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后,當屈義夫與楚弈帶著好不易才從各地集來的兩百萬斤白疊子趕到邊界時,這才發現,原來對面的營盤早已是人去營空,除了一個個空蕩蕩的營帳之外,柳氏原來所在的營盤里已是再無他物。
我,我我我……我擦老頭兒站在空無一物的唐營里氣跳不已,多年修身養性,少有再暴粗口的丞相大人,此刻已是臉紅脖子粗,連著在柳冰所在的大帳里叫罵了數句,嚇得隨行的諸多兵士個個噤若寒蟬,不敢靠近營帳一步。
對此,楚弈倒是沒有什么影響,反而還有那么一點興災樂禍的意思,饒有興趣地站在一邊看著屈義夫這個老丞相很是淋漓盡致地表演著什么叫做氣急敗壞,什么叫做偷雞不成蝕把米。
柳一條是那么好對付的嗎?
楚弈站在屈義夫的背后,滿是不屑地沖著老頭兒撇了撇嘴,柳一條若是那么好對付,那么容易被人設計,候君集那老匹夫也就不至于會落到現在這種家破人亡被逼叛國的下場了。
對于柳一條的手段,楚弈雖然見識的不多,甚至跟柳一條本人,他也只是僅見過不到三面,但是這并不影響他對柳一條這個人的敬重與忌憚。
想想看,一個能寫出《厚黑冊》這種直指人心與官場伎倆的老謀之人,一個能夠輕易影響大唐皇帝決策并設計將自己平安脫離長安的官外之人,還有近前這場交易,以一民間商業協會為軀,硬是迫得高昌一國舉國而動。
這樣一個老謀深算,其智如妖的高人,他會算不到高昌白疊子數年來累積的總量?他會對手下的管事不做出一些事先的安排與交待?
為什么他們從一開始就堅決要求人不過邊?為什么他們所帶來的全部錢財從不放在一處,只有在交易之時才會派人去取出一部分過來?這般的小心謹慎,除了是要防備候君集這個老對手之外,又何償不是在防備著高昌王與屈義夫這種見利起歹心的心術不正之徒?
從一開始,楚弈就不支持屈義夫與候君集這種謀財害命的打算,能不能成功是一說,便是成功了,而且也從柳氏那里搶得了一些銀錢,從眼前來看,高、唐兩國決戰在即,能夠謀得一些銀錢確是有助于軍隊備戰。
可是以后呢?
一次兩次地背信棄義,謀財害命,把柳氏商業協會把柳一條給徹徹底底的得罪死了,等兩國的戰事結束之后,再種植出的白疊子怎么辦?他們高昌一國的百姓怎么辦?難道還要再像以前那樣,過著衣不遮休,食不果腹的貧苦日子?
他們都沒有想過,不管是陛下還是丞相,他們所在意的,永遠都是他們自己的利益,能不能保住自己的皇位,能不能保全自己的性命,這才是他們最為關心可最先要考慮的問題。像其他什么造福于民,保一方百姓平安的漂亮話,到了關鍵時候,全部都是浮云,被輕風一吹,也就消散了個無蹤。
對此,楚弈整個人都已經變得有點麻木了。
什么忠君愛國,什么忠義兩全,全都被他給拋到了腦后,事實上,從麴文泰決定對唐的貢奉減半并讓他出使大唐的時候,楚弈對他們陛下已是徹底死心,不再報有任何幻想。
為了候君集這么一個外臣的私仇,不惜舉全國之力對唐發動挑釁,直接置近百萬高昌百姓安危于不顧,置十數萬將士性命于刀尖之上,他麴文泰不配做高昌的王上。
所以,楚弈這一次回來,除了是想要在官場上混個風聲水起之外,也不乏有一些為國為民的公心。若是條件允許或是實力足夠的話,他并不介意扶持某位公主或王子取代麴文泰的位置,并將候君集這個引起兩國戰事,將高昌百姓引進水深火熱之境的罪魁禍首,綁送給大唐皇帝,以消除兩國之間的芥蒂。
不過,這些念想,楚弈現在也就只能在心里面偷偷想想,畢竟,比起候君集,比起高昌國那十數萬將士,他現在還只是一個人言輕微,手下只有三千兵士的軍候,縱是有心,也翻不出太大的風浪。
所以一直以來,楚弈都如現在這般,不冒言,不妄動,身在其中,靜觀其變。
比如這次,候君集想要在年關搶馬時順道斬了柳冰報了私仇,陛下與屈義夫則想在柳氏的身上再多得一些銀錢備戰,兩者一拍即合,這才有了屈義夫拖人騙財這樁毒計,而從始至終,楚弈一直都扮演著一個服從命令、聽話懂事的從犯角色,即使心有不愿,也絕不提出異議,招惹上司和陛下的非議。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過了半天,屈義夫還是沒有辦法平靜下來,想起己方營地負責看守的那些士卒,老頭兒面色猙獰地高聲斥道:“史朗呢?讓史朗過來見老夫”
史朗是此次負責監視柳氏營地支向的校尉,是屈義夫特別從宮廷侍衛中抽調出來的干將,這一次柳冰一行無聲潛逃,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史朗都難遲其咎。而且這種時候,屈義夫他們也需要一個替罪羊來平息陛下心中的怒火,史朗這個沒有什么背景的宮廷侍衛,無疑就是他們最好的選擇。
“丞相,”在心里為史朗這個倒霉鬼默哀兩秒鐘,楚弈躬身上前向屈義夫回道:“史朗他們現正在后營之中休養,畢竟被人綁了兩天,而且又沒有半點吃喝,他們現在的身子還有些虛弱。”
說起這個,再想想他們一行初到營中時的那種壯觀場面,楚弈心中就暗自偷笑不已,百余人的士卒小隊,包括他們的校尉史朗,全都被人綁了手腳,塞了口舌,并用一根粗繩串連起來,集中扔到最大的一處營帳之內。
連著兩天不吃不喝不能移動,像是如廁方便之類的舉動更是妄想,所以,當屈義夫著急忙慌地沖進大營想要一問究竟的時候,直接就被里面熏天的臭氣給逼了出來,一陣惡心吧啦的狂嘔亂吐之后,老頭兒就再也不敢靠近營房一步,把所有的問題都交給了手下的兵士去處理解決。
“虛弱?他還有臉給老夫虛弱?若是咱們再晚來一天,他們不被餓死就已是萬幸他有什么臉面在后面吃喝休養?”說起這個,老頭兒又是一陣氣急:“一百多人,竟沒有一個能逃出報信,盡數被人給包抄捆綁,可謂是丟盡了我高昌軍士的臉面這樣的校尉,這樣的士卒,留之何用?”
得虧這里不是戰場,柳氏那邊又沒有起什么歹心,只是略加捆綁警示,不然若是此行帶著一百多具尸體回去,他屈義夫哪還會再有什么臉面?
不過即使如此,屈義夫也不覺得他臉上還有什么光采,士兵被綁,目標逃脫,被一個小小的商賈下人戲耍于掌股之間,丟人都丟到姥姥家了。
“是柳冰那廝狡詐,怕是早就已經識破丞相大人之計,”楚弈不失時機地又上前刺激了兩句:“不然他們也不至于會在咱們走后的當天夜里就舉營遷徙。”
“確是有此可能。”屈義夫的老臉被臊得有些微紅,虧得當天他還洋洋自得地以為在柳冰的面前表現得當,成功騙取了柳冰的信任,還在想著十余日后,銀錢到手,該如何處置這個柳氏小管事。
不曾想,人家當時就已經瞧出了破綻,自己一方前腳剛走,人家后腳就有了準備,安然無恙地全身而退不說,臨了了還狠狠有給自己來了一大巴掌。
屈義夫伸手在面上來回搓弄了一下,厲聲向楚弈說道:“這都怪史朗統帥無能,手下百余名高昌勇士,卻連一個小小的商隊都看管不住,白白枉費了老夫能他的一番栽培之意去把他給老夫帶過來,老夫有話要問”
“是,丞相大人”應了一聲,楚弈轉身出營,之后在一個沒有的地方狠狠地著屈義夫所在的營房呸吐了一口,還栽培?怕是在一開始選擇史朗的時候,這老頭兒就已經有了讓其背黑鍋的準備。
成了,功勞了了;敗了,黑鍋全背。
兩手準備,百利而無一害,怎么都沾不到自己身上,想到此處,楚弈也不得不佩服屈義夫的深謀遠慮,不愧是能夠做官做到丞相的能人,果然也是臉厚心黑之輩,日后再與此人相處時,就不得不多加少心、處處留意了,免得最后也會落得一個如史朗般的下場。
長安,東宮。
太子李承乾的寢臥內,魯王李元昌難得過來探望。
“孤估摸著,皇叔這幾日也該過來了。”躺在榻上,李承乾眼睛微瞇,既沒起來與李元昌見禮,也沒扭頭看上一眼,淡聲淡語地開聲說道:“能夠容忍這么多天,皇叔胸中氣量可是比之以往要寬廣了許多。”
“你都知道了?”李元昌有些意外地看著眼前這個比自己小不了幾歲的大侄子,對他的無禮不以為意,隨意地坐在榻旁的椅上,伸手烤著火爐,開聲探詢。
不是說要安心靜養么?而且長孫皇后也都特別有過叮囑,這段時間若無要事,盡量不要入宮打擾,怎么現在看來,這小子對外間所發的事情,還是事事清明呢?
“事情雖然不大,可是它卻關系著孤之一脈大半的支出,亦可能會影響到孤的聲譽,影響著孤日后能不能順利榮登大寶,”扭頭看了李元昌一眼,李承乾反聲問道:“皇叔你說,孤是不是應該在第一時間就得到消息,并有所準備和防范?”
“呃?呵呵,本來,皇叔并不想過來擾你清凈,想要自己把事情解決。”沒有在意李承乾質問似的語氣,李遠昌接聲說道:“可是誰曾想,這件事情有皇兄插手,李績那廝又看管甚嚴,皇叔一直沒有出手的機會,只得過來向你討個法子了。”
“我?”李承乾自嘲一笑,道:“我能有什么法子?這件事情,父皇都已經開始關注,他老人家沒有深究,將皇叔還有孤這個太子給糾出來問罪就已經是萬幸,皇叔還想如何?”
“那就任由柳氏得逞,搶了咱們的軍需生意?”李元昌不滿地看了自己這個大侄子一眼,高聲說道:“你也知道,那可是一年過百萬貫的收成,就這樣白白拱手讓人了?你能甘心,本王可不能就這么算了”
“木已成舟,事情已成定局,皇叔還能有什么辦法?”對于這個小皇叔的能力,李承乾那是心知肚明,貪財好色,頭腦簡單,李承乾并不認為他能想到什么好的計策,扭轉乾坤。
“本王若是有方可行,又怎會過來尋你商討?”白了李承乾一眼,李元昌道:“最可恨的還是那柳一條,掌控了大唐過半的商路,家財已算得上是富可敵國,可是他卻還不知足,這又把手伸到軍需上咱們爺們兒搶食,著實可惡”
對于柳一條的各項生意及其豐厚的家底兒,李元昌可謂是眼紅久矣,尤其是月初時柳一條一口氣捐出兩百萬貫錢與三十萬擔米糧時,李元昌心里面更是躍動不已,只是懾于柳府的名聲及皇兄對柳氏的關注,李元昌一直都不敢有什么過份的舉動而已。
但是現在,當柳一條將柳氏的生意延展到軍隊的軍需上時,切身得益被觸及并受到嚴重威脅時,李元昌終于坐不住了,并開始四處出招兒想要將柳氏逼出。
不過,因為李績的封閉訓練,再加上公孫賀蘭與李震在軍中的暗中打擊,每每都讓李元昌處處受制,無功而返。眼看著棉制套裝的反響越來越好,大有在全軍替換之趨勢,不得已,李元昌只得來向他這個大侄子求助。
怎么說,這里面也有李承乾的份額,每年東宮也能從中得來不少的進項,李元昌不信他這個大侄子會不心疼,會不愿出手將柳氏驅逐。
“柳氏過界,孤心中自然亦是憤忿不已,”長吸了口氣,李承乾盡量使自己的心情保持平靜,看了他的小皇叔一眼,開聲說道:“不過方才孤已說過,這件事情父皇已然關注,定局已成。除非你能拿出比柳氏所提供還要好的著裝出來,否則,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在給自己找麻煩而已。”
“莫不是皇叔以為,這些年皇叔在軍需上所做出的那些事情,父皇他一點也不知曉?”李承乾輕聲敲打了一下,道:“若是將父皇惹惱,真個命人徹查追究下來,到時候就不止只失去一些銀錢的事情了,還請皇叔三思。”
生意被搶,財路被斷,李承乾心里自然也是無比憤恨,只不過他比李元昌看得更為清明一些,知道這里面的事情已不再適宜他們插手,不然只會是惹火燒身,平白地給自己打些不必要的麻煩。
而且,這件事情若是柳一條設計,李承乾自然不會天真的以為柳一條入主軍需只是隨意為之,并沒有準備什么對付自己還有其他一些勢力的后手,若是自己冒然出動的話,自己所要失去的,怕就不只是軍需上的這一處財源了。
因為對柳一條有些了解,所以李承乾才會更為小心和忌憚,柳一條行事,素來都是謀定而后動,李承乾不想因為這件事情,與柳一條硬碰,與李績等人惡交,影響到自己不久后即將就任的軍之行,誤了自己的大事。
“這個……”一提到李世民這個皇兄,李元昌不免生出了一些怯意,他也知道這些年李世民之所以不追究軍服之事,一是因為確是沒有出過什么太大的紕漏,二則是皇兄還顧及著他們之間的那份兄弟情誼。
不過,若是自己真的做的太過過份的話,李元昌毫不懷疑,第一個要拿他開刀的,一定就會是他的這個二哥皇兄,李世民的狠厲之處,李元昌早在他八歲那年就已在玄武門親眼見過。
“話是這么說,可是,”李元昌仍是不甘地開聲說道:“若是就這么輕易放過柳氏,讓他們白得那么多好處,拿了本該屬于咱們的錢財,本王實在是心有不甘”
沒救了,李承乾躺在榻上輕輕搖頭,閉上嘴巴不再多言。
“柳氏不是有錢嗎?”沒注意大侄子的神情,想起前些時柳一條捐出的那兩百萬貫,李元昌眼前一亮,開聲說道:“不若再想法讓他多吐出來一些?”
“現在國庫空虛,朝廷缺錢,”李元昌越想越覺得可能,接聲說道:“而眼下,又要出兵高昌又要賑濟災民,皇兄他也定是煩憂不已,若是現在本王前去進言,著柳氏免費捐贈軍資,皇兄定會應允”
“就這么辦本王這就去尋皇兄”越想越覺著是個不錯的主意,李元昌沒顧著詢問李承乾的意見,直接招呼一聲就興沖沖地向太極殿方向跑去。
“呃?”看著這個小皇叔火燒火燎地不見了蹤影,李承乾很是無語地抬手輕拍了拍額頭,自語輕言:“皇叔想的太簡單了,你以為柳一條之前捐出的那兩百萬貫是為了什么?真的是憂國憂民,錢多得燒手么?”
輕嘆了口氣,李承乾無力地接聲自語道:“他那是在堵父皇的嘴,在堵群臣的嘴,所為的,就是為了應付今日這般局面。”
以兩百萬貫,換全軍數百萬貫的軍需生意,他并不吃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