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一直說我是個幸運的人。
我不知道她說的對不對, 但回溯我二十三年的人生,除了在車廷筠的身上我稍稍煩惱過,別的事情好像從沒有困擾過我。
我在報告書上簽了字, 神思便有些四處飄散, 我合上文件夾, 換下衣服, 走出辦公區域, 站在門口等阮玉。
有同事經過我身邊,笑著打招呼:“主任,在等總裁?”
我點了點頭。
阮玉的身影從走廊拐角出現, 我想他一定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我曾不止一次地聽到過女同事偷偷稱呼他為“鉆石王老五”, 形容成功男士的專有名詞。
我還聽過更多的傳聞, 是說我和阮玉是地下情人的緋聞。
在我來看, 這當然是假的。
阮玉的女朋友多得數不清,三周一小換, 五周一大換,但他很少提起,我覺得他的態度不像是在交往或者戀愛,而是把那當做一件日常要做的事。他每周都會抽出一兩天來接送我下班,似乎是工作需要。
我把這些都講給車廷筠, 因為如果我不主動說出來, 只要他有一天偶然問到了, 他會為此生氣好久……白牡丹說這是典型的吃醋行為。
好在他終于畢業了, 下個月就要回來。
???
阮玉開著車, 他今天不知怎的,有些沉默。
車子行駛過新建的二期空橋, 遠處是高聳的摩天大廈,背景是無垠的藍天。
他終于開口說話了,問我:“最近工作很累?怎么有黑眼圈了?”
我搖了搖頭,說:“這幾天睡不著覺。”
阮玉似乎有了興趣,接著追問:“怎么了?”
我想了想,就說:“就像小時候開運動會前夜似的,就是睡不著。”
阮玉頓了頓,才問:“有什么好事?”
我就忍不住笑著說:“車廷筠快回來了。”
這之后半個小時的車程,他沒再開口說話。
我覺得氛圍有點奇怪,阮玉的態度也有些詭異,但我并沒有深思。
一周之后,我為當時的倏忽付出了代價。
沒下班的時候,我的手機彈出一個界面,是我設置的阮玉的直接接聽電話。
他的投影泛著淡淡的綠光,眼神靜靜的看著我。
我本能覺得有些怪,沒有說話。
半晌,阮玉說:“愛……蒲愛牛,把A組的一號文件拷貝出來,晚上我去接你。”
我一下子愣住了。
這兩句話組合起來太奇怪了,幾乎讓我以為聽錯了。
A組的文件是董事會直接授權給研發部,最后或者下達工廠生產,或者成為為期五到十年的長期戰略計劃。
這是最特殊的一組任務,也是最優先的任務,這是企業機密。我知道如果把這個泄露,或許一個公司就垮了,有多少人,多少普通的人會受到牽連?
我搖了搖頭,說:“阮哥哥,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但我知道……這是犯法的,你應該先去向董事會申請,董事長不是你的叔叔么?”
阮玉并沒有笑,他的笑是他最常見的表情,但今天他的眼神里一點笑意沒有。恍惚間,我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初見他的時候,一瞬間的寒顫,其實他從來沒有變。
他并沒有說好說這不好,而是緩緩開口說:“如果你幫我,今晚你會在賬戶上發現一千萬人民幣。”
我覺得很不可思議,說:“首先我不需要一千萬人民幣;其次這不能掩蓋罪行。”
阮玉似乎微微嘆了口氣,說:“我就知道……”他繼續說:“給你父母打個電話吧,他們現在應該在回你姥姥家的高速公路上,后面應該有一輛牌號3248的黑色本田。給你十分鐘時間做決定。”
我茫然地看著他的投影。
他的耳邊出現一個倒計時的鐘表。
我渾身一激靈,腦子迅速被兩種念頭撕扯起來,阮玉說的話……我信。但是與此同時,我的心里卻是難以置信的茫然……他讓我做的事是犯法,是犯罪,是背叛自己的公司,拋棄自己的職業道德。
阮玉突然開口說:“蒲愛牛,你不必這么偉大。你并不能代表這個世界的正義,即便你以身作則,即便你深信不疑,你仍然是……無能為力的。”
我覺得心臟好像被狠狠地一刺,抽疼起來。
他指了指那個倒計時,說:“還有三分鐘。如果你這回不干的話,我還有別的辦法,我希望你明白。”
我腦子里一片混沌,嘴巴不聽使喚地說:“你別……我知道了。”
阮玉的投影一直看著我將文件拷貝下來,他笑了一下,說:“一個小時后我來接你。”網路斷開,他的投影憑空消失。
我愣愣地坐在椅子上,突然想起車廷筠來,他說,如果阮玉做了威脅我的事,要立刻告訴他。
電話響了兩聲忙音,接通了。
我訥訥地問:“車廷筠,阮哥哥叫我幫他偷資料……怎么辦?”
電話那邊靜了靜,車廷筠冷靜地說:“你干了?”
我小聲地:“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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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廷筠皺著眉頭說:“最有效的方法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如果你能拿到他的秘密資料,就擁有了對等的威脅力。”
我一時茫然,問道:“怎么拿?”
電話那邊靜了靜,車廷筠說:“我想想。”
車廷筠現在應該還在學校,沒法聯網,我看不到他的投影,只能等著他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政府手段恐怕行不通……不能用明面上的手段。”
我腦海里突然靈光一現,我連忙說:“等等,車廷筠,我一會兒再聯系你。”
維托……
維托……
他這個時間一定還在網上,我飛快地登陸即時通訊工具,維托的頭像亮著。
我迅速敲過去一排字:維托,如果你知道一個人的地址,你可以獲得這個人的隱私么?
一秒鐘之后,維托的回復過來了:Are you kidding me?
等待的半個小時中,我覺得時間漫長到令我頭皮發麻。
手機突然響起來,我迅速接起,是維托。
維托竟然一反常態,沒有嘰里呱啦地大喊一通,他的投影一動不動的,雙眉緊鎖,盯著屏幕,表情震驚得難以形容。
我忍不住問道:“維托,你找到什么了?”
他把頭轉到我的方向,喃喃地道:“你一定不敢相信……我的天啊……”
我隱隱覺得他觸碰到了什么大秘密,我催促道:“是什么?”
維托手指飛快地鍵盤上敲擊,他清了清嗓子,將屏幕轉向我,指著界面上的一張照片,說:“艾利克斯,看這張照片。”
我仔細去看,上邊是阮玉……少年時期的阮玉,十八九歲的模樣,他身邊有一個中年的外國人,目光陰沉而銳利。
我正有點茫然,維托解釋道:“這個中年人是莫納家的家主,你還記得莫納家么?我從前告訴過你,它是紐約三大黑幫之一,現在是唯一了。”
我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維托又翻出一張白紙,上面寫著密密麻麻的英文,我有點看不清,維托把它放大,我快速地瀏覽一遍……有兩個關鍵詞,宏天、莫納,這是一紙合同,有關A組一號文件和莫納家族注入資金的合同。
我腦海里隱約浮現出了脈絡。
我向維托求證道:“阮玉和莫納家有協議,他在幫助莫納控股宏天,可這太奇怪了……這是他的家族企業,他為什么要幫助外人?”
維托搖了搖頭,表情古怪,他說:“不,艾利克斯,你想的太簡單了。”他一邊說著,一邊迅速調出了兩張照片。
我定睛一看,腦子里一下空了。
記憶迅速追溯到十年前……芮拉、芮拉……芮拉.卡斯沃德。一槍斃命死在我面前的女孩。
這是一張當地的報紙,報紙上登著現場血淋淋的照片,旁邊配著解釋:
……卡斯沃德家獨女遭迫害。幕后黑手是否為對立的懷特家族?
……
紐約兩大黑幫火拼,莫納家族中立坐收漁翁之利。
……
我的思維好像卡住了,無法繼續深思下去。
維托看著我,一字一頓地說:“是阮玉殺了芮拉.卡斯沃德——他為莫納家做事。
可這說不通,仍然無法解釋阮玉的動機。
我剛想反駁,維托一下子放大了另一張照片,這也是一張報紙,刊登的圖片甚至是一張類似的場景,車禍,斑斑血跡……
碩大的中文標題:宏天制藥董事長及夫人意外車禍身亡,其弟繼承家業。副標題——兩幼子撫養權轉給叔叔。
我一下子愣住了。
維托也沉默了。
維托動作不停,又調出一個文件夾,里邊滿滿的……竟然是阮秋秋的照片——十幾歲少女時的訂婚照,和二十幾歲時的結婚照,和同一個外國人。
維托指了指那個外國人,緩緩地道:“這個男人,是莫納家的長子。”
我的腦海里不受控制地迅速捋出一條脈絡……
很多年前的一場商業黑幕……阮玉野心勃勃的親叔叔為了財富和地位,謀殺了阮玉的父母,用阮秋秋作為擴大版圖的棋子,與外國莫納家聯姻,阮玉年紀小無法為自己的妹妹抗爭……再然后,他得到出國的機會,同莫納家進行了另外的交易,幫助他們鏟除了另外兩大幫派,繼而獲得了莫納家的支持……他回來是要報復他的叔叔。
一切都說通了。
當年阮玉在中彈前說的話,和之后消失的幾年。
以及他身為總裁,卻不能拿到研發組的資料,因為他的叔叔……并不能完全信任他。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我心中的正義并不能回避曾經犯過罪的惡行。這世界不光有光明正大這個詞,還有天理循環,報應不爽這個事實。
我有點茫然。
維托突然說:“艾利克斯,你傷心么?”
我愣愣地看向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維托盯著我說:“你看不出來?這是一場多么大的局!”
我還是不太明白。
維托微微搖頭,解釋道:“在這個歷經數年的報仇計劃中——你是最關鍵的一環。這一環中的主角,必須要獲得他叔叔的信任,要能進入最關鍵的部門,要能拿到第一手最機密的資料——這個人要有讓任何一個老板都無法拒絕的才華,又不能和阮玉關系太近……你看,我很久之前就覺得他對你的態度很奇怪,親昵又絕不深交,不給人留一點把柄。”
我想了想,猶豫地說:“可是……他完全不用接近我,只要最后威脅我,我就會就范?”
維托突然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天啊,艾利克斯,你怎么還不明白,他的目的性多么強!如果你不認識他,或者你們的關系并不足夠,你不一定會進入他叔叔的公司!你當初選擇生物,不也是他的推波助瀾么?” 他想了想,又加道:“艾利克斯,我記得當時在芮拉卡斯沃德的死亡現場,你說過曾有人向你詢問當時的情況……你說的是實話么?我猜不是,因為后來你被卡斯沃德家的殘黨報復了對不對?這也是你必須向他尋求庇護的原因!”
維托最后一句擲地有聲,鏗鏘有力:“艾利克斯,你一直是他最重要的棋子!沒有人比你更適合這個角色!”
我愣愣地看著他。
維托也看著我。
我慢慢張開嘴,覺得牙齒似乎都黏在了一起,我說:“維托,把他與莫納家簽的協議放回去吧……”
維托神色復雜地看了我一眼,半晌,聳聳肩,道:“好吧,這是你的選擇。”他切斷了連接。
在等阮玉尚未抵達的二十分鐘里,我快速打出了辭職信,放在桌子上。
我走出辦公室,輕輕把門帶上。
我突然想起很多之前迷惑的事情,比如這幾年他的態度,若近若離,除了上下班的接送……絕不出現在我的日常生活中。比如當年我被綁架,他第一個沖了進來……再比如幾年前,他突然把我打暈帶到公寓里,不聲不響地抽著煙。
我往外走去,不知怎的,腦海里突然想起了什么,很多年前,我還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在夜里惴惴不安地捂緊被子,話筒里微弱的電流,他欲言又止的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