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蘇醒
“主上!”
無盡黑暗中,那是男人欣喜若狂的低呼,雖然干澀、喑啞,卻不容錯認。
他緩緩睜開雙眼,幾乎同時,嘴角微微勾起,帶著滿足、愉悅與釋然。
“……三……哥……”
巫燁看著視野里那張熟悉的,倦意之中含著喜悅的面孔,啟唇喚道。
“寒仲!”看到床上的人清醒,司皇寒鴻激動的一把握住他的手,金棕色的眼瞳關切緊張的注視著,“有哪里不舒服?傷口疼么?口渴么?”
他一連問了幾個問題,聽得巫燁忍俊不禁。哪里不舒服?全身都不舒服。傷口疼?疼得要死。……當然,他是不會回答前兩個問題。最后一個嘛,倒無關痛癢。
于是又用干得快冒火的嗓子擠出一個水字。
很快,溫熱的清水被人送到已經(jīng)靠著軟墊坐起的巫燁嘴前。
看著眼前清秀溫柔的紫衣女子,巫燁一口飲盡溫水,視線默默掃過面前的司皇寒鴻、柳鳳音、西倚雷……最后來到那站在眾人身后,側低著頭的高大男人。
而此刻,南嘯桓自然也感覺到了那一抹輕輕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然而他不敢抬頭,不敢回視……盡管此刻,他恨不得立刻奔上前去,緊緊將那人抱住,再也不松手。
這一刻,時間變得無比漫長,他清楚的聽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撞擊著胸腔,夾雜著窒息的疼痛,仿佛永遠沒有盡頭。
“……讓你們擔心了。”巫燁收回目光,虛弱無力的聲音極輕極淡,聽得這句話的眾人看到他掛在嘴角的那一抹熟悉的淺笑,各自心里百感交集。
倚雷觸上他的脈搏,凝神細聽了一會,終于如釋重負,不禁露出笑容,臉頰的酒窩也顯現(xiàn)出來:
“太好了……主上能醒來……應該就無大礙……至于體內殘留的余毒,有蕭公子在,陛下也無須太過憂慮。”
司皇寒鴻一直懸在心中的石頭落了地。他無言的揉了揉巫燁的頭發(fā),扭頭看向身邊的女子:“音兒,夜深了,你身體不好,不要等我了,先去歇息吧。”
柳鳳音聞言瞥了眼倚在那里的青年:臉色蒼白、虛弱無比,即使已經(jīng)清醒過來,看上也依舊十分脆弱,似乎下一瞬就會沒了呼吸。心中一緊,她握上司皇寒鴻的手,無聲的給予撫慰之后,她輕點頭,起身行禮離去。
“……你們……也下去吧。”巫燁對著倚雷說道。至于話中的你們,自然包括剩下的兩人。
紫衣女子聽言輕鎖眉頭,她擔憂的看向巫燁。
察覺到卿顏未說出口的話語,旁邊的司皇寒鴻開口勸道:“這里有我在,你們也累了一天了,好好休息吧。”
皇帝開口,卿顏即使再想留下照顧剛剛清醒過來的主子,也只好柔聲道了謝。而西倚雷,自從下午開始,神經(jīng)便一直緊繃,此刻放松下來,直覺困意陣陣襲來,根本無法抵擋。
打了個哈欠,他最后檢查了一遍,確認巫燁身上所有的傷口都已經(jīng)處理完畢,旁邊小幾上該放的藥物沒有缺少之后,恭恭敬敬朝司皇寒鴻行了一禮,收好藥箱,便和卿顏、嘯桓離去。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一身甲胄的高大武將走進來,正是跟著巫燁回京,司皇寒鴻原先麾下,現(xiàn)已官至軍都指揮使的梁昊軒。
“陛下。”
“還沒有羅青凌的下落?”司皇寒鴻看著屬下凝重的面色,眉頭不自覺越皺越緊,就連聲音也溢出幾分冷意。早在南嘯桓抱著自己弟弟渾身血跡的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他就已經(jīng)下令眼前的人帶著衛(wèi)士去柳晴柔那個小院抓人。結果人是抓到了,卻已成了個瘋子。而一直緊緊抓著她衣角的司皇南熠也被他一怒之下也扔進了天牢。至于羅青凌……根據(jù)南嘯桓的所述前去的衛(wèi)士們只發(fā)現(xiàn)了地上干掉的血跡和打斗過后的痕跡。
羅青凌受了傷,就算僥幸之下混出了守衛(wèi)森嚴的皇宮禁地,也逃不離關卡重重、禁衛(wèi)軍們挨家挨戶的搜索。雖然如此……現(xiàn)實卻是,羅青凌仿佛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般,幾個時辰來,衛(wèi)士們竟然一點發(fā)現(xiàn)也沒有!
“屬下無能,請陛下恕罪!”梁昊軒一撩戰(zhàn)袍,砰的一聲就跪了下來。
一片靜寂,殿中的空氣沉重的仿佛凝滯了一般,梁昊軒跪在地上,在帝王威勢嚴酷的視線下,只覺層層冷汗溢出皮膚滑下脊背。他早年跟隨司皇寒鴻駐守邊關,大小戰(zhàn)役經(jīng)歷無數(shù),十分清楚眼前男人寬宏和善的表皮下,藏著的是絕不妥協(xié)、絕不認輸?shù)膱?zhí)著與野性。一旦真正惹惱了他,后果絕不堪設想……想到這里,他心里不禁對那有過幾次合作的年輕指揮使升起幾分同情。
膽敢老虎眼皮子下拔毛,真是……嫌命長了啊!
司皇寒鴻盯著地上的人看了許久,才沉著聲,一字一句,含著冰冷的殺意開口道:
“繼續(xù)搜查!朕就不信,眾目睽睽、天羅地網(wǎng)之下,他能逃出玄京!”
“嘯桓,你那些‘烏風液’是從何而來?”皇帝寢宮偏殿一間房間內,倚雷一邊取過夾板固定住男人的右手小臂,一邊睜著大眼一動不動的瞅著視野里那張冷硬的面孔問道。
那可是整整十四瓶烏風液啊,淡綠色的顏色純粹溫和,純度極高,價值萬金加求也求不來的機緣巧合,才可能得到的啊!眼前這木頭,究竟使了什么手段?!要是有渠道……管他黑的白的……給他……嗯……
南嘯桓長眉微挑,只是看著好友,嘴巴卻閉得嚴實,顯然不準備滿足對方的好奇心。
“倚雷,你不困啦?”東卿顏從門外拿來一個食盒,打開蓋子將飯菜一一放到圓桌上,最后擺好碗筷,在兩人身邊坐下,笑著對倚雷道,“還這么有精神?”
“卿顏姐……”用懸?guī)⒛蠂[桓小臂掛起,倚雷長呼一口氣,在椅背上癱倒,“誰說不困……我眼皮都快睜不開了……填飽肚子就去睡!……今天可真是嚇死我了……”
“是啊。”卿顏給嘯桓夾了一筷子菜,看著他咽下才移開視線,“……誰能料到……會發(fā)生這件事……”
想起那大片大片刺目的紅,低婉的女聲多了幾分嘆息和后怕。早上好好出門的兩人,不過幾個時辰不見,其中一人便奄奄一息、命懸一線……她根本不敢想象那俊美的青年若真的……會是什么后果……所幸,一切都轉危為安了。
倚雷連聲應道,同時飛快的喝完粥,又吃了幾口菜后,摸著滾圓的肚皮心滿意足的到皇帝給準備房間去睡覺。
“多謝。”聽著倚雷的腳步聲遠去,南嘯桓低聲正色,對著身邊的女子真心的道謝。
“辛苦你了……”東卿顏低嘆一聲,“內傷讓倚雷看了么?怎么樣?”雖然男人看上去沒什么異狀,但百日之內不得妄動真氣的囑咐,她可是記得很清楚的。
“恐怕得多泡幾月藥浴了。”南嘯桓聞言,怔了一下,才略帶無奈的開口答道。
卿顏笑了一下。
“……我……”南嘯桓抬眼看向卿顏,顯然有話要說,他頓了頓,踟躕了好一會,才像下定了決心,終于繼續(xù)低聲道,“任宗錦體內有一種從娘胎帶出的奇毒,因此自小體弱,百病纏身……莊里為此特地派了人手,去鳳凰山中尋采烏鳳花。”
一次前去,便會動用數(shù)百人。他常常躲在門后,看那浩浩蕩蕩的隊伍從家中啟程。而在他剛開始記事時,他就已經(jīng)知道自己哥哥得了一種無法痊愈的病,每日都要服用許多藥物。其中,那仿佛青草一般的顏色,他一直覺得十分漂亮。
“那些藥劑……你是從任宗錦處得來的?”卿顏下意識的反問,再得到南嘯桓點頭肯定后,暗地長嘆口氣。這樣想來,怕是那邊……已經(jīng)知道他的身份。任宗錦絕對沒有想到,他苦苦尋找的人便是他自雪地里救回的男人,否則定不會那般輕易將南嘯桓交還給他們。
……也許一切冥冥之中真的自有定數(shù),該來的總是會來,無法逃避。
“……你……要離開千夜宮嗎?”半晌,女子垂眸輕問。
“不。”南嘯桓沉眸,宛如刀刻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沉聲否認,“他只是……約我十六那日集鳳一敘。”
“你要去?”明明是疑問,東卿顏說出來,卻宛如陳述一般。只因她清楚了解,在任宗錦救了南嘯桓和巫燁各一命的狀況下,男人絕不會拒絕。無關好惡,只是義務。
“到時……還要麻煩你了。”
南嘯桓起身,看也不看面前只用了幾口的粥,拉開椅子,停頓了一下,低聲說完,便頭也不回的邁步走了出去。
寂靜的無邊黑暗中,南嘯桓靠在樹枝上,視線注視著不遠處燃著燈火的帝王寢殿。時值深冬,耳邊沒有蟲鳴湊響,寒風之中,竟是意外的寂寥冷清。
再次緊了緊裹著的大氅,他仰頭朝天幕望去,只見陰云遮蔽下,根本見不到那輪理應接近盈滿的圓月,大片大片的暗夜陰影下,無聲無息佇立著高大挺拔的松樹。空曠的院落中,只有風聲低低地呼嘯而過。
猛然間那股蜷縮在丹田氣海,已經(jīng)折騰了一下午,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的狂亂真氣再次如脫韁的野馬開始在體內橫沖直撞。
“閣主?”
沙沙的風聲中,守在另側,聽到輕微響動的燕三用一線音詢問。
“……無事。”握著枝椏的手因疼痛顫抖,南嘯桓咬牙,半晌,攢了一口氣艱難道。
信世靖的焚心掌威力不凡,即使這么多時日過去,那股強橫至極的灼熱內力依然阻塞著他的各大要脈和穴道。而下午與羅青凌一戰(zhàn),他根本毫無保留,強制動用內力的后果,便是此刻肆虐在經(jīng)脈之中的紊亂真氣。
夜色中,冷汗無聲的從滑落額頭。
勉力支撐著從懷中取出瓷瓶,倒了幾顆藥丸咽下,南嘯桓仰頭靠在背后的枝椏上,咬牙握拳,默默忍受。
一盞茶后,那四處沖撞的真氣終于漸漸弱了下來。
松開拳頭,緩緩觸上腰間的長劍,南嘯桓呆呆的盯著天幕,許久,才將視線移到正對著身下大樹的一扇窗戶之上。那里,靜靜燃燒的燭火將大殿從里到外照到十分亮堂。
不知主上……現(xiàn)在如何了……
無法抑制的念頭浮上心間,南嘯桓無聲的低嘆,同時一遍遍重復摩挲劍柄的動作,借此來克制消解那躍下推開門守在那人身邊的沖動。
“奴婢告退。”
悅耳的女聲遠遠響起,南嘯桓回過神來。
殿內的燭火依次滅了大半,最后剩下的幾個侍女轉身從里面退出,合上門扉之后,便邁著小步朝自己平日里休息的地方走去。
夜色愈發(fā)濃重,而寒意也越來越深。南嘯桓卻半分也察覺不到,他怔怔的盯著視野之中,那扇偶爾可見人影閃過的窗子,仿佛已陷入一個旁人無法窺知的世界。
不知過了多久,南嘯桓被一股十分強烈的氣息從思緒中驚醒。他側耳靜聽,只聞數(shù)陣匆忙急亂的腳步入了崇德宮,一路向著這邊而來。
“閣主?”是燕六請示的聲音。
“我來。”眉頭微皺,南嘯桓深吸一口氣,抓起長劍,悄無聲息、宛若獵豹一般敏捷,從樹上輕躍而下。
此時此刻,他實在需要做點什么,來截斷腦海那紛繁復雜的思緒,得到片刻的解脫。
院中很靜,不過這種靜,很快就被物體倒地聲、木材折斷聲、以及含著怒氣,顯示著主人糟到極點心情的急促腳步聲打斷。
屏著呼吸,黑衣男子隱在院門之后,緊繃著神經(jīng),等待著出手的最佳時機。
腳步聲越來越近,南嘯桓的雙眸幾乎凍結到了最低點……
三丈、兩丈、一丈……
三尺……
眼神猛地一沉,南嘯桓指尖一動,下一瞬,手中長劍閃著寒光,快如閃電的射向來人咽喉。
“鏗”的一聲,是劍與劍交叉碰撞的聲音。
虎口被震得發(fā)麻,南嘯桓被硬生生逼退兩步。來者渾身上下散發(fā)出的強烈殺意讓他止不住顫栗,不待站穩(wěn),他便強忍著喉口翻涌的腥甜,快速變招,再次襲上前去。
“找死——!”
清冷的嗓音含著森然的冰冷,讓人不寒而栗。剎那間,一陣疾風從南嘯桓耳邊掠過,他下意識的就欲移身躲開那來勢兇猛、毫不留情的一掌,卻在這危急的當口,因為紊亂的內息而滯了身形。
“——主子不可!那是南護法!”
眼看著那掌就要襲上南嘯桓的胸口,一個低沉的男聲低吼出聲,隨著劇烈的頭暈目眩,和眼前陣陣發(fā)黑,南嘯桓被人一把推開,堪堪避去了那狠烈的一掌,即使如此,他的衣角,也因凌厲的掌風而被削斷了一角。
南嘯桓捂著胸口,咽下滿口鮮血,然后緩緩抬頭,朝著前方看去。
隔著夜色,看得不是十分清楚。然而那顯眼的月白色長袍、以及他身后,那仿佛影子一般,總是形影不離的高大身影,不是幾月未見的雍親王暮云蕭和安無是誰?
“既是千夜宮屬下,為何攔我去路?!”
一雙上勾的桃花眼微微瞇起,漆黑的眼眸里閃爍著蒸騰的殺氣,冷冽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