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輛青布裹就的車子緩緩駛出姜寨, 卻被一條小溪擋住了去路,停下來不動了。
姜姬從容扶著季秀的手,從車子上走下來, 踩著溪水中間的石塊渡過了那條小溪, 步履沉穩地來到那座潮濕昏暗的茅草屋前。
季秀快走兩步, 未及推門, 那柴木門卻突然間從里面打開了。燕明君盤膝坐在門口, 沖著門外的人打招呼:“來了?”
此時正值午后,初春時節明媚的陽光照在燕明君身上,給他周身渡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輝。他頭發有些凌亂, 身上的衣服是簇新的,衣襟卻未綁好, 顯然是聽到外頭動靜之后, 倉促間換就。然而他就那般盤膝而坐, 面上帶著優雅而神秘的笑容,竟仿佛不是坐在茅草屋門前, 而是坐在金碧輝煌的宮殿中一般。
季秀不由得吃了一驚。他從來未見過燕明君如此光彩奪目的時刻,他顯得美貌而強大,智慧而沉穩,就仿佛山林之中那只開屏的雄孔雀卯盡全力舒展他了五光十色、艷麗斑斕的尾羽,一時之間, 季秀竟有些移不開眼睛。
季秀不由自主地拿燕明君和南離做對比, 毫不遲疑地得出結論:南離盡管皮相不差, 氣質風度之佳常為眾人稱道, 然而在燕明君面前, 突然之間就顯得那么青澀而未經雕琢。
季秀突然間就有些責怪自己起來:他伴在燕明君身旁十數年,燕明君每次說要傳授他些東西, 他都嬉皮笑臉,仗著些小聰明,不屑一顧,到最后只學了些伺候女人的皮毛功夫。倘若他能把那些東西給學透徹了,又怎么會比南離差,又怎么會贏不了阿桑的心。
不過燕明君如此的閃閃發光,引人注目,卻未能引起屋里屋外兩個女子的贊嘆。阿桑只管窩在她那個角落的茅草上,郁郁寡歡地想著心事,姜姬本人卻是擁有過燕明君最為青春鼎盛、美貌無敵的時候,如今的容光只能算過是猶存的幾絲風韻,自然提不起興致。
當下姜姬冷哼一聲道:“這是誰家的老男人?都丑成這個樣子了,怎么還敢在此搔首弄姿?”
燕明君不防她會這般說,那張無懈可擊的笑臉上僵了一僵。“可是你還是這般的美。那年自從我見到了你,天底下的所有女人便不在我眼中了。便是你惱我怨我,我心中也只有你一個……”他壓低了聲音,慢慢說道,聲音里自有一種別樣的魔力。
“是嗎?美嗎?”姜姬大聲冷笑道,向前一步,將被毀掉的那一半容顏對準燕明君,“這些都是拜你所賜!”那半邊臉上因失去了一只眼睛,原本柔和的輪廓也變得冷硬,故而格外猙獰。她用這半邊臉來嚇唬人的時候,從來都是無往而不利,甚至可以止小兒夜啼。有稷下川的民眾曾經充滿敬畏地說,姜姬大人是半面天仙,半面妖魔。
燕明君卻絲毫不害怕。他在祭壇上曾經親眼見到過她生生挖掉左眼,鮮血淋漓、滿面猙獰的樣子。那個時候他看著她唱作俱佳的表演,已經曉得自己受到了暗算,他亦下定決心,只要有一息尚存,定然不遺余力地報復她,拉著她同歸于盡。然而就在下一刻,她親手挖掉左眼,悍勇和決絕超乎了他的想象之外,他一下子就徹底原諒了她。生在弱肉強食的姬姓部落,燕明君生來便是一個慕強的人,這樣有性格有魄力的女子,他無法不愛她愛得死心塌地。
“是的。是我的錯。可是你還是那么美,求你給我補償的機會……”燕明君突然攀著姜姬的身子,站了起來,他的吻對準姜姬那半邊毀掉了的臉,熱烈地親了下去,直到姜姬一個巴掌扇在他臉上,將他狠狠地推在地上。
燕明君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倒。巨大的響聲中阿桑終于回過神來,有些迷茫地望著屋里不請自來的客人。在看清楚那是誰以后,她揉了揉眼睛,整個人都顯得無所適從:
她曾經冒著生命危險,力扛昊天九問,那個時候她是多么盼著能和姜姬說上幾句話,叫她一聲母親,可是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她曾經在茅草屋的角落里瑟瑟發抖,承受燕明君暴怒失望之下的斥責和鞭打,那個時候她是多么盼著姜姬能夠神奇地降臨,解救她于水火危難,可是整整三個月,她都沒有出現。
到了今日,姜姬終于出現了,她剛剛露面就和父親燕明君打了起來。故而阿桑的那一聲“母親”著實無法出口,她甚至不知道應該幫誰。一邊是陰郁暴躁、時常打罵她、但同時也養了她十幾年的父親,一邊是素有威望、在稷下川應者如云、但是向來對她視而不見的母親,她該幫哪一個才好?
“你一手調.教的小子很不錯。我收下了。”姜姬向著燕明君冷冷說道,“我也會帶走阿桑。這下子你總該安心滾蛋了吧。”
姜姬一邊說著,一邊走到阿桑面前,用手慈愛地摸著阿桑的頭:“不愧是我的女兒。你很不錯。”
阿桑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姜姬,甚至連大氣也不敢出。
突然之間便聽到燕明君冷笑起來:“你的女兒?你想帶走她?老天啊,老天有眼,我終于等到了這一日。當年你眼睜睜由著那個毒婦害她,都可以不聞不問,現在看她有出息了,就想帶走她?好,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養她十幾年,你說帶走就帶走?我是她父親,你總須給我個名分才好。”
“名分?”姜姬縮回手去,轉身望著燕明君,也開始冷笑,“如今你竟然跟我要名分?當年我何嘗沒給你過名分,結果呢?你使詭計趕走了我的夫侍們,我都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不計較,可你不該在我懷孕生產的時候勾結父族,背叛我們稷下川。我是太傻,以為姬姓部落里的九王,會在意我們稷下川小小的名分,可是我決計不會再傻第二次。”
“可是你要帶走阿桑。”燕明君堅持道,“我是她父親,你總得給我一個名分才好。你一個人可生不出阿桑出來,你總要給稷下川所有人一個交代。”
“交代?稷下川的孩子,從來都不需要有父親。婚嫁之說不過是這幾百年才盛行起來的,從前的人們,哪里知道父親是誰?”姜姬道。
“可是婚嫁之說已然盛行。身為稷下川的領袖人物,就必須做出表率才行。”燕明君道,他并不是對稷下川權力運作一無所知的白丁,他聰慧而且自信,不可能被任何人所蒙蔽,“故而其他人可以沒有父親,阿桑必須有父親。”
姜姬愣了愣,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笑了。
“你以為,我要接阿桑回去,是看重她在昊天九問中的能力,要栽培她成為部落首領,或者是祭宮的祭司?”姜姬嘲諷般地問道。
“不然呢?昊天九問賜福之人,擁有莫大的威能。這難道不是你們稷下川幾萬年來的訓令?’”燕明君道,“否則的話,以你的鐵石心腸,我先前百般設法,你都不肯來,為何偏偏在這節骨眼上,要接走阿桑?”
他臉上露出了然的笑容:“我們都不年輕了,你再能干也好,終究要有黯然歸隱的一天。原本匍匐你腳下的民眾會漸漸地轉投他人門下,原本惟你命是從的那些人漸漸地會不再聽從你的話。眼睜睜地看著那些經驗才干皆不如你的人成為新的領袖,他們除了比你年輕、更有成長潛力外一無是處,而你自己則要無可避免地被人遺忘。為了避免這種情況出現,睿智如你,必然早就想好了后路,那便是栽培新人,扶她上位。”
“不錯,我是想過要栽培新人,扶她上位。”姜姬道,“所有有些頭腦的部落村寨首領、大祭司和祭司們都是這么做的。”
“扶植新人的最好方法是扶植自己的子女和弟子。”燕明君道。
“不錯。”姜姬坦然承認,他們曾經是四方部落里最默契的一對夫妻,彼此之間都猜得到對方的心思,故而沒有必要做絲毫的隱瞞,“我曾經花大力氣栽培過荷露。可惜因為她父親的緣故,那孩子受了驚嚇,對我始終不能諒解,仗著些小聰明胡作非為,著實令人失望。我還曾扶植過荷露的夫君青葉。那孩子倒是有些心計,只可惜資質才能有限,縱有你暗中提點,我從旁提攜,勉強當上祭司也就到頭了。”
“當年你距離部落首領只有一步之遙,區區一個小祭司自然不合你的胃口。”燕明君很肯定地說道,“所以你才需要尋覓新人。故而你重新想起阿桑,她剛剛得到昊天九問的賜福,又是你的親生女兒。你為什么不栽培她?”
姜姬聞言,眼睛死死盯住燕明君,似乎想從他身上看出一個洞來。
“為什么不栽培她?為什么不栽培我的親生女兒?”姜姬突然仰頭大笑起來,“姬燕明,你果真不知道是為了什么嗎?就是因為你!當年因為你,我的大好前程盡數勾銷,差點被視為和你同罪之人。我用一只眼睛,好容易和你劃清界限……”
“難道只是你的一只眼睛嗎?”燕明君忍不住說道,聲音里滿是憤慨,“你把我丟給姜妧不聞不問,任由她砍掉了我的一條腿,你眼睜睜看著那毒婦把小阿桑拋下高臺,差點毀了她一輩子……”
“那又怎樣?”姜姬毫不示弱,和他爭鋒相對,“我好歹知道暗中指揮綿羊,救下她一條性命。不錯,她是癡了傻了,可是癡傻總比沒命好。只可惜她的父親卻是真正狠毒的人,忍心把她拋在深山老林里不聞不問,由著她喝母豹子的奶長大,直到她三歲才抱她回來,也不知道是什么居心。”
“什么居心?”燕明君的聲音里竟有幾分委屈,“她整日整夜啼哭不止,惹得我心煩意亂。我一個大男人,一來沒奶喂她,二來行動不便,如何養活得了她?后來待撿了季秀回來,狀況才略好些,我便抱她回來,難道你還嫌不夠嗎?”
姜姬的眼睛緊緊盯著他:“你無非是覺得,這孩子天賦異稟,竟能與飛禽走獸溝通,想著奇貨可居罷了。你何曾真正關心過她的死活?倘若你是果真為她好,當時便該遣人告訴我她有這個能耐,我將她帶到身邊養大,也不至于似今日般一事無成,書數射御諸學,無一所長,連在學宮當幾天旁聽生,都會惹出大禍來。”
“當時便該遣人告訴你,她有這個能耐?”燕明君嘲諷似的笑著,“你還不是一樣想著奇貨可居。若她沒這個能耐,便翻臉不認人裝作沒生過她,若她有這個能耐,就巴巴地趕來認親了,是不是?可是認親也要認個全套,斷然沒有認她不認我的道理!”
“你錯了,姬燕明。”姜姬提著名字大聲說道,“我這次來,是打算認下她。只是卻沒有要栽培她的意思。不錯,她天賦異稟,能夠順利通過昊天九問,原本該是稷下川最有前途、最受信賴的人,甚至有可能成為大祭司,只可惜因她和你有那么一點關系,一切全都毀了。你是稷下川真正的禁忌,所有和你沾上邊的人,都要受到質疑。我原先以為,我失了一只眼睛,又那般盡力和你們劃清界限,總算是清白了,可是我那般勞心勞力布置昊天九問的祭壇,一旦事情有了變故,他們便開始懷疑我和你串通起來,從中搗鬼。以此推之,便是阿桑有溝通天地之能,只要她是你姬燕明的女兒,就別想得到稷下川民眾的認可。”
燕明君的臉色陰晴不定。他隱隱覺得姜姬并沒有說謊,可是要讓他承認多年以來的謀劃落空,他又著實不甘心。“既然如此,你今日來認她做什么?”燕明君不甘心地問道,“那么多年都不聞不問,沒道理突然轉了性子。你從來對沒用的人不假辭色。”
“那是因為,她雖然沒用,卻好歹繼承了你我的一個優點,有一張討人喜歡的臉。”姜姬臉上的笑容很是蒼涼。她自有驕傲,要讓她承認她親生的女兒只是一個靠姿色來取悅男子的廢物,是何等令人沮喪的事情。可是她的優點之一便是勇于尊重現實,一切以大局為重。
“南離喜歡她。那孩子對阿桑,只怕是真心的。”姜姬道,“姜妧如今大勢已去,我打算動用手頭所有,扶植南離成為大祭司,就非得有牽制他的手段。雖然不知道阿桑究竟能拉住他多久,但是既然是你的女兒,想來必然有些狐媚人的本事。”
燕明君怒了:“你這是什么意思?你是在侮辱我,也是在侮辱你自己!”
“是嗎?我不覺得。我已經過了為了感情不顧一切的年齡了。”姜姬望著燕明君目光平靜,“當年你接近我,未必安著什么好心。我肯娶你,也未必是真有多少情意。姬燕明,當年的事情,一樁樁,非要我在女兒面前全都抖落出來嗎?”
燕明君愣住了。不知道為什么,他莫名地開始心虛。他開始退縮,飛快地轉換了個話題:“讓一個男人當大祭司,這么有損你們稷下川尊嚴的事情,你也做得出來?”
“這又有什么?說到底,還不是姜妧搞出來的好事?她在位期間,稷下學宮的學生中男子數量超過四分之三。學宮一向是栽培棟梁之才的場所,如今年少有為者大半是男子,由男子出任大祭司,豈不是很合適?”
“可是南離曾經違抗祭宮訓令,放火燒山……”
“那件事情,會由少羽出面,一并承擔。昊天九問之中,南離的表現非常好,主動挺身而出護衛民眾。而阿桑由于愛慕他,受他感召,故而并肩作戰,不畏生死,終使得兇禽猛獸各歸其位,這是難得的功績。”姜姬不假思索地說道。
“你為了扶植南離,讓南離搶去阿桑的功績?”燕明君失聲叫道,“阿桑可是你親生女兒!”
“我知道。可是我沒辦法。”姜姬一臉冷漠地說道,“誰叫她有個父親,是出自姬姓部落的奸細呢?哪怕我承認功勞是她的,祭宮那群人也不會承認的,他們會想辦法侵吞這些功勞。與其這樣,還不如索性大方些,全算到南離頭上。對于祭宮而言,南離總算是自己人。有我在背后撐腰,他們不敢太過分的。”
燕明君沉默了一陣子,突然笑出聲來:“我聽說贏牧詩回來了。她像極了年輕時候的你,又和你向來不對付。你怕她成為大祭司,故而不遺余力,甚至不惜拉攏南離來對付她。堂堂姜姬,居然會害怕一個處處學你的贗品?看來你是真的老了。”
“你多心了。”姜姬不動聲色道,“是南離主動來求我的。我看得出,他是真心喜歡阿桑。比起贏牧詩,他是男子,處理政事之時又有些青澀,然而他在稷下川的名望不比贏牧詩差,這就是難得的籌碼,再加上昊天九問中的功績,沒道理會輸給贏牧詩的。至于那些不盡人意之處,由我從中指點,想來他必然會很快得心應手。”
姜姬的聲音里滿滿的不容置辯,最后她轉過身來,重又慈愛地摸了摸阿桑的頭:“聽阿秀說,你很是思念南離?那你愿意不愿意跟娘親一起回去?你很快就能和南離相見了。娘親的屋子很大,那里不似祭宮,無論你想跟南離做什么,都沒有人會阻止你。”
阿桑數日來飲食未進,情緒低落,此時的反應便不夠敏捷。她有些遲疑地向父親望了一眼,卻見燕明君嘆了口氣說道:“去吧去吧。她好歹是你母親。也許她說的是真的。跟著我是沒有前途的。只是記得常來看看我。”卻又向姜姬求懇道:“既是如此,你好歹讓季秀陪著我。我原本沒打算叫他這么早就服侍你,可你既是已經試過了,也便罷了。你若想他時,只管到這里來,我還有些新鮮的花式,到時也可一同服侍妻主大人。”
“妻主?誰是你妻主?阿秀,你先帶阿桑回去。”姜姬嗤之以鼻。燕明君一向狡猾,別看他此時姿態甚低,不定心中又在盤算著什么陰謀詭計,姜姬可不敢輕易相信。
直到等著季秀扶著阿桑走出茅草屋很遠之后,她才大聲嘲笑著說道,“誰是你妻主,簡直癡心妄想!我又怎會收個不能人道的老男人當我夫侍?”
“不能人道?你聽誰說的,姜妧?”燕明君愣了一愣,笑著辯解道,“我那時不忿你把我丟給她,向若蒼尋了些掩人耳目的藥而已。我是何等樣人,你怎會不知,又怎么會不能人道?不過當年既然應承了你,不愿輕易背誓罷了。若你不信時,大可以驗明正身。”
姜姬臉上閃過一絲詫異的神色。她早在十幾年前便下定了決心,立誓再不同姬燕明這個賤人有所瓜葛的,如今卻急于證實某個真相,以減少自己心中的愧疚,故而心中有所松動。
姬燕明是何等樣人,早看出了她情緒之中的變化。于是這對闊別已久的夫妻重新躺在了一處,有灼熱自肌膚相接之處升騰,燎原大火起自指尖。姬燕明用低啞魅惑的聲音在姜姬耳邊說道:“我并非善妒之人,只恐自己年老色衰,故悉心教導季秀,只盼妻主大人能夠盡興。倘若……”
只可惜這種久違的氣氛沒能持續太久。姜姬一臉鐵青地從地上爬起來,抓起姬燕明那件簇新的衣服,拭去了指尖的粘稠之物,還不忘惡狠狠地向著姬燕明大肆嘲笑:“這便是你所說的驗明正身?稷下川不收廢物!你教導的那個孩子,我便留用了。你是走是留,悉聽尊便,只有一樣,求求你莫要再稱呼我妻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