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可先回了自己家。幾個月不住也沒人打理,屋子里積滿了灰塵和異味。寧可和顧律用了大半天的工夫才做完衛生工作,而由于時差的問題,明明累到不行,這里卻還是正午時分。
“天這么亮,我睡不著啊,可是快虛脫了。”寧可倒在沙發上,似乎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有了。
“拉上窗簾不就行了。”
“那感覺不一樣啊,而且現在外面這么吵,和晚上的寧靜怎么能比呢?”
“那沒辦法。”顧律聳聳肩,“只能傻等到晚上了。”
“我口渴,去幫我倒杯水來。”寧可的手勉強抬起來,又迅速落下。
從顧律臉上完全看不出疲憊,倏地站起來后動作麻利地倒了杯水,等走回到寧可旁邊的時候,發現她早就累得睡了過去。
顧律把水杯放好,把寧可小心地抱起來送進臥室,替她蓋好被子。看到她的睡顏,身體里所有疲憊的分子似乎一下子全部聚攏起來。他打了個哈欠,坐在寧可的床邊,手支著頭就這么瞇著眼睡了過去。
兩個人睡得昏天黑地,醒來的時候是半夜時分。
寧可慢慢睜開眼,伸了個懶腰,發現身邊熟睡著的顧律,不敢驚動他,便躡手躡腳地走到廚房。
由于實在太餓,寧可把冰箱翻了個遍,發現冰箱里根本沒有新鮮的東西,唯一能吃的只有速食面。
未經考慮,看到食物就瞬間充滿力氣的寧可立刻下了兩包面,然后走到臥室把顧律小心地叫起來。
“肚子餓了吧?”
顧律一臉不知道自己睡過去的表情,茫然地看著寧可。
“我下了面,來吃吧。”
顧律點點頭,活動了下筋骨,由于動作僵硬,骨頭之間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還沒到餐廳就已經聞到了香味,讓兩個人食欲大開。
“實在是太餓了。”寧可不顧形象地吃起來,“我就不裝淑女了。”
“挺好,在我面前就不用做作了。”
“我哪有做作啊?”寧可用筷子敲了敲他的手,油星飛濺到了桌子上。
“就是在我面前,你只做你舒服的事就好了,如果在我面前都不能完全放松,會讓我覺得我還沒有達到男朋友的標準。”
“男朋友?”寧可不知是被話還是被面嗆了一口,猛地咳嗽起來,捶了好幾下自己的胸口才平息下來,調戲般問向顧律,“誰說你是我男朋友了?”
顧律眼睛都不眨地看著她:“難道不是?”
被這種目光看著,哪怕真的不想也不敢承認,何況寧可的心里本就想答應下來。
“男朋友或未婚夫,選個適合的職位給我吧。”顧律接過話。
寧可只顧著自己吃面,沒有看著他,也沒有回答。
突然想起了什么,寧可停下吃面的動作看著顧律:“我明天先去見一見師傅,然后給你答復。”
顧律點了點頭:“幾個月都等下來了,會等不及這一天嗎?”
兩個人把面消滅干凈后顧律就回家了,寧可稍微整理了下,決定等到天亮就去律所看看。
第二天一早,寧可把自己打扮成最精神的樣子前往律所。前臺看到她時熱情相待。寧可熟門熟路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發現里面絲毫未動,不知不覺竟舒了口氣。她就是一個很沒安全感的人,不在的時候就怕自己的地位會被代替,如果真的回來后,發現辦公室都已經不是自己的了,那一定會有種說不出的失落感。
好在,一切都沒有改變,這個城市還保留著與她有關的一切。
寧可剛坐下還來不及倒一杯茶,蘇哲就走了進來。
“喲,回來啦!”到底是臉皮厚的蘇哲,幾個月不見還是毫無生疏感。
“是啊,在那里丟了錢包,否則才不舍得回來。”
蘇哲笑呵呵的:“回來好啊,師傅可想死你了。”
寧可小心翼翼地問道:“師傅在嗎?”
“嗯,在辦公室研究案子。你不在的時候師傅要辛苦好多,她很多案子不放心別人接,最可靠的你又不在,幾乎天天加班,飯也沒空好好吃。”
被說得胸口有些泛疼,寧可對自己搖了搖頭。
“對了,忘了告訴你,我有女朋友了。”
“哦?”這倒是個稀奇而讓人值得高興的事。
“那個女的你也認識,猜猜是誰?”
寧可向來不喜歡玩猜謎游戲,但無奈蘇哲是那種不猜就不會告訴你答案的性格,寧可只能敷衍地猜道:“上次來找你辦案子的那個財產上億的寡婦?”
蘇哲揮起拳頭,作勢要打她:“你嘴巴什么時候也變這么毒了?”
“我可一直是毒舌,你沒發現嗎?”寧可忘乎所以地笑了出來。
“算了,哥哥心情好,就先放過你,直接告訴你了吧,是鄭盈。”
“鄭盈?”寧可提高了一個八度,重復了一遍他的話,“怎么會是鄭盈?”
“上次朋友聚會正好又遇見了,她現在也正在學法律,借學習為名和我走得比較近,然后覺得感覺不錯,前幾天才好上的,放心,你還是第一個知道的。”蘇哲說完后朝寧可眨了眨眼睛。
想起鄭盈之前對顧律的不滿和如今自己和顧律的關系,寧可隱約覺得有些尷尬,擔憂地問道:“鄭盈現在怎么樣了?她爸爸那件事對她的打擊一定很大吧。”
“放心,沒什么事了,現在有我照顧她,我可不會讓她不好過的。好了,不和你多聊了,師傅該想死你了,快去見見她吧。”
“哦,是啊。”寧可說著站起身,“不和你在這里浪費時間了,我去見師傅了,你和鄭盈的事等我有空一定會來好好關心關心的。”
來不及和蘇哲多廢話,寧可立刻來到陸海欣辦公室門口,敲了三下門后走了進去。
“喲,寧可你回來啦。”陸海欣看到寧可后立刻笑容堆滿了整張臉。
“是啊,師傅,可想你了。”
陸海欣笑笑:“怎么樣?還開心嗎?好像瘦了一些,在那里沒吃苦吧?”
這種像親人一樣的關心,讓寧可感動得快流出眼淚來了。
“沒呢,過得可高興了,一下子所有的壓力都沒了,現在可是精神百倍,隨時可以上戰場。”寧可揮揮胳膊。
“正好這兩天有個商業糾紛的案子我忙不過來,一會兒給你資料。”陸海欣摘下眼鏡,慈祥地看著她,“跟師傅說說在國外發生的事。”
“啊呀,提起就傷心,我最后在那里丟了錢包,每天過著少吃一頓是一頓的日子,師傅你說我苦不苦啊。”像個孩子一樣,寧可開始撒起嬌來。
陸海欣笑了兩聲:“所以如果不丟錢包就還不想回來咯?”
“我還沒說完呢,后來的事情才神奇,正當我最無助最絕望的時候,猜我遇見誰了?在巴黎市中心一百米以內遇見了顧律,真的不得不相信這是一種緣分啊,一種上天注定的緣分。”寧可說這番話有兩個用意,一是把覺得新奇的事告訴陸海欣,二是想借機暗示她和顧律之間有著無法忽視的奇妙緣分。
但是話說到這里,陸海欣的臉一下子板了起來,嘴角的笑容也在瞬間消失不見。
“你怎么了,師傅?”發現了蹊蹺的寧可也跟著停止了所有的聲音。
“顧律去那里找你了?”陸海欣的聲音冷冰冰的。
寧可無聲地點了點頭。
“所以你還是決定,要和他在一起?”
看著陸海欣的臉部表情越來越僵硬,寧可原本想好的回答一下子說不出口。
“是或不是。”好像還是第一次看到陸海欣這么嚴肅的語氣和表情,讓寧可無言以對。
“這么和你說吧寧可,如果選擇和他在一起,你就必須放棄你的職業,我不準你再做律師了。”陸海欣說完這句話后,視線直直地對上寧可,像是審問犯人時的嚴刑拷打。
寧可蹙起眉頭,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師傅你為什么……為什么一定要這樣,你知不知道這樣弄得我很難受?”
陸海欣的慈祥突然不見了蹤影,似乎是為了躲避寧可的目光,抓起筆就寫起字來,聲音中還是帶著一些溫暖:“你只要記住我是為了你好,我是怕你受傷。”
寧可無奈地苦笑一聲,垂著肩膀往回走:“可是現在我已經被師傅傷了心了。”
陸海欣聽到這句話,手中緊握著的筆突然滑落,一路滾到地上。
寧可回到自己辦公室,坐在座位上整個人軟得像攤泥,和今天早上朝氣蓬勃的她實在無法相比。
她的手指毫無節奏地在桌上亂敲一通,半分鐘后她終于決定離開律所。開著車來到顧律所在的錦天律所,前臺看到她根本都不用問就讓她直接進去了。寧可敲了兩下門就直接進到辦公室里面去,打開門才發現顧律正在和別人談事情,于是給了個抱歉的表情后退出去在門口等了會兒。似乎是因為寧可來了,顧律很快就把他的客人打發走了,看到寧可,臉上露出一絲欣喜:“你怎么來了?”
寧可臉上有些灰暗,但看到顧律的時候多少煥發了些光彩,“有時間嗎?想和你說些話。”
顧律看了看手表道:“我去把后面的事情推掉。”
寧可就這樣看著他一個個地推掉后面的安排,倒沒有覺得不妥,只是現在特別想和他說話。
顧律把事情解決掉之后,眼神有些擔憂地看著寧可:“怎么了?好像有心事。”
寧可點點頭:“我把我們的事告訴師傅了,她不支持我們在一起。”
顧律也有些不解:“為什么?”
“其實我也不是太清楚。”寧可輕輕搖了搖頭,“她還說如果我堅持和你在一起的話,就不準我再做律師。”
顧律露出了出乎意料的表情,眼前的色彩有一秒鐘是暗淡無光。
還好這時敲門聲打斷了橫亙在兩個人之間的沉默與尷尬,顧律看到是他師傅徐錦天,站起來禮貌地打了聲招呼:“師傅你來了,這位是寧可寧律師。”
徐錦天聽到她名字的時候臉上劃過一絲異樣的情緒,但嘴角還是漾起和藹的笑:“你好,我是顧律的師傅,我叫徐錦天。”
寧可轉過身看著這個聽到過好幾次名字的男人,和她想象的樣子差不多,五十幾歲的男人依舊英氣逼人,只是兩鬢隱約可見的白發讓人看了多少有些心酸。
“久仰徐錦天律師的大名了,你的名字在我們律界可是鼎鼎大名的。”知道這個人在顧律心里的位置,寧可也故意說著奉承他的話。
“哪有哪有,寧律師才不容易,年紀輕輕就這么出名,不僅官司打得漂亮,人也是美麗動人啊。總聽到顧律提起你,讓我這個老頭子都對你很感興趣呢。”徐錦天說完大笑起來。
寧可覺得這番贊賞讓她有些不舒服,對徐錦天的好感度也大大下降,瞬間覺得他是個油嘴滑舌的中年大叔。
應該察覺到了兩人正有事在商量,但徐錦天并沒有識相地離開,而是和寧可聊了起來:“對了,你的師傅應該是陸海欣吧?她……最近怎么樣了?”
寧可覺得畢竟自己的師傅和他是對手又是他的手下敗將,他一定想打探師傅最近接的案子,所以師傅的事情還是少被他知道為妙,便隨意敷衍了一下:“挺好的。”
“你師傅現在……”徐錦天說到這里話突然頓住,似乎在糾結之后的話要不要繼續問下去。
“師傅,我現在和寧律師有比較重要的事要談,你方不方便……”顧律說著做了個“請”的手勢。
徐錦天似乎有些無奈地點了點頭,離開了顧律的辦公室。
剛才的氣氛被破壞得差不多了,顧律只能重新拾起:“你師傅那邊的意思是,我們雙方都是律師,所以他怕我們碰到公事會鬧矛盾?”
寧可想了想:“好像也不是那個意思,她的意思似乎是……”
“似乎是?”顧律挑起眉頭。
“他總覺得你會利用感情迷惑我,然后會對我的工作有影響,她說她是害怕我受傷害。”
雖然寧可說得比較委婉,但顧律還是聽懂了其中的含義,大體就是怕顧律和寧可在一起是為了自己律界地位而已,如果律界失去了寧可,那顧律真的就再沒有任何對手了。
雖然覺得對方的疑慮很無理,但畢竟看得出她對寧可的擔心發自內心,顧律也能理解。
“怎么辦?”寧可的臉上堆滿了煩惱。
“其實也不是沒有解決辦法……”顧律用雙手托著下巴,眼睛微微瞇起。
一下子聽到了希望,讓寧可整個人為之一振:“什么辦法?”
顧律視線往旁邊一瞥后說道:“這樣吧,你先回去,我如果有決定會第一時間告訴你的,等我幾天吧。”
寧可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地點了點頭。
只要是顧律的話,萬劫不復她也會去相信。
至少帶著希望,就讓寧可不如來之前的那么絕望。
她沒有回律所,而是回到家里繼續研究案子,雖然思想很難完全集中,但還是強迫自己要全神貫注。
這件事也就放在一邊沒有管,過了幾天后顧律突然出現在寧可的律所樓下,寧可看到的時候不禁有些驚訝:“你怎么來了?被我們律所的人看到多少會有閑話。”寧可說完下意識往身后瞄去。
“為什么不方便?”顧律的眼中帶著一些自信的光彩。
寧可不好意思說明,只是在一邊支支吾吾著:“我怕師傅會看見……”
顧律用手摩挲著下巴,一副在認真思考的樣子:“嗯……我想即使是你師傅看見,應該也不會再說什么了。”
“為什么?”寧可疑惑不解。
顧律輕輕湊到她耳邊小聲地說:“告訴你個秘密,你可是第一個知道的,我退出律師界了,永遠退出了,我以后再也不會接一個案子,無論是多有名的人給多少錢找我,我都不會再回到律界。”
寧可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心里五味雜陳,還來不及明白自己內心的真正情緒,只覺得疑惑:“為什么?”
顧律只是眼角細微地彎下,眼中透著一股銳氣而已,沒有說話。
“律師本來就是我的副業,現在覺得安心從商也不錯,除了應酬多以外,還比做律師的時候要清閑一些,壓力也比較小。”
光線從有些角度折射下去的時候,總會把有些東西隱藏掉,所以寧可沒有看懂顧律眼睛后面的一些話,只是單純地相信這是顧律心里所想的原因。
“那這樣的話,我們在一起師傅豈不是不會反對了?”寧可這才有些后知后覺。
“應該是這個樣子吧。”顧律寵溺地摸了摸她的頭頂,“今晚想吃什么?”
“被你一說肚子還真的餓了。”寧可摸了摸自己的胃部,“去吃火鍋吧,好久沒有吃了。”
顧律完全沒有異議,讓她選了喜歡的地方。
似乎是因為心里原本壓抑著的煩惱煙消云散了,寧可的胃口也一下子變得特別好,吃飽喝足后兩個人拋棄了汽車,改用散步的形式做消化運動。
走著走著顧律突然牽起她的手,讓寧可整個人為之一振,既不好意思抽回,又覺得這樣未經她同意的行為讓人多少有些羞赧。
有外界的溫度溫熱了手掌,讓寧可忍不住想緊握。
“突然能和你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了,讓人感覺好不可思議。”
微風吹拂過,把寧可的話一并帶到了遠處。
第二天,寧可來到律所的時候臉上帶著無盡的光彩,看到陸海欣在辦公室便笑著敲門進去。
“師傅。”
自從上次和寧可鬧矛盾以來,好像還是第一次看到她心情這么好,陸海欣也不由得好奇:“怎么了?什么事這么開心?”
“師傅,有一件事想和你說,顧律退出律界了,如果這樣的話我是不是可以和他在一起了?”
陸海欣的表情有些詫異:“退出律界,你是說真的?”
“真的,他以后再也不會做律師了。”寧可說的時候異常堅定,好像做決定的是她自己一樣,“那如果是這樣的話,師傅你會同意我們在一起嗎?”
陸海欣臉上還是定格著驚訝。
緩緩地,她垂下眼瞼,不知道掩埋在這背后的到底是什么情緒,只覺得她的語調變得很軟:“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師傅一定祝福你,只希望他不是騙你的。”
寧可聽到這樣的話,提起勁來,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大聲說:“師傅你放心吧,我相信他,他也一定不會背叛我的信任,他這個人只要說過的事就一定會做到,所以他說以后再也不接官司,我就相信他一定會兌現諾言。如果以后他再打官司,哪怕是一場,無論是什么原因,我一定都不會原諒他的,而且再也不會和他在一起。”
或許是想和顧律在一起的信念太過強烈,寧可覺得現在只要陸海欣肯答應,自己什么樣的海口都敢夸下。
陸海欣沉默了一會兒,然后笑了出來。
是很苦澀很無奈卻又很溫馨很羨慕的笑。
“寧可……”陸海欣看著寧可,握著她的手說,“寧可,你比我幸運。”
寧可直到離開了陸海欣辦公室,還是沒有讀懂這句話的意思。
她的意思究竟是什么?不過無論確切的含義是什么,過了師傅那關,寧可覺得大舒了口氣。
看到在陸海欣辦公室門口發呆的寧可,蘇哲走過去關心起她來:“怎么了,臉上沒表情,想什么心事?”
寧可搖搖頭:“沒什么事,和師傅聊了會兒。”
“對了,下周末有空嗎,我和鄭盈請你們吃飯,一起聚一聚。”
寧可心想本來的聚一聚不過是隨口一說,沒想到被對方真當做一回事,現在反而是自己不知道怎么拒絕了。
還沒等寧可給出回應,蘇哲又接著說道:“你和鄭盈也很久沒見了吧,她挺想見你們的。”
“你們?”
“是啊,你和顧律。她還挺記掛顧律的,我還一直為了他吃醋呢,好在現在顧律和你在一起,我也安心了。”
“她記掛顧律?”寧可不解,“她不是應該恨透顧律了嗎?”
“之前的確還有些怨氣,不過我一直和她說是她老爸不對在先,人家顧律也只是按規矩辦事,也不能怪人家,她后來想著也是,就慢慢想通了。”蘇哲說完把手肘擱到寧可的肩膀上,調戲著問道,“怎么樣?賞個臉吧,大家也都是同行,不會沒話題的。”
“誰說全是同行了?”寧可得意地抖了抖眉毛。
蘇哲一臉疑惑:“怎么?什么意思?我為什么聽著有些頭暈?”
寧可看著周圍沒人,湊過去在他耳邊小聲說道:“告訴你個秘密,別外傳,顧律要永遠退出律界了。”
“什么?”蘇哲還是沒忍住大聲叫了出來,意識到自己的反應過于激烈才收回驚訝,小聲詢問道,“千真萬確?”
“千真萬確。”寧可使勁點頭。
“真的假的?他退出律界?為什么?難道為了做你背后的男人?”蘇哲仍然不相信地開著玩笑。
“到底為什么退出我不知道,反正就是退出了。”
“總覺得和你有關系。”蘇哲對著寧可瞇著眼睛,“一定是你脅迫人家退出律界,好讓你做老大是吧?”
“是你個頭!”寧可有些不悅,“懶得理你。”
“好了好了,不管是為什么,只要你覺得開心就行,那這個周末就先約定了,我請客啊。”
寧可點了點頭,急著回辦公室告訴顧律師傅接受他們倆在一起的好消息了。
坐在辦公室里,寧可突然回想起剛才蘇哲的話。當初自己聽到顧律要退出律界的時候的確沒有多想什么,只是一度以為他做律師做到生厭了而已。但現在想想,事情一定不會這么簡單,而她就突然像開竅了一樣,意識到了什么……
晚上約好了要一起吃飯,兩個人剛到餐廳坐下,寧可就忍不住開口問道:“是不是為了我而放棄做律師?”
шшш ●ttкan ●c○ 這句話讓正在點菜的顧律覺得有些出乎意料,抬起頭不解地問道:“怎么突然問這個?”
寧可攥緊了拳頭:“不要為了我放棄你喜歡的事情,你告訴我,你去外面考慮了很長時間才決定回來做律師,因為這是你所喜愛所追求的事情,我不想你為了我放棄而有遺憾。”
顧律笑得很輕巧:“和你比起來,這其實都不算什么。”
寧可突然無語凝噎,所有想說的話和想發的火都一下子憋在喉嚨口。
“律師的確是我喜歡做的事情,但我更喜歡的事情是和你在一起,所以如果讓我選擇一個,我毫不猶豫放棄前者。”
雖然聽著有些窩心,但就寧可這正義感極度泛濫的性格來說,還是忍不住為顧律覺得可惜起來。
畢竟在聽到有人為自己放棄夢想的時候,不可能所有人都能自私且坦然地接受的。
“除了律師以外,我還能找到很多其他自己想做喜歡做的事,但錯過了你,我就一輩子都遇不到了。”
顧律長久地注視著寧可,寧可也長久地回視著顧律。
一切的時間都沉浸在漫長的視線交錯中。
有很多決定終究會在沉默中做出。
“這真的是你最后的決定?你真的覺得……值得?”寧可問。
顧律沒有什么表情,也沒有給寧可一個多么堅定的微笑,他只是緩緩吐出一口氣,隨之徐徐道:“值得。”
明明是看著他的眼睛、他的臉,但總覺得是從一個奇怪的視角看過去的,視野里的顧律被無限放大,直到不能更接近自己的位置。
“你不用一直考慮這么多,你不用考慮別人的感受,你只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可以了,寧可。”顧律輕聲說道。
好像有那么一次。
好像記憶中也有那么一次,自己的心怦怦跳得這么猛烈,渾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沸騰。
不同的是,上一次是因為楚天背叛自己時的憤怒,而這一次卻是因為滿到就要爆炸的幸福感。
沒有辦法拒絕,因為身體的每一個器官都想要永遠被這樣溫暖著。
“我想要和你在一起。”像是被催眠后說出的真心話,緩慢而真摯。
愛情很多時候就像一張合同一樣,需要雙方簽字才存在效力,哪怕兩個人再曖昧,走得再近,做了所有情侶之間能做的事,但只要不說出口,還是沒有兩個人是情侶的證據。
而寧可的這一句話,則是顧律一直在等待的。
說過了這句話,牽手會變得不再那么突兀,就連注視對方的眼神都變得坦然起來。
飛揚起來的塵埃,似乎也迫不及待地想把他們兩人聚攏到一起去。
再沒什么能阻擋了,再沒什么能阻止了。
該在一起的人最后一定會在一起的。
周六,寧可和顧律出現在蘇哲和鄭盈的面前時大方地牽著對方的手,這讓蘇哲一下子覺得有些不適應,不過他并沒有表現在臉上,熱情地招呼著:“好久不見,進去吧,我訂了包廂。”
顧律點頭的時候用余光瞟到了鄭盈,她的表情并沒什么特別的,就好像是第一次見面那樣客套與生疏。
四個人到包廂中坐下后,氣氛開始沉默起來,其中最會炒氣氛的蘇哲好幾次找了話題想讓大家一起熱鬧起來,卻屢次無疾而終。
整頓飯比想象中的還要壓抑,蘇哲的額頭都忍不住冒出汗來。
道別的時候,從頭至尾沒怎么說話的鄭盈突然開口道:“寧律師,我想和你單獨走走,可以嗎?”
由于這個問題有些唐突,剩下的三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終于,蘇哲救了場:“是啊是啊,好歹同事一場,這么久不見了,人家一定有很多話想和你說,你們兩個就去敘敘舊吧。”
寧可看了一眼顧律,得來一個點頭。
“那我和鄭盈隨便逛逛聊聊,你們先回去吧,不用等我們了,接下來是女孩子的時間哦。”
寧可把兩個大男人留在原地后,挽著鄭盈的胳膊出去了。
畢竟是已經有些陌生的人,加上自己的男朋友和她有過這樣的過節,讓寧可挽著她胳膊的手變得無比僵硬。兩個人走到了很遠處鄭盈才開口道:“對不起啊,寧律師。”
“為什么說這樣的話?”為什么開場白就要搞得這么煽情?
“我看到顧律的時候還是沒有辦法很坦然地接受,所以今天的晚餐被我搞得很糟糕。”
寧可搖頭:“什么話。”
“有時候就是這樣,你心里覺得放下的東西,真的看到了未必能那么坦然的。”鄭盈說著嘆了口氣,“也不是恨他,只是他讓我想起自己的爸爸,我好想他……”
說著說著鄭盈突然哭了起來,讓寧可有些摸不著頭腦。
“你先別哭啊。”寧可掏出包里的紙巾幫她抹掉眼淚,“我最怕別人哭了。”
“沒事,不用擔心我,我只是情緒突然冒上來了,一會兒就好了。”鄭盈說著就像突然剎了車一樣,臉上的表情即刻恢復正常。
“如果你看到顧律會不舒服,那下次我們就不帶他了。”寧可輕輕拍了拍鄭盈的肩膀,把她額前的碎發夾到耳后。
鄭盈深吸了口氣,側過頭微笑地看著寧可,“寧律師,我覺得你很幸福,我看得出來顧律真的是個值得托付的男人,我相信沒有什么會讓你們分開的。”
聽到這番表揚顧律的話,倒讓寧可不好意思起來:“還不知道呢,還沒有和他多深入地了解過,什么都不好說,我還是相信時間,它會證明一切。”
“其實我把你叫出來是有樣東西要給你的。”鄭盈說著把一封信拿了出來遞給寧可,“這封信是那時候有人要我交給你的,上面署名徐錦天。那段時間正好亂七八糟的信件很多,我就沒有注意,前兩天在整理之前文件的時候才突然發現了它的存在,信封背后寫著‘寧可親啟’,我就沒有打開來看。”
寧可從鄭盈手中接過這封信的時候滿臉不解:“徐錦天給我的信?”
“嗯,那我就先走了。”
目送走了鄭盈后,寧可在原地傻站了一會兒,一直在糾結著要不要打開手里握著的信封。
總覺得這不是一個至關重要的東西,但它的存在又讓人不能忽視。
寧可將信封打開,沒想到里面還是一個信封,只是在信封上多了這樣一行字——請轉交于陸海欣。
寧可覺得很奇怪,這封信的收件人明明是寧可,但里面的東西卻不是給她的。也不知道未經同意就私自看信中的內容合不合適,猶豫了很久,終究抵抗不過好奇心,還是把信封拆開了。
里面只是一張紙,紙上只有一句話,字跡略顯潦草。
如果你愿意給我一個機會,請聽我的解釋。
寧可很不解,也隱約覺得師傅和徐錦天之間的關系一定不止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簡單。
更多的內幕自己無法得知,雖然她知道作為徒弟不能插手太多師傅的私事,但若不把這封信交給當事人,總有欺瞞她的感覺。
寧可想問題的時候會不知不覺忽略掉時間和周圍環境,所以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才發現身邊有人按了好幾次喇叭了。
她驀地轉過身,看到顧律正在路邊等著她。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寧可上車系保險帶的時候順便把那封信給藏好。
“鄭盈告訴蘇哲你們是在這里分的手,我就找來了。”顧律回答得不以為然。
“哦。”寧可的心思還在剛才的那封信上,就沒有再多說話。
回到家后把這封信夾在公文包里,猶豫了很久,她最終決定當面去問徐錦天。
第二天,寧可來到錦天律所的時候沒有直接去顧律的辦公室,而是和前臺小姐說了自己要找徐錦天的事。前臺小姐露出了為難的表情:“我們老板一般不放陌生人進去。”
“你打個電話給他,說是我找他,你放心,他一定不會責怪你們。”
前臺扭扭捏捏地打了電話,對著電話輕輕說了些什么,然后點點頭掛上電話看著寧可:“徐律師說你可以進去。”
寧可笑著點點頭,往徐錦天辦公室走去。
徐錦天辦公室的門敞開著,從外面可以看到他正在悠閑地喝茶。
“你怎么來了?”看到寧可,他露出一副暢然的笑。
寧可把門小心關上,在他對面坐下:“我昨天剛收到你以前給我的一封信。”
說到這里的時候徐錦天臉色立馬變了,臉上的笑容在一秒鐘之內僵硬了起來。
“我只是想問為什么你不直接和師傅說?”
“我有試過好幾次。”徐錦天沉重地嘆了口氣,“好像她阻斷了所有能讓我聯系到的方法,電話換了號碼,家也搬了,我給你們律所送去的信她似乎一次都沒有收到過。后來我聽人說,她和別人交代,只要是我給的東西或是我找她,她一律不見。”
“我師傅這么恨你?”寧可覺得聽著有些玄乎,師傅雖然是個嚴肅的人,但不至于做得這么決絕。
徐錦天也跟著無奈:“看上去是的。”
“不過是輸了個案子而已,師傅也太好勝了吧,可能對她來說那是恥辱,也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聽到這番話,徐錦天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最后還是搖頭沉默著。
“我會找機會和師傅說的,留個你的名片給我吧,這樣的話她如果想主動聯系你就一定會。”
這些話讓徐錦天覺得有些感動,寧可接過名片后沒有久留的意思,從他辦公室離開。
沒想到剛走到門口,正好碰到從外面回來的顧律。
“你來了?”顧律剛才還匆忙的腳步突然放慢,嘴角也揚起了笑。
“啊,是啊……正好路過。”寧可說著給身邊的前臺一個眼神,“對了你怎么來了?”
“我正好回來拿點東西,順便找師傅說一些話,那既然你來了,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情?”顧律走到寧可面前,毫不顧忌周圍人的視線,在她額頭印上一個吻。
“什么事?”寧可抬頭看著她。
“今天是高老師的生日,我實在抽不出空給她送東西,本想叫別人幫忙送一下,但既然你來了,就讓你以女朋友的身份去送吧,她應該也會更開心。”
似乎推托不掉,寧可索性欣然接受。
顧律把事先就準備好的包裝完好的禮物塞給寧可,她一個人開車過去,熟門熟路地找到了高老師的辦公室。和之前幾次一樣,一見到她,高老師立刻笑得合不攏嘴。
“你來了呀,好久沒有看到了喲!”
這個聲音像是有魔力一樣,讓人聽到了就忍不住覺得溫暖。
寧可把禮物送到高老師手上,坐在她旁邊說道:“今天顧律實在太忙抽不出空來,就拜托我來給高老師祝賀生日。”
高老師撫著寧可的手說:“一樣一樣,你和他誰來都一樣,我都高興,他每年能記著我的生日我就很高興了。”
“以后我也會記著你的生日的。”
高老師聽到這句話更加高興,一個勁地笑:“你們倆真是幸福啊,我都為那孩子感到高興喲。”
寧可低下頭去,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之前的幾次都是冒充他女友的身份,這次終于可以光明磊落了。
“那孩子最近好不好?有沒有太累了?我可一直擔心他的身體啊。”高老師的眉心立刻露出擔憂的褶皺。
“放心,我會好好照顧他。”
“嗯,我放心。”高老師點點頭,“那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一個人太孤獨了。你看他那么小就沒有母愛父愛的,所以他在愛這方面一定和別人的感受不同,有時候他如果不懂浪漫什么的,你還要遷就一下他啊。”
寧可彎起嘴角:“我覺得,他有您也是一種幸運。”
“其實一直以來,我都有勸他和他父親和好,但每次我這么提議了,他就整個人陰沉下來不再說話,之后我也就不敢再提了。現在他有了你,他應該能感受到了愛,我希望你可以做做他的思想工作,讓他原諒他的父親,可以重新接受他。畢竟他的父親入獄之后孤苦伶仃,我相信他也一定有懺悔,如果知道兒子還在怨恨他,他也一定不會好受。最主要的是我覺得這件事對于顧律那孩子來說始終是一個結,如果不解開,他就一輩子不可能對別人敞開心扉。”高老師說著凝視著寧可,“我相信你一定能說服他,說服他接受他的爸爸。”
自認為這任務有很高的難度,寧可不敢輕易答應下來。
“我相信沒有什么恨能超越親情,顧律一直不肯放下的不是恨,而是對他母親的愛。”高老師緩緩道來,“他所遺憾的是他母親的離開,而沒有意識到他的身體里還流著他父親的血。我相信一直以來他都想原諒他的父親,只是他沒有勇氣,沒有勇氣面對那個帶走他母親生命的人,所以我希望你可以開導他安慰他,讓他明白他并不是一直都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似乎有些被說動,寧可也忍不住贊同高老師的想法。
是啊,恨事有期,親情無限。
再多的恨,都會被身上的血脈融化。
顧律一直以來心頭的結,一定就是他的父親。
“那好,高老師,我答應你。”寧可說,“我一定會盡力讓他再一次接受他父親的。”
其實當初答應的時候不過因為自己過剩的正義感,并沒有意識到真正實施起來有多困難,好幾次面對顧律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一直找不到適當的機會,這件事也就這么沉寂了下來。
一直在尋找一個合適的契機,終于有一次在家吃完晚飯后,顧律主動問的一個問題,成為了打開這個話題的鑰匙。
“對了,上次去看高老師她怎么樣了?”
“不錯,精神很好。”寧可決定抓住這個機會來個乘勝追擊,“她和我說了一件事情。”
“哦?什么事?”顧律一邊坐在沙發上看報紙一邊不以為然地回答著。
寧可洗完碗后坐到顧律身邊,顧律也很自然地摟過她的肩膀。
“這其實并不是我的想法,是高老師讓我來開導你的,你……”
“不用說了。”顧律合上報紙,“我知道是什么事。”
“顧律……”寧可拉著他的胳膊,“我也覺得高老師說得有道理,他雖然對不起你過,但他畢竟是你的親生父親,得不到你的原諒他會痛苦一輩子的。”
顧律的睫毛沉了下來:“讓別人痛苦一輩子的人明明是他,憑什么要得到我的原諒?我就是要他過得不好,否則當初就判他個死刑一了百了了。”
“顧律,那要怎么樣你才肯接受他?”
“接受他?”顧律冷笑一聲,“除非他能換我母親的命來,除非時間能倒退。”
“就沒別的辦法了嗎?”
“沒辦法。”
寧可有些喪氣,雖然是意料之中的,但被他這樣斷然地回絕,也實在讓人的自尊心有些受挫。
發現了她的不悅,顧律也試著安慰道:“我的確愿意為了你去嘗試很多、去放棄很多,但唯獨這件事,我實在過不了自己這關,對不起。”
寧可也放軟了態度:“不用對不起,我能理解你,很理解。我不是你,所以永遠不知道那對你來說有多困難,但你要知道我只是為了你好。你父親的事不僅在他心中是個結,就連在你心中也一樣,如果你不接受他、原諒他,那你和他永遠都不能對自己坦然。我一直相信,相信你內心深處很想叫他一聲爸爸。”
顧律越來越沉默,最后連呼吸都幾不可聞。
寧可決定欲擒故縱,說到這點上又驀地收住,給顧律更多的思考空間。
“好了,你也別想這么多,早點回去休息吧。”寧可看時間不早,再久留他只怕是趕不走了。
顧律沒有站起身,而是整個人略顯疲憊地說:“今天就別趕我走了,讓我睡沙發也行。”
“不行。”寧可回絕得斬釘截鐵,“我的公寓不接受男生入住。”
顧律站起來從后面摟住她的腰,下巴擱在她的肩頭:“我也不行嗎?”
寧可的脖子處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覺得有些害羞,用食指抵著他的額頭:“不行啊,除非……”
“除非什么?”顧律好似很感興趣的樣子。
“除非你能跟我去監獄探望一次你爸啊。”
寧可說完這句話感覺顧律在自己腰部的力氣一下子全部收回,突然有種空落落的感覺,說不上的失望。
“我先回去了。”顧律剛才的撒嬌完全銷聲匿跡,一下子就連空氣都沉淀下來。
顧律離開時的關門聲讓寧可久久不能平息。
像將一塊石頭丟入深不見底的井后的一聲悶響,那種鈍重總像一種痛。
或許這真的是顧律心中永遠無法抹去的哀傷,或許他真的不想再去觸碰,或許自己真的太過不懂事,不懂得考慮他的感受。
寧可的心頭一下子纏上了烏云,所有說過的話和發生過的事都無法收回,既然不指望對方會忘記,那只能警告自己再也不提起。
所以從這一刻起,寧可決定再也不會提及讓顧律原諒他父親的事情。
因為有些東西改變了就是永遠的,而在無法確定結果好壞的情況下,保持原狀就是最好的狀態。
第二天,寧可來到律所,路過陸海欣辦公室的時候,突然想起那天徐錦天寫給自己的信和說過的話,猶豫了很久以后,終于還是決定把這件事告訴陸海欣。
“師傅,有時間嗎?”寧可敲了敲陸海欣辦公室的門。
“哦,是你,進來吧。”
寧可進去后把信封遞給陸海欣:“師傅,這是徐錦天讓我轉交給你的信。”
剛聽到徐錦天三個字的時候,陸海欣的臉色就暗了下來。
“我不知道你們之間到底有多少過節,雖說同行是冤家,不過聽說人家找過你好幾次,你從來都拒之不見,他才不得已找到了我。我想了很久,還是決定把這件事情告訴你。”寧可說話的時候一直在凝視著陸海欣,發現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總之到底要不要回復他的權利還在師傅你自己的手里。”寧可站起身,“不過師傅,我總覺得有些東西會被時間沖淡的是吧?顧律也有一個一直拒之不見的人,我一直想說服他,但始終沒有成功。有時候我似乎也能體會這樣的感覺,我也有個很恨很恨的人,曾經以為再一次見到他就會想殺了他,但是我沒有,我看到他的時候什么感覺都沒有了,因為那是已經過了太久的事情了,心里原本的結反倒被打開,舒坦多了。”
陸海欣沉默且認真地聽著她說的一字一句,眼睛毫無焦距地看著前方,直到寧可說完最后一個字,才徐徐開口道:“寧可,什么時候你開始管起我來了?”
口氣冰冷到極致,讓寧可整個人僵住了。
“我的事需要你來操心嗎?”陸海欣橫了她一眼,“你給我管好你自己,其他的事情不用你多嘴。好了,你走吧。”
寧可明明是想轉身離開,但身體卻定格在了原地無法動彈。
師傅還是第一次對她說出這么重的話來,寧可整個人像被重擊了一下一般,腦子一蒙,什么都不知道了。
控制自己雙腿的根本不是自己的腦子,而是條件反射一般慢慢挪回了自己辦公室,剛關上門就無力地靠著門滑下來,似乎還能聽見自己猛烈的心跳。
為什么?
我究竟說錯了什么話?
這是寧可始終想不通的問題。
如果知道了自己哪里做錯,那下次還可以改正,但根本不知道被罵的原因,這讓寧可多少有些委屈。
下班后,顧律見到她悶悶不樂的樣子,也著急地問起來:“怎么了?一句話都沒說。”
寧可只是搖頭:“我也不知道,我真不知道為什么。”
顧律也拿她沒辦法:“那就別想那么多,找個地方放松一下吧,想去哪里?”
寧可的腦子還是沒有恢復思考的能力,只一個勁地搖頭。
顧律也不知道去哪里好,漫無目的地穿梭在繁華的街道中。
不知道經過了第幾個紅燈、路過了第幾個便利店、看見了第幾對路邊的情侶之后,寧可終于開口。
“去孤兒院吧,也好久沒去了。”
顧律像是突然有了方向,開車的速度也加快起來。
不久后就來到了孤兒院,已經是夜晚了,但那里的燈光還亮著。
“好久沒來了。”寧可站在門口,眼中流露出感嘆,“時間怎么過得這么快,上一次來的時候似乎還是和你一起,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寧可說著突然發現孤兒院旁邊有人在施工:“咦?這里要造新樓了?”
顧律沒有搭話,牽著她的手往里走。
原本在門房間看門的阿姨不在,兩個人就走進去對著走廊叫起來,“有人在嗎?”
空曠的聲音在大樓里回蕩了幾下后,傳來急促的小跑聲。
“是你啊顧先生。”阿姨瞬間笑開花來,這才發現站在一邊的寧可,“啊,還有寧小姐。”
寧可笑得有些勉強:“是啊,挺久沒來了。”
“喲……”阿姨的目光還在顧律身上,似乎是有什么話想說,但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最后沒有開口。
“我們今天想來找孩子們玩一會兒,不過來得有些晚,如果不方便就算了。”寧可開口說道。
“哦,不會不會,他們吃完晚飯正集合在一起看電視呢,我帶你們進去吧。”
跟著阿姨來到一間并不大的房間,幾個小朋友正全身心都被電視畫面吸引著,聽到身后有聲音,都一齊轉過身去。
“顧哥哥……”所有的小朋友一下子向顧律撲過去,一邊的寧可完全被冷落了。
“有沒有搞錯啊,你就來過沒兩次他們就這么記得你?嘖嘖,帥哥的魅力就是不同凡響啊。”寧可無奈搖頭。
“顧哥哥,我好想你啊。”一個小蘿莉看到顧律后直接上去抱住他的大腿,讓寧可不免有些吃醋。
“大家乖,這次我沒有帶吃的和玩具來,下次一定再帶來。”
“顧哥哥,上次你給我買的奧特曼已經壞掉了。”一個小男孩從人群中殺出,嘟著嘴走到顧律面前。
顧律摸摸他的頭發:“乖,下次再買新的給你。”
聽到他的承諾后男孩立刻露出笑臉。
寧可有些不解地看著顧律:“難道我不在的時候你一個人悄悄地來過?”
回答她的是旁邊的小朋友們:“顧哥哥來看過我們好幾次了,就算不來也會送來玩具和零食,對我們可好啦。”
寧可聽到覺得有些詫異,用胳膊撞了撞顧律:“哎,什么時候來的?我怎么不知道?”
“你去巴黎那段時間我一直來,因為不知道你會去哪里,覺得你可能會來這里,所以就經常會來看看。”
這句話讓寧可聽了覺得有些窩心,臉頰兩邊瞬間染起紅暈。
“顧哥哥來陪我們一起看電視吧。”一群孩子抓著顧律的手和腳,把他往前拖。無法抵抗索性從命,顧律坐到孩子中間,被圍得里一圈外一圈。
原本死氣沉沉的教室瞬間熱鬧起來,孩子們跟著動畫片里的主角變化著臉上的表情,氣氛十分融洽。
不知道看了多久的電視,大家似乎都有些困了。
阿姨從外面走進來把電視關掉,并且囑咐孩子們到睡覺的時間了,大家雖然依依不舍,但沒有一個人敢留顧律,因為他們知道他是留不下的。
每個孩子的眼神都寫滿了戀戀不舍,那個一開始跟顧律索要奧特曼的男孩又嘟起嘴,握著顧律的手不肯放。
“顧哥哥,我以后能叫你爸爸嗎?”
這句話讓顧律和寧可都愣住了。
只是看著這樣一雙清澈的眼睛,讓人實在無法拒絕。
“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的爸爸是什么樣子的,媽媽在很小的時候又不要我了,我總在晚上睡覺之前幻想,如果你能做我爸爸,那我一定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小男孩說著說著,眼中涌出淚水來,“有爸爸的人都是全世界最幸福的。”
寧可小心翼翼地看著一邊顧律的反應,本以為他不會接受,沒想到他一把抱起小男孩,刮了一下他的鼻子:“那從今天開始你就叫我爸爸吧。”
聽到他這句話,其余所有的小孩子都圍了過來,抱著他爭先恐后地說:“我也要你做我爸爸。”
顧律有些受寵若驚,卻一口答應了下來。
“好,以后我就是你們的爸爸。”
從孤兒院出來后,寧可嘲笑他說:“你一下子多了這么多私生子,我該不該去調查你的黑歷史呢?”
“我打算去看我爸爸。”
寧可的笑聲戛然而止,在空中劃出一道悠長的弧線。
“你說什么?”寧可不敢相信他的話,決定再確認一次。
“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可能是剛才聽到的一些話,可能是剛才發生的事,讓我突然覺得,有些別人視為珍寶的東西我明明有,但為什么要一再逃避和拒絕?一直以來我其實都不是在恨我父親,我只是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他,該怎么告訴他,其實……我很想他。”
顧律說的每一個字都刺到寧可的心底,她覺得此時身邊的顧律突然變成了一個無助的孩子,需要的是別人給予的愛。
她牽起顧律的手,眨了眨眼笑了笑說:“我和你一起去承擔。”
這句話,讓這個風涼的夜晚,顯得異常溫暖與柔和。
寧可和顧律選了個陽光很好的日子去了監獄探監,由于從來沒有來過,而這個地方又給人過分嚴肅的感覺,所以兩個人都覺得很有壓力。
顧律告訴了獄警想要探望的人的名字后,被帶到一個和電視里所看到的一樣的地方。一間小房間被玻璃分成兩半,一半有明媚的陽光照射著,另一半則是永不見天日的黑。
由于只能一個人探監,所以寧可在門外等待著。
顧律一個人坐在空曠的屋子里,空曠到讓他覺得自己只要稍微用力說話就會被全世界聽到一樣。
不知道過了多久,陽光刺眼地劃過每一個角落后,終于被一個聲音打斷。
顧律低著頭,光線反射在他的臉上,把他的表情糊成一片。
他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呼吸聲,然后某個身影掠過,一半的視線里被一種刺眼的顏色浸染。
顧律沒有勇氣側過臉看,但他知道對方的全部視線都在他身上。
顧律對面的人先拿起了電話,等待著玻璃另一邊顧律的動作。
時間好像靜止了,顧律的動作絲毫沒有變。
明明之前就做好了所有的思想斗爭,但在真的要面對的時候,還是把之前所有的決定一并否決,重新回到猶豫不決的狀態。
這不是光鼓足勇氣就能做的事情。
與原諒有關的東西,比勇氣更需要的是寬容。
顧律閉起眼睛,在心里想著些什么,后來猛地側過身對上玻璃那頭的人。
一切都不復以前的模樣。
這是讓顧律震驚到拿不起話筒的全部解釋。
現在面對的人,蒼老得一點英氣的影子都沒有了。
似乎只這一樣,就足夠讓顧律前嫌盡棄,就足夠讓他心疼起來。
對面的那個男人指了指顧律旁邊的話筒,才讓顧律反應過來,他拿起話筒,沒有開口。
“今天別人和我說有人來看我,我都以為自己是聽錯了。”
就連聲音,也陌生到完全沒了印象。
顧律在腦子里死命地回憶著面前這個男人年輕時候的模樣,對于他所有的記憶都定格在那張一家三口的照片上,似乎根本不相信歲月會在他那樣的臉上留下痕跡一般。
雖然關于他的事記得的少之又少,但某些細小的回憶終究會在他腦海的角落偷偷冒出來。
以前總是穿著西裝抽著雪茄、對所有人所有事都不屑一顧的那個男人,已經永遠消失了。
若不是親眼所見,顧律怎么都不會相信面前那個人是自己的父親。
“我只是突然想起已經好多年沒有見過你了,順便路過就……”顧律覺得自己的謊話編不下去了,只能停止。
“是啊,的確十幾年了,你都這么大了,那時候你還是個初中生。”顧律父親的臉上露出滿臉懷念。
顧律沒有答話。
“你讀書的時候我一共只參加過一次你的家長會,還記得那天我有很重要的會要開,所以家長會才開始了五分鐘就走了,害你被老師罵。”
回憶再一次從顧律的心頭浮現出來,才發現有些他認為會畢生難忘的事情早就已經模糊不堪了。
只奇怪的是,這種應該對對面的人來說無足輕重的事,過了十幾年竟然還能從他的口中聽到。
“顧洪澤,我今天來看你,并不代表我原諒你了,你不要誤會。”顧律想結束這個溫馨的氣氛。
或許是因為他害怕,他害怕再回憶下去,有些情緒會泛濫。
顧洪澤自顧自地點了點頭:“你能來看我,對我來說就已經是奇跡了,我不奢望更多,這輩子,讓我再看你這么一次,我也滿足了。”
不知道是不是面前的人變化得太多,讓顧律對他過去所有的熟悉和陌生都不見了,他只覺得和面前這個人從未相識過,也就沒有了太多的愛恨情仇。
“總感覺像是在做夢一樣。”顧洪澤露出蒼老的笑容,“我每天都在想你的樣子,雖然這么多年沒有看過你了,但你在我面前,只要看一眼我就知道你是顧律。”
顧律的眼睛用很快的頻率閃爍著。
看上去他的目光沒有確切的落點,但他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在一個人的身上。
“我在監獄里每天都在想一個畫面,我想著不知道多少年以前,我和你、你媽媽三個人在一起,去郊游或是什么都不做,三個人在家里不用說話都會感覺很溫馨。一直一直都是我太不懂得珍惜,很多心情已經沒有辦法用后悔去詮釋了,真的,真的,我好希望可以回到過去。”
顧洪澤說著說著自己先激動了起來,雙手捂著臉,肩膀看上去在不停抽搐。
顧律看到他這副模樣才一下子意識到,自己雖然恨他,雖然恨他到了巴不得他死的地步,但只要他在自己面前認個錯,那一切的過往都可以抹去。
原來,他可以這么輕易地就原諒顧洪澤。
這可能就是親情的力量,不經歷就永遠不會知道它有多偉大。
可即使自己心里是這么想,卻無法用語言和行為表示出來。
顧洪澤低下頭看不到顧律的臉,而顧律好幾次想發“爸”這個音,卻屢次如鯁在喉,發不出任何聲音。
顧律放下了話筒,顧洪澤像是聽到了什么聲音,慢慢抬起頭。
用老淚縱橫來形容現在顧洪澤的臉再貼切不過。
顧律很心疼,但卻完全沒有表現在臉上。
像是知道了顧律要走,顧洪澤抹去眼淚,勉強露出微笑地看著顧律。
他知道這可能是最后一次與顧律的相見了,所以視線總是無限拉長,不肯放開半點。
顧律轉過身,但即使是這樣,還能感覺到從背后的玻璃那里傳來的灼灼目光。
顧律往前走了幾步,突然停住腳步,回過頭,不出所料地對上了顧洪澤的臉。
他像是有些出乎意料,愣了一下,然后繼續微笑。
顧律緩緩地吸了口氣,張了嘴發出兩個無聲的音節。
這兩個音是他這輩子最早學會說的話,和大多數人一樣,孩子最先會說的是“爸爸”而不是“媽媽”,即使這個人給他的孩童時期沒有留下任何美好的回憶,但他總相信第一次叫他爸爸的時候,他心里多少會有一些感動的。
就好像現在一樣。
雖然那個人聽不到聲音,但從他的表情和拼命點頭就能知道——
他感受到了,他能明白他所表達的內容。
顧律從里面出來的時候,寧可面色緊張地看著他:“怎么樣?”
顧律的嘴角慢慢勾起一個好看的弧度,那個弧度好像延伸到了無窮遠的地方,讓寧可安下心來。
“謝謝你。”顧律的聲音發澀,眼睛里盛著飽滿的感情,看著寧可。
寧可什么也沒說,在他的嘴唇上印下一個吻,像是接受了所有的道謝。
之后顧律也有再來看過顧洪澤,雖然不頻繁,但兩個人的話卻漸漸變多了,雖然深知關系不可能像一般父子那么好,但對于顧洪澤來說這已經是意料之外的美好了。
似乎真的像心結被解開了一樣,顧律的性格越發開朗,笑容也越來越多。
兩人在一起的歲月,都被幸福見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