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秘密一直給鎖在他的心底, 他曾經以爲已經鎖出了斑斑鐵鏽。可是當他哆哆嗦嗦找出鑰匙,插入,啪嗒一下, 彈指之間, 它輕靈洞開。在它通向的一條漫長幽黑的隧道, 他終於和往事狹路相逢………
那晚, 他取了蛋糕, 開著車回去。在途經一條衚衕口時,他聽到了尖利的叫聲。空寂的街道上,像是有個女人尖叫了一聲, 但聲音馬上像是就被什麼掐掉似的,虎頭蛇尾, 突然就沒了。
那聲音對他有一種吸引力, 感覺很不好, 他不由自主將車停了下來。他快步沿著人行道往回走,找到那個聲音的來源地—一條黑黢黢的死衚衕。
他沿著衚衕走下去, 漸漸地,聽到了一夥男人罵罵咧咧的聲音,猥瑣的笑聲,還有女人的嗚咽聲。
昏暗的光線中,他看著四五個人高馬大的男人圍著牆角正在施暴。他想也沒想, 衝口而出:“你們在幹什麼?住手!”
從黑暗中躥出一條黑影突然用刀子抵住了他的喉嚨, 圍在牆角的幾個男人聞聲也走過來, 他看見牆角一個瘦小的軀體抽搐著, 看不大真切, 依舊被一個男人覆在身上,做著禽獸不如的事情。牆角處, 那個女孩三番五次要出聲,卻被生生捂住了嘴巴,只發出哽咽聲,聲嘶力竭。
他面龐漲青,拳頭緊握,卻像一支卡了殼的槍。圍過來的一羣男人中爲首的,輕佻地用手拍了拍他的臉,威脅道:“怎麼?這麼有膽想英雄救美?你倒是出聲啊?”
“是啊,出聲啊?不敢?看,嚇破膽了吧!哈哈~”
“是不是你這小子也想加入啊?哈哈~”他的手下跟著大笑,放肆得開始用手在他的臉上又拍又擰的。
只因爲脖子上架著一把刀,他的膽子被閹割了,他再也無法出聲,眼裡的夜色越來越濃,硬而沉重地覆在他的臉上。他的意識像是被抽離般,衚衕像是死亡一樣安靜,這些面目猙獰,醜陋的男人就像在演啞劇。
他從來沒有哪一刻像此刻感覺自己是窩囊廢,他竟然貪生怕死,七尺男兒竟然敵不過脖子上的那把刀。受辱的不僅只是牆角的那名女子,還有他。
持刀的那個男子沒了耐心:“老大,我把這個膽小鬼攆走,你們動作快點!”說完,男子依舊持著刀,推搡著他出了衚衕,威脅道:“小子,我勸你沒能力管,最好別管,壞了我們的好事,小心你的命!”
說完,男子又進了衚衕,只留下出了一身冷汗的他。
他沒有再進衚衕,而是跌跌撞撞地上了車。他不斷在心裡告訴自己,自己已經將她丟在家裡很久了,再不回去媽媽該爲難她。他很清楚不是這個原因,是因爲自己的懦弱,讓自己落荒而逃,將那個女孩獨自留在陰霾的角落。
他反覆在自己的腦海竭力刪除那段記憶,就當自己從來沒有走進那條衚衕。可是不管自己開車開了多遠,女孩淒涼的慟哭,從衚衕裡飄出來,幻化出厲鬼,緊步追著他。深夜的馬路,比白天要更寬廣和深遠,有點不像是人的世界,帶著噩夢過後的詭異陰深。
到家後,他抹了抹了臉上溼漉漉的一片,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拎起蛋糕走進了大廳。母親帶來的女孩立刻圍了上來,笑著要和他攀談。在賓客當中,他沒有看見她,心咯噔一記,忙扔下蛋糕去問母親。
母親若無其事道:“她小家子氣,被別人開玩笑幾句,就不識大體地賭氣先行離開。”
她居然獨自一人走了?他的心不由焦灼不堪,聽到了自己面孔上一滴汗珠從下巴滾落到地上,篤的一聲響,他莫名想起了剛纔那條黑黢黢的衚衕。
什麼都暗下來了,他又悔又恨地衝出家,開著車朝來時的路奔去。那個念頭像是一條巨蟒盤踞了他的腦袋,他只覺得腳底的馬路正在窸瀝窸瀝地陷下去,胸口頭又像捂了塊冰,寒意噝噝地滲透了全身。
重新回到那條衚衕,他觸目驚心地看見她正環抱著雙膝,埋著頭依舊坐在牆角,她的頭髮凌亂,衣服褲子都破了。
聽到來人的腳步聲,她緩緩的擡起頭,空洞的眼神終於停留在一個小時曾來過的那個見死不救的他身上。給希望的是他,給絕望的也是他!
他看到了兩行淚。左邊的那行先奪眶而出,順著她清秀的臉龐且行且停,最後匯合右邊的那行,決堤而去。在那兩行屈辱的淚水裡,倒映出一個倉皇出逃的少年。
更深的黑暗鋪天蓋地而來,他只感到棧橋崩坼,天涯絕路,淚水啪嗒啪嗒地掉下來。是他留下心愛的女孩在黑暗中,是他的懦弱毀了她。說什麼天長地久,他是個殘廢掉的人,竟然敵不過那把刀。連奮起一搏的勇氣都沒有,他沒有保護住她。
她像失常一般瘋笑,胳膊在不住地顫抖。還未等他靠近自己,她厲聲道:“你這個懦夫!你是懦夫!……”
他無力地癱坐在她的面前,無地自容,淚流如海,任心愛的女孩像瘋了般推搡著。在她的面前,他再也沒有尊嚴;再也沒有甜,他給了她深深的絕望,還有無盡的黑洞。
漸漸地,她的聲息再也沒有了,只有馬路旁風吹下落葉的嘩啦啦的聲音,這聲音鋪天蓋地,將他淹沒,世界彷彿已經地老天荒。
從此,她毅然決然地從他的生命中抽離。原鼎小區那套公寓空蕩蕩的,再也不見她的身影;她的手機號被註銷;去她的學校,也是難覓芳蹤……
直到有一天他接到周遊的電話,通知去海邊。
一切都無法挽回,沒有預知。他看見她離去的海邊依舊風平浪靜,惟有打撈屍體的船隻,在沙灘上勘察現場的警方打破了黃昏的靜謐。
晚霞滿天,好像天的胸膛被刺破了,流淌出像葡萄酒汁液般的色彩,美豔芬芳。天上的雲時不時被海上的鳴笛聲震散了,抖抖索索地鋪排了滿天,血似的紅。那一天抖索的漫天血色紅雲,鼠竄似地直奔夕陽。
周遊看見了他,一馬當先上來悲憤地給了他一拳。他如同行屍走肉地被周遊拳打腳踢著,再也感受不到痛,再也感受不到尊嚴的存在……
他被周遊摁在地上看到了她的絕命書:
屈辱,像爬滿我全身的蛆,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的骯髒。那個孩子從我身體帶出的那一刻,我的生命也該完結。周遊,原諒我沒有重拾生命的勇氣,我只想好好睡一覺,在深海中沉睡。海水會沖刷掉我的一切,包括與那個人相愛的痕跡……
因爲他,她年輕的生命如同電光火石般轉瞬即逝。她被上帝接走了,永遠的在水一方,永遠地泊在了海的那一邊。
直到最後,她也沒有給他懺悔的機會。她用死亡給了他最後的一擊,她是那麼急切地想要用海水沖刷與他這個懦夫相愛的痕跡,他不配擁有她的愛。
然而,他卻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目光呆滯地看著漸漸暗沉下來的夜幕。
周遊扔下他走了,警車,船隻也漸漸消失。四周安靜極了,空氣好像海水一樣迫入耳膜,沒有一丁點的聲音來打破它。可是好像那裡面又充滿了音樂,那是她用小提琴拉出的如歌如泣的音樂。音樂像一根細細的絲線,纏繞著心臟,直到他感覺缺氧蒼白………
晏初曉安靜地聽著他在回憶他們之間的過去。那段記憶如同海嘯一般壁立而來,屈辱的浪花被時光曝曬爲利劍,苦海聳爲高山。她的丈夫在利刃中穿行,血肉橫飛。
當吐露出心中全部的私密,他像從地獄中爬出一樣,精神崩潰地靠著椅子跌坐在地上,痛哭流涕。
她第一次看到他這麼悲傷。原來悲傷也可以像酒一樣儲存很多年,越發醇厚。
晏初曉沒有像上次在和他出逃的火車上一樣再次給他擁抱。她恍惚地轉身,離開了還在痛苦的他。
當一切全部知曉,她反而不清醒了,到底什麼是對,什麼又是錯,她的立場是什麼,原則又是什麼,她今後該怎麼辦……
她沒有想到她和他後來的戀情竟然在那個女人的陰影下滋長,她的愛情中也包括Jessica的痕跡。她發現自己竟然對於那個女人沒有恨了,不管Jessica回來的動機是什麼。
原本以爲當他們之間的過去重現於天日,可以過渡到另一種新的生活,然而這只是她天真的想法,她把自己渡向羞辱,還有深深的恨意。一切都剛剛開始,Jessica埋藏在深海的怨恨纔剛剛開始要求償還……
離開音樂廳後,晏初曉一連好幾天都沒有見到江湛遠。是她主動先暫時離開他一陣子,她無法承受他的悲傷,無法看到他立即決然離開她。然而離開後,確是止不盡的思念,他還好嗎?
她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由自主來到雨薇家的樓下。她不禁想起那晚雨薇帶有恨意的話語。如果這些事牽扯著無辜者,雨薇是最無辜的,她無緣無故地爲江湛遠的過去搭上了自己的婚姻。而自己卻一心爲了保全自己的婚姻,竟然質疑好姐妹利用了自己。
想到這,晏初曉一陣心酸,想上樓和她說聲對不起。
在上了兩層樓梯時,她聽到上面傳來爭吵聲。熟悉的聲音,是雨薇和李穹!
晏初曉心一緊,三步並作兩步,快步跑上樓。雨薇家的門大開著,李穹這個混蛋正怒氣衝衝地扯住欲走的雨薇,還惡言威脅。
“你還是男人嗎?禽獸不如!”晏初曉一個箭步上前,甩給李穹一個耳光。
因爲她氣憤至極,用力過大,李穹被打得站不穩,緊抓住雨薇的手陡然鬆動。
杜雨薇趁機掙脫開,沒有和晏初曉解釋一句,緊緊抱著什麼東西奪門而走。
“把東西給我!”李穹反應過來,想撲過去拉住妻子,卻被晏初曉當機立斷地攔住。
“晏初曉,你給我讓開!不要逼我打女人!”李穹青筋暴出,惡狠狠道。說著,很快就出手想推開晏初曉。
晏初曉敏捷地將他的手反扭,推他倒地,不客氣地罵道:“你這不要臉的傢伙,竟然打女人!好,你要打我,儘管來,我晏初曉奉陪到底!”
李穹立馬爬起來,沒有再攻擊她,而是想趁機鑽空溜出門。
未等他躥到門邊,晏初曉已經先行一步手疾眼快地將門甩上,並反鎖。
“晏初曉,晏娘娘,你到底想幹什麼?什麼都不知道,就不要瞎摻和,求你放我走吧,再不走就遲了!”李穹氣急敗壞道。
晏初曉不爲其所動,譏諷道:“這麼急,終於悔過啦?趕著去赴黃泉,投胎嗎?”
“晏初曉,我沒時間和你開玩笑!如果你不想看到杜雨薇有事的話,快點讓開!”李穹憤怒道。
“雨薇?雨薇到底有什麼事?”晏初曉一怔,隨即寸土不讓:“別想忽悠我,快點說清什麼事,否則你別想溜!”
李穹又急又惱,走來走去,爆發出一聲怒吼。他紅著眼睛,厲聲說道:“杜雨薇拿著Jessica在醫院的資料去音樂協會找她的茬,今天是她的新聞發佈會,杜雨薇想當場要她身敗名裂!”
事情發展地出乎她的意料,那晚她以爲雨薇只是純粹一提,沒想到這麼快就弄到證據。晏初曉盯著他,傷感地質問:“你就是爲了那個和你好了七天的女人,就這樣發瘋地攔住和你相愛七年的妻子?”
然而李穹的臉僅是稍稍白了一下,很快就理直氣壯道:“對,我不想讓我現在還愛的女人受到半點傷害。晏子,趁現在還來得及,你讓我走吧,我會感激你一輩子的……阻止雨薇,也是爲了她好,防止兩敗俱傷。你以爲雨薇私自拿出Jessica的隱私來大肆宣揚,就不犯法嗎?Jessica照樣可以告她!”
的確是兩敗俱傷,晏初曉想了想,退步道:“爲了雨薇,我可以放了你。不過我得和你一起去。到了那裡,你要是敢動粗,傷害雨薇的話,我絕不輕饒你!”
“好,好,我保證!咱們快走吧!”李穹不迭聲道。
他們快步走到馬路旁好不容易攔到一輛出租車。就在上車之際,晏初曉想了想,快步先坐了上去,一把帶上了車門。
“你這是幹什麼?開門啊,晏初曉!”李穹焦急地拍打著車窗。
“司機,開車!去市音樂協會!”晏初曉不看他,冷冷地對司機說。
車子重重地擦過李穹的身體,向前方疾駛。晏初曉表情嚴肅。
這個男人,寡廉鮮恥,隨便輕易地說出愛,隨便輕易地背叛愛。當他耽誤了一個女人整整七年的好時光,竟然理直氣壯要求不要傷害。這樣的男人,她恥於和他呆在同一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