“民族大義”來犧牲金澤成自己。
我不禁為周火德感到可憐。金澤成是何等樣人,豈會不在軍人安插人手,相互制約。論到行軍打仗,也許金澤成不是周火德的對手;但說到控制思想,鏟除異己,十個周火德也不是金澤成的對手。
周火德完了。
這個時候,直升機已經飛到醫院上空,開始緩緩降落。鎮子里并未發生大規模戰斗,只是在指揮部所在的中學,隱約傳來槍炮聲,影影綽綽可以看見火光。
在“黨指揮槍”的原則指導下,金澤成在軍中樹立起無限的權威。周火德能夠召集的,恐怕也只有一些親衛士兵吧?可是……
可是他們在那里的戰斗,會不會殃及到我的朋友—— 和妻子?
想到這里,我再也忍不住,“虎”地站了起來,那兩名輕傷員被我嚇了一跳,大叫起來。
我臉上的傷疤還未脫落,黑色的疤痕縱橫交錯,面目一定無比猙獰。
并不理會他們,我拉開艙門,機艙內的氣流頓時湍急起來,紙片亂舞。
我縱身躍下,翅膀血淋淋地撕裂背部肌肉,伸展開來,盡力舞動。
飛向我的妻子。
空氣中火藥的氣味,又叫人想到了新年。
不遠處的街道上有兩條坦克組成的鋼鐵蚯蚓,正在迅速潛行。
目的地是受降中學,周部最后的堡壘。
城市里的戰斗基本結束,周部士兵大多投降,剩下少數頑固分子都被肅清,只是偶爾還傳來一陣稀疏的槍聲。
黑浚浚的大軍圍攏了中學,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地播放《敦促周部士兵投降書》。教學樓內一陣死寂,像一座荒唐的大墳。
還亮著桔紅色燈光的窗戶,像是燃燒的旗幟。
我悄然無聲地從天臺降落,那里原有兩個防空高射機槍班組,這時候卻空無一人,忽而又聽到有人“啊”了一聲,竄起身來要走,卻被什么東西絆倒,“哐當”作響,跌在地上。
那原來是個十八九歲的小兵,我抓起他的時候,臉上還帶著驚惶的淚痕。
“被你們關押的人,在哪里?”
我這樣問了,手中尚未使勁,他卻掙扎兩下,昏厥過去,想來是被面前猙獰的惡鬼嚇住了。
即使不昏過去,只怕也不會知道妙舞究竟在哪里的。
我放下他,順著樓梯走下去。
一路上的燈光頗為昏暗,見到的士兵倒有不少;不是正在焚燒檔案卷宗,就是倚靠著墻壁,目光呆滯,少數幾個想要自殺,用短槍在腦殼上比劃,終究少有下得了手的。揪住好些個兵士問了,才知道周火德的位置,想來正在指揮室里,只怕這時候早已成仁了。
撞進指揮室去看,四面都是電腦,只少了操作員,發出幽幽的白光。正中間擺著一副激光地圖,顯示臨州城的形勢。周火德穿戴整齊,軍靴和帽檐都細細擦過,锃光瓦亮,能顯出人的影子。他筆挺地坐在椅子上,看來倒不甚萎靡,左手握住一支手槍,右手卻拿了一張相片在看。
短短半天時間,我們的處境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我心頭的怒氣,忽然里全都消失了,只是平靜地問:“周司令,妙舞在哪里?”
他微微晃了晃腦袋,頹然道:“不知道,應該已經投降了吧。既然元帥要辦我,那是沒有半點抵抗的,手底下人能投降的,我已經命他們都降了。謝上尉這種特殊人才,哪里都缺少不得的。”
我心中一寬,想要再到外邊尋找,卻又生出不忍之心,說道:“周司令,你也降了吧。”
周火德慘笑兩聲,道:“嘿嘿,降?我為什么要降?現在戰死,我還算為國盡忠,抗擊東瀛的一條好漢,降了,算個什么孬種?只恨元帥分不清楚其中利害,貪圖眼前穩定安逸,白白放過了如此機會!若真叫周某帶兵,三個月踏破四國九州,飲馬東京灣,亦未可知!”
這人真是又可憐又好笑,我冷冷道:“當年二戰中的東瀛軍,也是如此想法。你踏破也好,飲馬也罷,死掉的終究只是尋常百姓家子弟。說什么犯強漢者?真正犯了強漢的,豈不就是你們這班戰爭屠夫!”
周火德默然不語,擺手道:“為了大漢,我甘愿當這戰爭屠夫!”
我道:“可惜現在你當不成了。”
他把左手的手槍拿起來看看,苦笑道:“也許罷,唉,關鍵時刻,倘若能夠再蒙騙元帥幾天,事也許就成了。”
那是不可能的。我在心里說,金澤成分明早就知道情況,只不過想借瘟疫的手來打擊南方滬州系的力量,擴張自己的勢力,是以任由周火德行事。等到事情辦完,輿論追究起來,再斬掉個周火德封口,此乃從古到今上位者行事的不二法門。周火德就算這時候不死,等日后滬州系的大佬追究起來,少不得拿他當替罪羊。只不過斜刺里惹出個要侵略東瀛的大禍事,這才提前動手罷了。
金澤成雖然專斷獨裁,倒還沒有完全喪失理智。其實卑鄙小人掌權并不是最壞的選擇,魚肉百姓,總也得有百姓可供魚肉才行。而那些被崇高目標沖昏了頭腦的君子、圣人上臺,那才實在要不得。“為了某某目標,即使拼光全國最后一個人都可以”,這種話戰時說說還沒問題,放到和平年帶來講,真叫人不寒而栗。近來網絡上頗有些憤怒青年,鼓吹和東瀛開戰,哪怕兩敗俱傷在所不惜。似乎世界上只有大漢和東瀛兩個國家,消滅了東瀛便萬事大吉一樣;又好像當兵的都是樹上結下來的果子,割不完的韭菜,要死就死,不是爹媽生父母養的。
只是沒有料到周火德一大把年紀了,頭腦居然還和他們一樣簡單。
不管怎么說,他總算是個軍人,我嘆了口氣,轉身走出去,留他一個人在那里,有尊嚴地死去。
槍聲響起。
我直覺感到不對,自殺的話,子彈瞬間鉆進體內,哪有這么清脆?還未反應過來,門框就被炸下一小塊木屑,濺在臉上。
周火德想要殺我!
我條件反射般抽槍回手射去,正中他的胸口,走過去看時,他捧著胸口不住地咳嗽,一邊喘一邊笑道:“我是戰死的,我是戰死的……”
聲音漸漸低下去。
看他指間仍舊夾著的照片,卻是黑白的,上面印著一對風華正茂的年輕男女,想來日子久了,邊角上都有些破損,背面寫著八個工整的小字:此仇不報,天誅地滅。也不知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