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憲疲累已久,這一覺,一直睡到第二日中午才醒來。
睜開眼的那一瞬,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摸身邊。——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他心裡一驚,忙下了牀,喊,“履霜!”
沒有任何人迴應他。
他著了急,滿屋子地找,一邊喊,“履霜,履霜!”
房門上忽然傳來很輕微的兩下叩聲,竇憲聽了忙道,“是你嗎?”一邊快速地跑了過去。
房門吱呀的打開了,竇順端著粥進來了,莫名其妙地說,“是我啊。世子這一覺好睡。我在外等了許久呢,這粥都被風吹涼了。要不我去......”
他話還沒說完,便被竇憲拉住了胸口衣襟,急急地問,“四姑娘呢?四姑娘去哪兒了?”
竇順嚇了一跳,嚥了口口水道,“回去了啊。”
竇憲接著逼問,“回哪兒去了?她去哪裡了?快說!”
竇順摸不著頭腦,結結巴巴地說,“當然是回宮裡去了啊!”
竇憲聽完這句話,怔了一下,隨即鬆開了手,冷笑了起來,並不可抑制地一直冷笑了下去。
竇順見他這樣,嚇了一大跳,忙上前去查看他,“世子,世子!你怎麼了,世子?”
竇憲忽然發怒地推開了他,“滾出去!”他聲嘶地指著門口,“都滾出去!誰都不許進來!再也不許你們接近我!”
竇順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也明白他此刻心情不好,忙答應了下來,叮囑了他“快把粥喝了”等語,慌慌張張地退了出去。
房門被關上,外界的陽光彷彿也被阻隔在外。竇憲在縱聲的大笑中忽然落下眼淚。他無法控制地捂住臉,失聲痛哭了起來。
成息侯是在三日後出殯的。
竇憲帶著人,疲憊地送了他的靈柩回來,恰好碰上來府裡傳旨意的蔡倫。不由地心下大不耐煩,揮手勸退了一衆僕從,問,“怎麼?”
蔡倫道,“陛下宣您即刻進宮。”覷著周圍沒人,他悄聲道,“世子是不是在敦煌郡做了什麼?小人早上偷眼瞧見,敦煌郡武曹越級上了書。”
竇憲心裡咯噔了一下。
大漢實行郡縣制度,各郡長官稱太守。其下屬官,有主簿、丞﹑五官掾、諸曹掾史四等。曹指代各個分管具體事務的部門。像武曹,就是掌管兵事的部門。
按一般情況來說,武曹是權利頗大的,除太守外,只有他們可調動一郡兵馬。但竇憲在敦煌郡的日子裡,一直嫌棄該郡武曹官員都是守成派,素日裡有機要,從不和他們商量。吳維安也是如此,大半軍事都由他自己和主簿黃朗執掌。
所以,這羣人如今的上書,大約還是爲出一出當時被忽略的氣吧?
“這羣豬...”竇憲冷笑起來,“國家危難的時候,不見他們站出來。一旦困境得解,一個個全衝到了前面。走吧。”他這樣說著,大踏步地先往外走了。
“車騎將軍竇憲到——”
劉炟放下手裡的筆,揉一揉額,道,“宣。”
殿內的王福勝很快就把這一旨意往外傳了出去。不一會兒,就有小黃門帶著竇憲進來。
他利索地跪地,拱手抱拳,帶著軍人特有的肅穆開口,“臣竇憲,參見陛下。”
劉炟叫起,指著下首一個座位道,“不用拘束,坐下吧。”
竇憲謝過,坐了下來,等待著他的後話。
劉炟沉默了一會兒,將桌上的一卷奏疏遞給了他。
他起身,趨前幾步接過,但並沒有立刻打開,遲疑著問,“這是......”
劉炟不答,只道,“你打開看看。”
竇憲說恕罪,這纔打開奏疏。其落款已被劉炟抹去,但裡頭的內容,和他猜測的無疑——先是奏他故意往匈奴處放消息,使軍臣帶著人掘漢民墓、俘虜漢民施加劓刑。又奏他驅敦煌郡孱弱士兵爲先鋒,以誆匈奴。還有初來敦煌,遭遇軍臣及其隨從,不顧蔣斌等百人,自行逃離一事。
他看完後,闔上奏疏,擡起頭看著劉炟,“敢問陛下,以此章示臣,所謂何意?”
劉炟沒料到他會是這個態度,啞了一瞬,方道,“自你從敦煌回來,稱讚日隆,但類似上疏也多如雪花,日日飛入福寧宮。伯度,朕要一個解釋。”
解釋?
竇憲在心中冷笑。冷冷地說,“陛下是聰明人,一想便知臣的打算,臣沒有什麼可解釋的。”
劉炟見他始終不改態度,心頭慍怒,站起身喝問,“這是你回朕話的態度麼?我朝一向奉行仁人仁兵。你可懂其中含義?——上下一心、三軍同力,致使十里之國有百里之聽。可你瞧瞧你乾的事!以桀詐桀,固然可獲一時之幸。但若弄巧成拙,你將何爲?何況民如水、國如舟。你豈不聽聞水能載舟,也能覆舟?竟敢賊敦煌子民,而冒稱其再生父母......”
他的責罵一句接著一句,竇憲聽的不耐煩之極。
——這種長在深宮裡,二十年不曾真正接觸兵事的天潢貴胄,居然同他說什麼仁慈?
他皺著眉打斷了,“陛下,仁人仁兵一詞固有其可取之處。但邊境數驚,士卒傷死,都是仁人所隱的。何況臣並非心狠手辣,故意送那些人去死,實在是成大事者必有取捨。爲了敦煌的其他子民、爲了整個大漢,有所犧牲在所難免。否則與匈奴的纏鬥將永無止境。”
劉炟沉下了臉色,道,“其他子民應當被保護,那麼這些人,就應該被犧牲麼?!難道在你心裡,人命是有貴賤之分的?!”他越說聲音越高,“兵者,當思禁暴除害。可你瞧瞧,你都幹了些什麼?!”
竇憲聽他一番話說下來,都是飽含書生氣的紙上談兵,心中憤怒,忍著氣道,“陛下,臣並沒有那麼想。只是見敦煌人毫無戰心,長此以往恐怕要被匈奴人吞併。所以先縱匈奴人取之,以激子民的鬥志,趁勢大破匈......”
他不說還好,這話一挑明,劉炟更爲惱怒了,“你可以養兵以待匈奴疲啊。用什麼辦法不好,偏偏選了最血腥的?強者治,弱者死。你倒是有個好打算啊。這哪裡是從軍治國的衆強長久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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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憲抿緊嘴脣,心中有無法壓制的厭惡和陰霾。幾乎想脫口而出,“那麼按你的說法,匈奴何時才得以歸降?養兵的賦稅,對於子民來說,又何嘗不是重壓?”
索性王福勝在旁見他面色怨恨,打著圓場道,“恕奴才多嘴,國舅爺自喪父,性子左了許多啊。這可不是回陛下話的態度。”
一句話既提醒了劉炟竇憲的身份,又點出了他目前正經歷喪父。激起了劉炟的憐憫之心,對著竇憲的態度好了不少,“是朕說話太急了。”
竇憲在心中冷笑。但見王福勝不斷地給他使著眼色,還是道,“是臣失矩了。有冒犯之處,還請陛下見諒。”
劉炟沒有迴應這句話,沉聲只說,“你此次剷除匈奴,的確建立了不朽功勳。但手段太過毒辣,實在不宜加封。功過相抵,不賞亦不罰吧!”
竇憲的脣間忍不住浮現出一個冷笑。但他很快就掩飾住了,俯下身去,“謝陛下。”
劉炟心裡也是一肚子氣,勉強按捺著纔沒有再說他。只對王福勝道,“把另一道旨意給他。”
王福勝說是,遞了一卷聖旨過來。
竇憲以詢問的神情看他。他笑吟吟地道賀,“恭喜將軍,繼任成息侯府。將來再見,老奴要叫您一聲侯爺啦。”
恭喜?
竇憲看著他嘴脣一張一合,有無法剋制的尖銳諷刺衝上喉頭。
他爲洗刷宋家所給的污名而去了敦煌,又爲國家蕩平匈奴。到頭來,得到的不過是一陣責罵、一句恭喜?
他們不知道麼,他的父親死在了他的征途裡。而這一次,並不是他想遠行。
他默不作聲地聽著賀喜的話,狠狠地攥緊了手。
稍後王福勝帶著人送他出了宮。等候已久的竇順忙迎上來,詢問,“怎麼樣,世子?”
竇憲拂袖,再也忍不住心頭的厭惡,道,“陛下真是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性情寬恕,渾無一點帝王威霸。”
竇順聽了嚇了一大跳,忙去捂他的嘴,“世子亂說什麼呢?仔細被人聽去,這可都是要殺頭的造反言語!”
竇憲輕蔑地看著他,“我說的不對麼?歷來帝王以征伐拓地立帝威,便是有諸般心術,也都是銳意之舉。當今卻沉溺儒學,居深宮之中,如居蝸殼,無與察覺。也就是治世,才由得他這樣的人掌管天下。若在亂世,豈容他身立爲帝王!”
竇順聽的驚恐已極,忙拉了他,匆匆往府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