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一個糾正的機會
墨瞳走了一個月了。
周釋懷結束了手頭的工作,用手蓋住眼睛,片刻之后,打開大班桌的抽屜。
在這一格抽屜里,放著一個手工陶杯,還有一張男孩子的照片。
那是那年在渡假村時照的。
雪地里,一個穿著藍色羽絨服與牛仔褲的男孩,年青的臉上,映射著冬目輕淺的陽光,淡而羞澀的笑容,流轉的眼波里滿滿的期盼。
無論在怎樣的境遇里都無法抹去的希望的光亮。
周釋懷把杯子拿在手里,杯子上的那張人臉,有點夸張的笑,有點夸張的厚實嘴唇,上面有一個淺淺的手指的羅紋。
周釋懷把它貼在臉頰上,然后,又貼在嘴唇上。
陳昊天走了進來,遞上一份文件。
他看看周釋懷手邊的照片與杯子,沒有做聲。
周釋懷在文件上簽上名字,陳昊天拿了正要走出去。
“昊天,”周釋懷叫住他。
陳昊天回頭看著他。
他這些日子來,面色暗淡了許多,眼神常常飄乎,陳昊天隱約覺得多年前,那個頹喪絕望的少年的靈魂又回到那已長大的挺立成熟的軀殼里。
“什么?”
“你還記得那天你對我說的話嗎?”
“哪句話?”陳昊天明知故問道。
“你說過,你會留下來看我后悔。你……現在,看到了。昊天,我……后悔。這個詞,有很多年,我不去想,我以為我這一輩子,不會再碰上可以用這個詞來形容的事情,但是現在,我,后悔,從來沒有這么深地……明白這個詞的意義。好幾次,我站在墨瞳家的門前,可是,我……沒有勇氣走上前去。昊天,你告訴我,該怎么去挽回,該怎么去找回被我無情棄置的一切?”
陳昊天看著他,“我不知道,釋懷。也許是因為我這一生太過平靜無波。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只要想做,任何事,都不會太晚。”
有人敲響了門。
進來的,是周釋雅。
她說,“大哥,我,有話對你說。”
陳昊天要開門出去。周釋懷說,“昊天,請你,就留在這里。”
周釋雅說,“大哥,我要離開一斷時間。”
“為什么?”
“我,明天會與澤宇去辦離婚手續,在北京,有一位醫生,新近回國,是治療腦損傷的權威,我決定帶妞妞過去。也許會住上一陣子。”
周釋懷點點頭。“這樣,也好。等你回來的時候,你,還回財物處吧。在北京,萬事自己小心,我會請那邊的朋友關照你。”
周釋雅也點點頭。慢慢地走近周釋懷,又叫一聲大哥。
“有件事,我在心里藏了很多年,臨走前,我想對你說大哥。”她把頭轉向窗外,字字艱難。
“你知道嗎?當年,把約定的地點告訴爸的,不是安然,”她停下來,“是我,是——我。”
周釋懷手中的筆叭地斷裂,黑色的墨水染了滿手。
“那天你逃出家門,我看到了。我……跟在你后面,看到你去找了安然,聽到你們說,什么時間在什么地方碰頭。我……告訴了父親。大哥,當時,我只是,不想你走,不想你被人當成變態。我不知道,我沒有想到,后果……會那么嚴重。”
“父親趕早一步帶走了安然,把他關在老屋的地下室,就在當年你的臥室的下面。在你被關在房里的時候,他就被關在你的下面。他們封閉了那間地下室,狠狠地打他,父親還叫人給他注射囧囧,他……后來病了很久。父親偽造了收條給你看,你……自殺之后,我……很怕,很想告訴你真相。但是……越是怕……越是……說不出口,爸看出來了,就把我送到蘇北二姨家,等我回來的時候,你已經被送回了加拿大。我聽父親的手下說,父親在你走后,把安然放了,可是對他說,永遠不準他回到N城來,否則,要……弄死他的妻兒。哥,”她再叫,仿佛被罪惡感壓塌了腰背,“你知道嗎?前兩天,我上了大橋……是墨瞳……救了我……我沒想到……他是那樣的一個孩子……哥……我是……有罪的人,這么多年來,我第一次覺得,我是一個罪孽深重的人。哥,無論你怎樣懲治我,把我趕出周氏,或是,趕出周家,都是……我應得的,我的報應。哥……只是……墨瞳……”
塵封的真相被霍然揭開。原來所有的因都緣于那個死去的人,而所有的果,都被加于最無辜的人。
周釋懷只覺得心頭一片慘淡,這許多年,支撐著他的所謂信念在一瞬間轟然倒塌,他不過似一個拙劣的編劇,完全不知事實的情形下,自己給自己導演了一出悲劇,且在其中,扮演了一個不光彩的復仇者,一次,兩次,錯失了心頭的摯愛,把別人推入絕境,讓自己陷入無望。
“哥,”周釋雅又喊,“哥……”
周釋懷轉向她,“小雅,你說得不錯,你是有錯的,但是,更大的罪人,是我,是我小雅。但愿老天爺還能給我一次糾正的機會。”
下一秒鐘,他沖出門去。
他發動汽車,飛速地駛出去。
xing能極好的車在高速公路上無聲地飛馳。
周釋懷在心里說,其實,我還是錯了,能夠給我這一個糾正的機會的,不是老天,應該是你,墨瞳,應該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