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四,東京城東北陳橋驛會議,不期而至的楚王終于為各路勤王義師豎起了主心骨。
五十八路義師重新分為四部,淮北軍、西軍兩軍合為中軍。
馮雙元殘部、折彥文一部組成一支八千人的馬軍,由折彥文和張叔夜為正副主帥,從黃河北岸繞至京西,繼續(xù)執(zhí)行騷擾金夏軍洛陽至東京的糧道。
十三股人數(shù)少、戰(zhàn)力差,僅憑一腔血勇前來勤王的義師,則劃歸澤州知府賈遵,命其在更外圍的地方引導、組織仍舊陸續(xù)前來的各地義勇,以免后者一頭扎進金夏大軍陣線中。
鐵膽部則負責和金夏軍外圍游哨、警戒部隊纏斗,不求大量殺敵,但務(wù)必壓縮金夏軍游哨的活動范圍。
太原都統(tǒng)王秉、武安軍都統(tǒng)趙孟廣,則一南一北領(lǐng)了押送軍糧的任務(wù)。
如今,河北路經(jīng)幾年生息,已成楚王手中僅次于淮北的糧倉。
王、趙兩人,一人率部往南,在通許、杞縣一線接應(yīng)淮北來糧,一人往北過黃河,在黎陽、白馬一線接應(yīng)河北來糧。
說起來,楚王能迅速獲得所有人擁護,一來是因為在齊國積攢下的威望,二來,便是因為這糧草
各路義師大多出發(fā)倉促,帶不了多少輜重糧草。
如今在城下和金夏軍對峙十多日,隨行帶來的那點糧秣早已告罄。
五六日前,已有多支義師斷炊,有些將領(lǐng)靠個人關(guān)系能從友軍處借一點,也有的靠捕魚勉強混個餓不死。
甚至出現(xiàn)義師互相爭搶糧食的鬧劇。
而楚王在陳橋驛會議中,當眾向大伙保證,‘我淮北但有一捧粟,便與諸位共食一鍋粥’、‘東京城之圍一日不解,淮北便一力供應(yīng)全軍吃嚼’。
眾將領(lǐng)在倍感塌實的同時,亦感動難言。
東京城外三十多萬人啊!
每天需供應(yīng)的糧草便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
比起一上來就想吞并友軍的劉叔平,楚王的格局胸懷呸,那姓劉的何德何能與楚王相比。
自十月二十四這日起,如同無頭蒼蠅一般亂糟糟的各路義師,逐漸井然。
澤州知府賈遵于胙城、長垣、東明等城設(shè)置義師接待處,將東、北兩個方向的來援義師攔在各縣,重新組織起建制后,陸續(xù)送往陳橋驛大營,各做安排。
鐵膽近衛(wèi)二團,短短三日內(nèi)歷經(jīng)七十戰(zhàn),消滅了大量金夏游哨、巡弋小隊。
以至于到了十月二十八日,完顏謀衍將原本十余人一支巡弋小隊加強到了百人以上。
這么一來,必然影響偵查頻率和覆蓋面積。
二十七日,折彥文和張叔夜所率馬軍已摸索到了京西百五十里外的鄭縣。
這支隊伍中的馮雙元,月初丟了洛陽,事后又被劉叔平借故整治,若不是楚王到來,他僅有幾千子弟兵不但要姓劉,便是他自己能不能活都兩說。
再者,那金夏軍奪了他的根據(jù)地,他又急著建功,好彌補失城過錯,自是戰(zhàn)意十足。
而折彥文,更不必說.老父、二弟已血染疆場,他與金夏不止有國仇,更有家恨!
不過,二十八日午間這支滿腔恨意的軍隊,在初次襲擊金夏糧隊時,并不算順利。
廝殺半個時辰,雖斬殺了叛將曲義先部近千人,但己方也有數(shù)百傷亡,最關(guān)鍵的是未能完成焚糧的任務(wù),西夏軍便趕了過來。
折彥文無奈,只得率部退去。
隨后兩日,折彥文率部于滎陽、須水之間游走,卻始終未能尋到戰(zhàn)機。
完顏謀衍自然也知洛陽至東京之間這條糧道的重要性,又經(jīng)兩次齊軍騷擾,自然加強了沿途防衛(wèi)。
甚至派出了副將完顏攬專門護衛(wèi)。
十月三十,眼瞅無法完成楚王布置的任務(wù),折彥文心急如焚,便主動詢問起了張叔夜的意見。
張叔夜和楚王未有過任何交集,這次卻被后者委任一軍副帥的要職。
他自是有些想不明白.自己一個年邁老知縣,說起來沒甚好值得楚王拉攏。
再者,這支由折家殘軍和洛陽殘軍組成的隊伍里,他只有數(shù)百成武縣士卒,在歷來講究拳頭大便有理的軍中,他這副帥著實有點名不副實。
是以,多日來他一直沒有主動發(fā)表過意見。
直到這次折彥文主動問起,張叔夜稍一沉吟才道:“折將軍,如今金夏軍隊糧道防御嚴密,若想有所收獲,我軍需出其不意了!”
“如何出其不意?”
“洛陽至東京四百里,將軍以為,金夏軍在何處防御最為嚴密?”
張叔夜反問,折彥文脫口便道:“自然是距離東京越近,防御越嚴密!”
如今東京外圍,金夏和齊軍犬牙交錯,各有重兵,距離東京越近,糧道遇襲的可能就越高。
反之亦然。
折彥文說罷,自己也反應(yīng)了過來,不由道:“張知縣,你是說,我軍繼續(xù)西進?越靠近洛陽的地方,防御越薄弱?”
張叔夜卻道:“既然要靠近洛陽,折將軍敢不敢去洛陽北倉看一看?”
折彥文一怔,隨后一拳砸在自己掌心,“張承旨,那咱就去看一看!”
十月三十夜,折彥文部趁夜北渡黃河,黃河以北幾乎沒有金夏軍。
行軍兩日后,自白坡向南再渡黃河.
張叔夜此計,雖看起來冒險,卻準備抓住了金夏軍的紕漏。
自九月初,金夏軍一路東進,大小戰(zhàn)陣十幾場,未嘗一敗,早已不將齊軍放在眼里。
要不然,也不會在各路勤王軍云聚東京的情況下,依舊不舍退去,仍要攻城。
金夏軍二十多萬戰(zhàn)兵,但圍困周長五十里的東京,卻依然讓龐大兵力變得捉襟見肘,再有四百里糧道需防御
洛陽城防,以及城外南北兩倉的守衛(wèi)工作,幾乎全由洛陽降軍負責,僅城內(nèi)駐有三千西夏軍震懾。
十一月初二夜。
洛陽北倉孫邦同西夏擒生軍校尉李訛移巖對坐小酌。
孫邦表現(xiàn)的格外恭敬,‘李’乃西夏國姓,孫邦已打聽了,別看這李訛移巖只是一名小校,卻是正兒八經(jīng)的西夏皇族。
是現(xiàn)成可抱粗腿。
自從九月初六,孫邦同盧應(yīng)賢、梁記祖等人配合曲義先奪門投敵后,孫邦便開始操心自己的前程了。
便如那曲義先,‘投誠’當日,便被任得敬封為了京西節(jié)帥。
盧應(yīng)賢更是被許諾了新朝宰執(zhí).這么一比,孫邦新得來的轉(zhuǎn)運使就沒那么誘人了。
這李訛移巖聽不懂孫邦的旁敲側(cè)擊,后者只得露骨的說出了自己求官的心思。
李訛移巖不知是吃了幾杯馬尿說的醉話、或本來就是個不靠譜的大嘴巴,開口便道:“齊國國土四千里,官帽不多著么!待我軍拿下東京,再立新朝,我便上書皇兄,封你為.封你為淮北經(jīng)略吧!都說淮北富庶,不算虧待你吧?”
一路經(jīng)略,官有點小了。
但淮北經(jīng)略,孫邦可以!
孫邦聞言一喜,忙躬身為李訛移巖添了酒,投桃報李道:“若小可做了淮北經(jīng)略,一定竭力報效我皇、將軍!”
這里的‘我皇’,已經(jīng)變成西夏皇帝。
淮北富庶,孫邦覺得不能自己獨吞了利益,至少需拿出一半孝敬李訛移巖。
方才還‘聽不懂’孫邦求官的說辭,可此刻李訛移巖卻會心一笑,道:“日后是日后的,但眼下.”
孫邦早有準備,馬上一拍手,外頭走進十余位抬著碩大木箱的健仆。
看那分量,絕對不輕。洛陽雖比不上東京,但城中富戶可不少,這回借東京易主,孫邦有了新主人,僅狐假虎威便在城中訛來了百余萬兩的財貨。
就這,他還有些不滿意。
據(jù)說那盧應(yīng)賢,不足一月的時間,便搜刮來三百萬不止。
李訛移巖可不像漢人那般還要些臉面,當場便掀開木箱,查看箱內(nèi)財貨成色。
不多時,李訛移巖滿意的拍了拍手,孫邦心中一定,又轉(zhuǎn)頭對一名健仆道:“將人帶進來吧。”
隨即,數(shù)名衣著清涼的貌美女子便被引了進來。
有人見了面貌粗獷的李訛移巖,嚇得渾身發(fā)抖。
有的小娘,輕薄衣衫下的肌膚上還留有青紫傷痕.看來,來前這些女子都受過一番‘調(diào)教’。
李訛移巖愈發(fā)滿意,哈哈一笑。
孫邦一招手,帶領(lǐng)健仆退了出去,并有眼色的關(guān)上門。
門剛關(guān)上,大概有名女子情緒崩潰,發(fā)出了低沉壓抑的啜泣聲。
不過,這一點也不影響孫邦的好心情.離開李訛移巖的院子后,背手站在蕭瑟夜風中,仰頭望向了無月星空。
‘呼~’
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孫邦心中豪情萬丈。
呵呵,淮北經(jīng)略.不但是那佞臣老巢,還代表著富可敵國的財富!
正沉浸在一朝得道快意中的孫邦,忽見遠處夜色中一叢火光。
孫邦不由一驚,北倉囤積著大量糧食,倉房數(shù)百座,儲糧區(qū)嚴禁明火!
誰這么大膽,敢在倉區(qū)放火?
北倉若有失,他的淮北經(jīng)略就泡湯了!
孫邦帶領(lǐng)健仆大步往火光處跑去,可只奔出不足百步,陡聽北倉內(nèi)四面八方殺聲喊起。
十一月初二,夜亥時。
折彥文偷襲洛陽北倉,倉內(nèi)有洛陽降軍兩千、西夏軍五百。
剛交手不久,原京西節(jié)帥馮雙元自報家門,大呼,“漢兒不從胡虜!”
這群舊屬短暫猶豫后,竟臨陣倒戈,引齊軍圍攻倉內(nèi)五百西夏軍。
齊軍兵力占絕對優(yōu)勢,再者,不管是折家軍還是洛陽軍,都和西夏軍有血仇,自是人人奮勇,個個爭先。
五百西夏軍只撐不足兩刻鐘,便被盡數(shù)斬殺。
折彥文手刃一名西夏校尉,梟其首后掛于腰間,西軍余者,有樣學樣,將五百西夏軍全部割了腦袋,以慰九月初悲歌川戰(zhàn)死袍澤英靈。
隨后,以猛火油點燃北倉,率軍往北,潛入夜色。
此次突襲,干凈利落,出人意料。
城內(nèi)三千西夏軍怎也沒想到,已被打破了膽的齊軍竟敢跑來洛陽偷襲,猝不及防之下,待他們出城趕至十五里外的洛陽北倉,大火已救無可救。
十一月初四,被俘的孫邦送到了陳橋驛大營。
此戰(zhàn),是器械營一戰(zhàn)后的第二勝,意義卻遠超前者。
孫邦被送來后,照例拷問一番,便要問斬,可負責審問的軍士卻從他口中得到一個重要消息,連忙稟與楚王。
“韓昉沒降?韓昉未死?”
陳初一臉驚愕道,韓昉回家省親時洛陽失陷,就此沒了消息。
以陳初想來,他要么死于亂軍,要么投了金夏軍。
之所以對這老頭這般沒信心,全因兩人并不算太良好的關(guān)系.韓昉是文學院授予的第一批院士,這老頭雖暗地里吃著淮北的好處,卻從不算溫順。
或是為了揚名,或是為了樹立不畏強權(quán)的人設(shè),整日里盯著淮北施政中的小紕漏,在報紙上陰陽怪氣,甚至還指名道姓批評過‘楚王寵溺蔡妃過甚’之類的。
這是淮北自己立起來的人物,淮北自然要表現(xiàn)的大度些,若不是陳初攔著,蔡婳不知讓他‘意外身故’多少次了。
可這一回.聽孫邦言,這韓昉不但沒有投降,反倒將盧應(yīng)賢等人臭罵了一頓,至今和老妻被關(guān)在洛陽大獄中。
得知此事,陳初半晌沒說出話來原來,愿意以生命守護淮北的,早已不止他和他那幫兄弟了。
心中有所觸動,陳初于當日寫下一文,借嘉獎?wù)蹚┪摹埵逡挂皇拢惆l(fā)了心中塊壘。
初五日,折、張夜襲洛陽北倉、斬殺西夏皇族李訛移巖的捷報,已傳遍全軍。
十日來,連勝兩陣,齊軍終于一洗早起低迷士氣。
但同時,完顏謀衍、任得敬的目光開始從東京城,轉(zhuǎn)向了城外突然脫胎換骨的勤王軍。
初七日,隨著運糧隊伍,楚王頒與各軍的那份大捷嘉獎也流傳到了蔡州。
自從誕子后,一直留在府內(nèi)休養(yǎng)的阿瑜,見了這份抄寫來的文字,當場哭了起來。
隨后,阿瑜親自帶著公文去了蔡州五日談報館。
翌日,十一月初八。
五日談頭版頭條,原文刊印了楚王公文。
嘉獎報捷公文,前頭自然大肆夸贊了折、張二人,同時亦不忘強調(diào)斬殺西夏皇族之事。
而公文后頭,卻筆鋒一轉(zhuǎn):
‘國家至如此地步,除我等為其死戰(zhàn),已無他法。只有本此決心,方可護我國家親眷。
我煌煌四千年之華夏民族,決不至亡于區(qū)區(qū)金虜夏胡之手!
為國家民族死之決心,海不枯、石不爛,便是身膏野革,亦無半點更改,愿與諸君共勉!
此刻國運艱難,邀千萬華夏健兒,共赴萬里關(guān)山,請諸君奮勇,愿我后輩再無苦難!’
明確告知了天下萬民,此時國家危機,文中卻無半點挫敗之感,只有一股‘為國赴死,男兒無怨’的雄壯,彌散在字里行間。
一時間,豪邁之風鼓蕩淮水兩岸。
十一月初九,王妃號召淮北婦人開展‘大援軍’運動,請各家各戶婦人拿起手中針線,為前線護國男兒縫制冬衣.
已入深秋,冬天確實快來了。
而這場東京保衛(wèi)戰(zhàn),似乎暫時還不到分出勝負的時刻。
‘邀千萬華夏男兒,共赴萬里關(guān)山’不止攪動了淮北,在淮南同樣引起了不小的震動。
周國朝堂一片平靜,但民間.
十一月十一,淮南霍丘萬源商行東主彭掌柜組織三百青壯,秘密北渡后,主動往蔡州軍衙,欲要北上助齊國一臂之力。
類似小股隊伍,北渡者不知凡幾。
淮南經(jīng)略陳伯康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十一月十二,周國大噴子陸延重率弟子三十,第一次偷渡成功。
愛出風頭的陸延重可比那彭掌柜會吸人眼球,過河后,當即打出了周國義勇的旗幟,并喊出了‘漢兒一家,同擊金夏,共護華夏’的口號。
短短數(shù)日內(nèi),便有淮南北渡者、駐留淮北的淮南人云聚景從,成軍三千。
這些人能不能打仗另說,但這種氣氛卻刺痛了一些人的神經(jīng)。
齊周并立,到底誰為漢人正統(tǒ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