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宣戰(zhàn)之外，他說的大多是實(shí)話。這條街沒有一般貧民窟的破敗，反倒像是個銷金窯。喝得醉醺醺的人們大呼小叫，在卡車后面揮舞酒瓶呼嘯而過，霓紅燈勾畫出一座座酒池肉林，紙醉金迷，幾乎每個路人都佩戴著各色武器，從雙管獵槍到長刀，就連五六歲的孩童都在腰間插著電擊匕首。不管什么人，目光都盯著別人的手和脖子。

“嘿，來看看女人！浪乳吧有各式各樣的女人！”一個瞎了左眼的南方壯漢在高臺上叫喊，“黃種的女人白種的女人黑種的女人，黑發(fā)的女人金發(fā)的女人紅發(fā)的女人光頭的女人，十二歲的女人二十歲的女人四十歲的女人六十歲的女人，瘦小的女人肥碩的女人，騷勁十足的女人，處女，女警察和女法官，來吧，都在浪乳吧，女人，女人！”

領(lǐng)路人停止前進(jìn)：“到了。”

“這兒？”我難以置信。

“你不喜歡女人？”

“當(dāng)然喜歡。”

領(lǐng)路人和獨(dú)眼龍交談幾句，掀開浪乳吧厚實(shí)的門簾，把我們迎了進(jìn)來。

一進(jìn)大廳，我就幾乎那股熱浪推出去。浪乳吧名不虛傳，連空氣中都流淌著奶香，雖然里面混雜著精液的氣味。我這輩子從未見到過如此之多赤裸的乳房，那些行行色色的女人們傲然挺立，或堅挺或下垂或豐滿或俏麗的乳房表達(dá)著他們對男性的鄙視。

簡而言之，這地方就是個邊喝酒邊打炮的圣地。

在擠過無數(shù)男性和女性的生殖器之后，領(lǐng)路人帶著我們來到一架電梯前。我?guī)缀跏翘右菜频臎_進(jìn)里面，大口呼吸還算新鮮的空氣，雖然沒有喝酒，皮膚還是漲得通紅。

“他們在空氣里摻進(jìn)了一些助興的東西。”領(lǐng)路人滿不在乎地說，“也許你們需要先干一炮？”

我和雷雄同時搖頭，抽水機(jī)癡癡地笑了起來：“慢慢來，不急。”

電梯開始減速，原來地下別有洞天。超過兩千平方米的地下大廳燈光昏暗，天花板上先進(jìn)的燈光系統(tǒng)，使得整個空間充滿了迷幻的色彩。大廳四周的壁畫無不是斬首、破肚、掏腸的景象以及光怪陸離的地獄慘狀，使人不寒而栗；暗色調(diào)大色塊的運(yùn)用，在不知不覺中激起了人內(nèi)心深處的獸欲。

我懷疑這里的空氣中也包含著未知的氣體，使人產(chǎn)生頭重腳輕、輕飄飄的感覺。

大廳里聚積了上千名群眾，每個都身著破爛的戰(zhàn)斗服，頭發(fā)超過肩膀，腳蹬皮靴，所有人的額頭上都纏繞著紅色的布條，像是有上千束火焰在不住跳動。我踩到了不下十個酒瓶，鼻子里沖進(jìn)汗酸氣和嘔吐物的味道，他們怕是喝干了一個游泳池的酒。

前面的高臺上放著五個籠子，被帆布蒙著，也不知是些什么。籠子后面加著超巨型的音響，使得這場鬧劇更像一場搖滾音樂會。

領(lǐng)路人給我們一人一條紅緞帶，系上之后，大伙兒高舉左手捏成拳頭，一起喊叫著同一個名字：“何滔滔，何滔滔，何滔滔萬歲！”

我也跟著喊，覺出自己像個傻瓜。

這樣過了十多分鐘，頭頂?shù)募す忾_始變幻色彩，音樂趨向暴躁，鼓聲越擂越急，所有光線忽然凝聚在演出臺的正上方，那兒，一個背著黑色骷髏翅膀的男人緩緩降下。他留著卷起的黑發(fā)，寬大的紫色墨鏡幾乎遮住半個臉，這人的大衣上鑲嵌著夸張的鐵塊，左邊寫著“精忠”，右邊寫著“報國”，隨著他的出現(xiàn)，銀幕上打出一個血紅的“漢”字。

群眾開始瘋狂地喊叫，女性紛紛昏厥，人潮涌動一波又一波地向前沖去，想要接近他們的領(lǐng)袖。荷爾蒙的力量如此之大，我似乎看到四周的墻壁都開始皸裂。

但是在一瞬間，這些人就全都冷靜下來。因為那個男人高舉左臂喊了一句：“大漢萬歲！”

“大漢萬歲！”群眾吶喊。

兩臺懸浮式音響系統(tǒng)在頭頂不住飛舞，把何滔滔的聲音傳向四面八方：“你們好嗎嗎嗎嗎？”

“我們好！”“我好。”“我們都很好！”群眾雜七雜八地回應(yīng)。

何滔滔高舉的右臂迅速下劈：“不！你們不好！你們被糟蹋成這樣，怎么好得了？”

所有人都驚呆了。

他這時才勻過了氣，摘掉墨鏡，大屏幕上立刻顯示出他的眼睛。這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里面充滿了最激烈的怒火和最深切的關(guān)懷，最理智的謀略和最果決的行動，最剛烈的性格和最堅毅的韌性。這是一雙大公無私而又信心十足的眼睛，一雙真正的領(lǐng)袖的眼睛！

群眾為這雙眼睛而瘋狂。

何滔滔將一條普通的紅布系在額頭，這才沉著嗓子說：“兩百年，那面猩紅的太陽旗已經(jīng)在大漢的土地上懸掛了整整兩百年！那些矮小的倭寇侵略我們的家鄉(xiāng)，強(qiáng)奸我們的姐妹，燒殺我們的父母，掠奪我們的財富已經(jīng)足足兩百年的時間！你們不感到羞恥嗎？你們不覺得慚愧嗎？你們還記得自己的血管里，流淌著的是什么顏色的血液嗎？”

群眾齊聲大吼：“不敢忘！”

何滔滔滿意地笑了：“兩百年前，卑鄙無恥的東瀛人占領(lǐng)了我們的家鄉(xiāng)，用祖先留給我們的寶藏武裝了他們自己，從而占領(lǐng)了整個世界。他們建立了所謂的聯(lián)合政府，皇道樂土，宣稱當(dāng)今已經(jīng)是什么和諧社會了。可是這算是什么和諧社會？我們漢人在自己的土地上，住不起樓房，買不起汽車，甚至連食物和清潔的水都無法得到！教育，是啊，他們說這都是因為我們?nèi)鄙俳逃＿@些假仁假義的東西說要幫助我們振興教育，使得教育產(chǎn)業(yè)化。我們得到了什么？我們每日辛勞地工作，賺來的錢不夠孩子在學(xué)校里念書，我們的孩子念完了大學(xué)，卻背上了一身的債務(wù)。而他們在學(xué)校里所念的，居然竟都是‘東瀛萬歲’！這樣的日子，我們過得下去嗎？”

“過不下去！”

“是的。”他狠狠攥緊了拳頭，似要將話筒碾碎，“我們過不下去，政府也根本不希望我們過下去！他們開設(shè)的醫(yī)院，那是不折不扣的屠宰場！他們?yōu)獒t(yī)治感冒收費(fèi)五百，為割掉盲腸收費(fèi)三千，他們眼睜睜地看著窮人在大門口哀號而無動于衷，救護(hù)車從傷者的邊上呼嘯而過！好吧，我們看不起病，那么我們就死吧，全都燒了吧。可是不行！火葬場也是鬼門關(guān)！你們中家里有死過人的，哪一個不是花了上萬塊錢才辦好喪事？沒有錢的，哪一個沒有偷偷摸摸埋葬親人的經(jīng)歷？我的父親被偷偷埋葬，卻因為沒錢而被那些畜生重新挖了出來！你們愿意死后也遭受到這樣的對待嗎？”

“不愿意！不愿意！不愿意！”

“是的，你們不愿意。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愿意生活在這樣一個地方；沒有人愿意無來由地就被別人代表了自己的權(quán)力；沒有一個人愿意在自己的國土上卻要辦理暫住證；每年春節(jié)都被擠成豬肉罐頭；沒有人愿意一邊被人痛干屁眼，一邊大叫太平盛世。如果有這樣的人，就是豬玀，是雜種，是天生的奴才。你們是奴才嗎？”

“不是！不是！不是！”

場面一度趨于混亂，所有人都在狂呼怒喊，揮舞手臂，鐵拳舉起來了！

何滔滔擼了擼額頭豆大的汗珠，扯著喉嚨喊道：“是的，我們不是！我們不是天生的賤種，我們要在所有地方自由地發(fā)出我們的怒吼；我們要爭取祖宗留給我們游行集會的權(quán)力；我們要爭取平價的醫(yī)療和教育；我們要住在寬敞的房子里，而不是像豬崽子一樣擠在一起！我們要自由地用漢語表達(dá)所有情感，我們不是可以隨便糊弄的牲口，而是人，堂堂正正的大漢人！”

他把話筒狠命朝地上一摔，零件立刻飛了出來，整個會場都被那一聲“砰”地巨響震住了。

一只新的話筒從地上送到他的面前，但現(xiàn)在他變得沉靜了。

“同志們，我們想過真正的人的生活，想向政府要回我們的權(quán)力。但是這個政府肯嗎？不，你我都知道，不肯。這個名義上代表了最廣泛階級群眾利益的政府，這個無時無刻不在吹噓自己先進(jìn)性的政府，這個說起來無比民主的政府，它是不會愿意交出這些權(quán)力的。因為它已經(jīng)被這些權(quán)力帶來的利益養(yǎng)肥了，上上下下的官員們喝慣了貧苦大眾的血，竟覺得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了！他們有的是謊言和發(fā)布謊言的平臺，有的是所謂的法律和條令，說是說不過他們的。我們只有戰(zhàn)斗！”

他的聲音重新激昂起來，令人不由自主地感到血液沸騰，呼吸急促。

“打！”

“打？卑鄙的東瀛畜生雖然只有兩億，但他們手中卻掌握了軍隊。這些用我們的血汗錢養(yǎng)活的軍隊，被稱為人民子口口的皇軍，只要政府一聲令下，就會毫不留情地向他們的親人碾來。兩百年的殖民統(tǒng)治使得一些人忘記了自己的根本，忘記了大漢的尊嚴(yán)。打，就意味著流血犧牲，意味著遭受非人的折磨，意味著和親人分離。朋友們啊，如果你們還沒有想好，那么不妨重新回到渾渾噩噩的生活，回到被圈養(yǎng)的牲口欄里去吧。你們甚至可以去向政府告密，說出我何滔滔的蹤跡，你們的后半輩子也許能向東瀛人一樣，過著糜爛的生活吶。你們原意嗎？”

“不愿意！”

“是，你們不愿意。因為你們知道，經(jīng)過艱苦的流血犧牲之后，換來的將是光輝的明天，一個民眾當(dāng)家作主的獨(dú)立的大漢國！你們知道，在這個政府穩(wěn)固太平的表面下，全世界民眾渴望民主自由的怒火已經(jīng)匯成了河流，地底的暗火將要沖破這僵死的世界！我們不諱言將要付出的巨大代價，很多人會死，包括我何滔滔，但是我們也相信，兩億寄生蟲，終將被偉大的人民所拋棄，永遠(yuǎn)地……拋棄！”

主席臺前一片歡呼。

“英勇的人們，炎神和熊神的子孫！我們的耐心到頭了，拳頭捏緊了，怒火已經(jīng)漫溢出來，而且政府內(nèi)部也出現(xiàn)了裂痕……大陸南方警察部門的最高長官雷雄已經(jīng)率領(lǐng)五百名全副武裝的特警棄暗投明，臨州地區(qū)的變異人領(lǐng)袖黑蛇也逃脫了政府的魔爪，投奔自由，整個臨州地區(qū)已經(jīng)被他們攪得天翻地覆，舊世界正在顫抖！而全世界各地，還有許許多多階級兄弟打起了叛旗。是的，叛徒，那些既得利益者會這樣稱呼我們，而我們將自豪地宣布，我們正是舊世界的叛徒！”

“舊世界的叛徒！”

“我們現(xiàn)在在地下舉行這個集會，但離我們走上地面的日子已經(jīng)不遠(yuǎn)了。我們將用東瀛人的血來宣告我們的存在！人生五十年如夢似幻，蒼天之下豈有長生不滅者？所有東瀛的一切的一切，都在清除范圍之內(nèi)！我們要讓東瀛這兩個字，在大漢的土地上永遠(yuǎn)消失！讓我們大聲喊出我們隊伍的名稱‘大漢自由陣線’！鋼霸喋！”

激光屏幕內(nèi)首先打出“大漢自由陣線”幾個猙獰的大字，隨后緩緩出現(xiàn)一副圖案，一條紅色的巨龍盤繞著一個白色的圓球，球里張開著一個沉重的“萬”字，據(jù)說這是代表大力量的符號，來自于大漢古代某一宗教。

群眾徹底爆炸，我如同置身于一節(jié)被點(diǎn)燃的火箭底下，耳邊只聽他們像木偶一樣跟隨著何滔滔喊叫： “大漢自由陣線，鋼霸喋！” “大漢自由陣線，鋼霸喋！”

“大漢，鋼霸喋！” “大漢，鋼霸喋！”

“犯我強(qiáng)漢者，雖遠(yuǎn)必誅！” “犯我強(qiáng)漢者，雖遠(yuǎn)必誅！”

“殺光東瀛狗！” “殺光東瀛狗！”

“血洗東京！” “血洗東京！”

這種恐怖的氣氛叫人喘不過起來，我總覺得事情有些不對。何滔滔的謊言是第一個讓我感覺不舒服的地方，這些暴躁的人更是令人膽寒。我痛恨下令搗毀兄弟會的政府，也痛恨那些令我變成怪物的人，若有可能，我也會毫不猶豫地殺死罪魁禍?zhǔn)祝恰?

殺死所有東瀛人？不……誰知道誰才是真正的東瀛人？

這和我僅有的一絲道德觀相沖突。

再看身邊，雷雄和抽水機(jī)已經(jīng)不知被人潮擠到哪里去了。也許并不是所有人都如何滔滔一樣想法，他們也是身不由己吧？

人民真可怕。

何滔滔拍擊話筒的聲音將我從胡思亂想中解救出來。人們不解地望著他。在那面紅龍旗幟下，何滔滔一把扯下罩住五個大鐵籠的帆布。

五個籠子里，赫然關(guān)著五個赤裸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