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秋時分,晨風撲面吹來,夾雜著半黃的落葉,帶著蕭瑟的寒意。
子羽卻渾然未覺。他剛剛結束了晨跑,滿頭滿臉皆是亮晶晶的汗珠,越發顯得朝氣蓬勃。他正要如往日一樣到祭壇斜對面的寒泉里沐浴,突然前方的大樹后面冷不丁竄出一個人來,同他撞了個滿懷。
子羽定睛看時,認出那人是季秀,一張臉立即沉了下來。
“你來這里干什么?”子羽壓低了聲音叫道,“這里不是你能來的地方,若被人撞到,你定然要受到重罰。”
“她……她在哪里?”季秀一張臉凍得烏青,身上也幾乎沒了熱度。他是趁著夜色悄悄潛進來的,卻在這稷下川的神圣之地迷失了方向,吹了一夜的冷風。
“你想干什么?”子羽很是警惕,“我跟你說,你別亂來,你這樣是不可能救出她的。”
季秀整個人都在哆嗦,但是卻竭力扯出討人喜歡的笑容來。十幾年來,他和燕明君、阿桑三個人擠在那間破敗不堪的茅草屋中,缺衣少食自是常有之事,每當這個時候,負責去附近村寨里乞討食物的那個人都是季秀,他仿佛天生懂得對什么人該說什么話,以便最大限度地獲取別人同情和幫助。
子羽帶著季秀七轉八拐,來到大祭司居住的祭宮前頭的時候,甚至自己也有些奇怪,為什么會對著這個卑賤污穢的小子絮絮叨叨說這么多話:“奇怪,你居然不是來找阿桑,而是來找南離?你來找他做什么?……是啊,南離太傻了,少祭司有心保護他,他卻非要在這風口浪尖趕來求見大祭司,不是自己找不自在嗎?……對,沒錯,前頭祭宮的臺階上跪著的那個人就是南離,除了他誰會這么傻。聽說昨天晚上就跪在那里了呢,也真是的,明知道大祭司夜里有人侍奉,是從來不見客的……”
正說著,兩人已經到了祭宮的臺階前。然后子羽就目瞪口呆地發現那個一直跟在他身后,溫馴乖巧如鹿的季秀一下子飛快地超過了他,來到南離身后,飛起一腳把南離踹倒在臺階上。
南離猝不及防。他為了求見大祭司跪在那里,已經直直跪了一夜,手腳早已麻木,季秀從他背后踹過來的時候,他根本來不及作任何反應,就像根木頭似的重重向前栽去。季秀眼明手快,又轉到他前頭,揪住他的頭發,將他的頭抬起,直直沖著他面門就是一拳。
子羽先前根本沒有料到季秀膽敢在祭宮門前行兇,整個人都有些呆滯,等到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南離早挨了幾拳幾腳,樣子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子羽頓時大怒,一種受到欺騙的感覺油然而生。季秀是他帶過來的,但是如今季秀卻在他眼皮子底下打他最好的朋友。這種事情他怎么能忍?當下大喝一聲,也沖了過去。
一時間,三人打作一團。等到祭宮的衛兵聽到響動沖出來制止的時候,南離早已是鼻青臉腫,衣衫不整,子羽滿身灰頭土臉,季秀身上臉上也幾處掛彩。
富麗堂皇的祭宮后殿是大祭司姜妧寢居之所。每天當溫暖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射到柔軟寬大的榻上之時,她會面帶慵懶之色地睜開眼睛,用手輕撫過陪寢少年們那光滑而極具生命力的脊背,然后把他們扯到自己身下,好生逗弄撩撥一番,再緩緩起身穿衣。然而這日天剛蒙蒙亮,她就被三個不懂事的孩子給吵醒了。
聽了神仆戰戰兢兢的匯報,姜妧面帶不悅之色起身,升殿。她穿著寬大而華麗的祭袍,手中的權杖在光線的照耀下閃爍著金黃色的光芒,她一步一步走在祭宮前殿的青金色地磚之上,每一步都如同踩在伏在階下等待發落的三個孩子心中一般。然后她微笑著坐定,美麗幽深而充滿了智慧的目光向著南離探詢似的望了過去。拋開大祭司的身份,其實她是一個保養得極佳、一向養尊處優、完全看不出年齡的美艷婦人。
“怎么了,有事嗎?南離?”姜妧輕啟紅唇,聲音仍舊是一如既往的悅耳動聽。若不是南離事先從若蒼那里打探了一些消息的話,一定會認為她雖然私德有待商榷,仍不失是一個慈愛而友善的長者。
“沒……沒有事。”南離艱難地回答道。因為季秀的突然出現,眼下的情況糟得不能再糟。縱使他有心為阿桑說話,也不宜在這種情況下有任何動作。
可惜子羽并不是這樣想的。“季秀……都是季秀不好。”子羽滿臉憤怒地說道,“他竟然私闖祭宮,毆打祭司!”
于是姜妧的眼神充滿探究意味地落到了季秀臉上。“季秀……”她若有所思,“你就是從小被那個人撿到,一直跟他女兒養在一處的那個男孩子?居然已經這么大了。”
“是。”季秀慢慢地抬起頭。子羽驚訝地發現,季秀竟然臉上帶著笑容。那種人畜無害、純真得惹人憐惜的笑容。
“你就是我們稷下川的大祭司?”他用略微有些歡快的聲音說道,“難道大祭司不該是白發蒼蒼的老婆婆嗎?又怎么會是你這么個千嬌百媚的大美人?我不信。”
姜妧在大祭司的位子上坐了十幾年。有的人懼怕她,有的人敬畏她,有的人不敢不屈從于她,但是同時卻又在背后里用最惡毒的言語詛咒她。她見過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挖空心思來討好她的人不計其數,但是從來沒有聽過這般天真而大膽的恭維。
“真是個有趣的孩子呢。過來,到我這里來。”她臉上也似綻開了燦爛的笑容。
季秀依言走了過去。他走得是那么的小心翼翼,如同最純真無害的孩子,可是眼睛里閃爍的光又帶著些好奇和向往。
子羽心中已經有了一些不好的想法。因為南離的緣故,他把阿桑周圍的人和事打探得清清楚楚,季秀自然是其中的重中之重。他聽說過季秀一夜十三郎的名聲,知道這個人喜歡無恥地依附女人而生。倘若季秀恬不知恥要攀附大祭司,他又該作何反應?
季秀慢慢地靠近大祭司姜妧,他面帶笑容,姜妧亦面帶笑容,然而變化就在那一瞬間出現。
以子羽射術課上拿第一的眼力,也只看到大殿之中一道烏沉沉的光閃了一閃,緊接著季秀便出現在姜妧身后,一條黑色鞭子如同毒蛇一般纏住姜妧白膩的脖頸,而最要緊的是,姜妧周身三丈之內,并無衛兵守護。
“大祭司!”子羽驚叫一聲,就向揉身向前。
季秀立即將手中的鞭子緊了一緊。“誰若敢動,我就要她的命!”季秀厲聲叫道。
子羽遍體生寒,再也不敢動了。
但是南離突然在這個時候嘆了一口氣。
“何必呢,季秀?你犯了大罪,還不趕快跪下來,祈求大祭司的原諒?”南離平靜地說道。
“你這個豬狗不如的東西!”季秀破口大罵道,“你對得起阿桑嗎?”他一邊說著,一邊將手中的鞭子又緊了一緊,鞭子在姜妧又白又膩的脖頸上勒出深深的痕跡。
“季秀……”南離竭力安撫。
但是季秀對南離的勸阻毫不理會,只是向四周亂作一團的衛兵大叫道:“把阿桑交出來!否則我就跟她同歸于盡!”
這是一個瘋子。或許他真的會說到做到的。子羽看著季秀勢如瘋狗一般的樣子,不由得浮現出這樣一個想法。他遲疑著向南離看了過去,南離沖著他使了一個眼色,微微搖了搖頭。
就在南離沖著子羽使眼色的時候,形勢再度變化。子羽只看到姜妧的手肘微微一動,季秀已經大叫一聲,踉踉蹌蹌連退幾步,整個人縮成一團。隨即有衛兵涌了過來,將他拿下。那根方才還犀利無比的黑色長鞭掉在一邊,委屈而安靜地躺在那里,如同一條被剝了皮的蛇。
姜妧拍了拍手,南離趕緊快走幾步,將那條黑色長鞭撿了起來,遞給姜妧。
姜妧看了看那條黑色長鞭,又用眼角瞟了瞟被人按著跪在階前的季秀,卻到底沒有將長鞭接過來:“真是一代新人換舊人。如今竟敢有人如此膽大妄為,用的居然還是這根黑色長鞭,真是有趣啊。只不過我有一個問題,那個人既然肯將這條鞭子交給你,怎么事先就不提點提點你,本座當年的身手如何了得?還有,難道你出門時沒有照照自己的樣子,這點蒲柳之姿,也敢來本座面前賣弄?”
季秀隨即被姜妧命令押了下去,在衛兵的監督下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等他再度回到姜妧面前的時候,南離和子羽早已不知去向,而姜妧正半躺在她那張柔軟寬大的榻上,眼眸幽深。
“聽說你有個十三郎的名號?”姜妧似笑非笑似地說道,“不愧是那個人調.教出來的,真是有趣。”
季秀滿頭霧水。
他并不是榆木腦袋的人,卻怎么也不能明白這位大祭司的真正心意。他以為他私闖禁地、挾持姜妧,一定會被處死,抑或會成為姜妧新的玩物。
然而姜妧居然什么也沒說,就那樣干脆利落地放他回去了。
等到季秀回到那間茅草屋的時候,有些意外地發現,南離居然也在那里。他的面前放著那條黑色長鞭,正在面色凝重地向燕明君說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