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清漪在水榭的一側(cè)廂房,聽得何文淵隱約高聲的說話,心中忐忑到無以復加。雖然她素來心思縝密、輕易不流露感情,但這一下也不住的絞著手中的絲帕。寧悅在一側(cè)看著,很輕易的就看穿了她的忐忑。
寧悅幾乎算是一位女菩薩,因此十分輕松的開解:“舊日我與少筠雖然只是淡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但其實未必不知其人。但凡從其對苑苑的克制忍讓,便知其識得大體、心地純良。此后她遭遇變故,心生不平也是人之常情,既然伯安肯出面婉轉(zhuǎn)懷柔,此事必定可回轉(zhuǎn)。清漪,一會你誠摯奉一盞茶、對桑氏昔日的照顧道一聲謝,只怕就會揭過去了,你只別擔心,安好腹中孩兒是要緊。”
樊清漪蹙眉一笑,只敷衍道:“但愿恰如夫人所言。”,然后又沉默枯坐,實則心中深恨不已。揭過去?怎么揭?!桑少筠十有八九已經(jīng)知道了當初她的那一出連環(huán)計,那也就意味著二太太、桑少原、蔡波、桑榮和侍蘭或者侍梅這幾條人命,桑少筠都會毫不猶豫的算在她頭上!再加上梁師道一家人,桑少筠認為她欠了她血海深仇也毫不為過。以小竹子錙銖必較的性格來論,這件事絕不可能揭過去!可是她樊清漪費盡心思方才爬到今時今日的位置,怎么可能說丟就丟掉?!這一場戲,無論對她樊清漪而言,還是對桑少筠而言,僅僅是剛剛開始而已!
寧悅無從得知樊清漪的心思想法,卻一廂情愿的擔憂著自己的丈夫紆尊降貴也未能說服小竹子。
而另一側(cè)的少筠這一回平復了心情,只離了萬錢倚窗坐著。
萬錢看著少筠似乎并無不妥,便暗自放下心來,同何文淵有一搭沒一搭的喝著茶。
三個人的心思,其實玄妙非常。
何文淵仍在翻來覆去的考慮自己究竟要不要為桑氏說上一句好話,思量之余,又每每期盼少筠能夠?qū)λ皖亹偵m然他知道已經(jīng)機會渺茫;萬錢則深知少筠這一盤棋究竟下到什么程度,他期盼桑氏能夠平穩(wěn)之余,還能打消少筠那蠢蠢欲動、欲蓋彌彰的仇恨;而少筠、面對這十里風荷、一湖裊然,只有一腔的機籌算計!
茶過三泡,何文淵淺笑道:“萬爺,今日這蘭溪毛峰如何?”
“好。”,萬錢一貫的意簡言賅。
何文淵笑笑,親自倒了一盞茶,拿了竹托奉到少筠面前:“少筠,方才頭泡,味濃,怕你不禁。眼下第三泡,濃烈的茉莉香味淡了,甘而清冽的茶味方才凸顯,你嘗嘗。”
少筠回頭一看,被茶漬浸的發(fā)黃的竹托上一只白玉斗里頭清波微漾。少筠笑笑,從竹托上拈了白玉斗:“白玉請清波,茶心邀禪意。大人這份雅興,當真憫人悲天。”,說著,微微一吹,輕輕一嗅,然后輕輕啜了一口。
一觀湯色、二聞茶香,三才品茶。何文淵直至今日方才看得出來,少筠這一舉一動的渾然天成。他自嘲的笑了笑:“記得舊日在富安,我也曾請萬爺品茶,當時少筠你初露鋒芒、小試牛刀,卻推說自己并不懂品茶。可今日、萬爺意簡言駭一個好字,而你、一舉一動,渾然天成,我方才知道,茶心禪意,原不在白玉清波。可嘆,我學佛,只學到了一句‘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罷了!”
白玉斗湊在櫻唇畔,襯著青蔥般的纖纖玉指。少筠動作一頓,抬眉又是一笑,卻又是飲了一口茶方才說道:“可憐了小女子從來沒學過佛學這般玄奧,只知道韋應物的這首詩,空寂得只剩下人的一雙眼睛了,看到什么便悲傷什么。”
何文淵看著少筠的姿態(tài),聽著她言不由衷的話語,心底那種無法收拾的悲傷一下浸透身心。她怎會不懂、她豈會不知?無非她再也不愿意平心靜氣與他說一句心里話罷了!他低了低頭,依舊淺笑道:“少筠,我令清漪出來,給你斟一杯茶吧。當年一事,是我有欠光明。逝者已矣,但我對你、對你的家人,從無加害之心。今日之后,我為兩淮穩(wěn)定,為大明朝千秋萬代計,知道有進有退!”
少筠臉色極淡,只定定看著何文淵,仿佛看透他話語中的恩威并施。
何文淵淡定回望,表情那樣的誠摯,仿佛為那些無辜的鮮血和生命覺得慚愧。少筠忽的一笑:“大人,一朝有欠光明,背后便是一團漆黑了!樊清漪、你要我見,我便見,其道理,跟大人今日低聲下氣請這一頓茶,是一樣的!”
何文淵點點頭:“究竟你我還有一樣是一致的,你我都愿意看到桑氏一族平安無恙!”
少筠嘴角一掛,眼角余光便看到那抹婷婷裊裊的身影。
時隔四年,當日那個美艷驚人的女子依舊美艷驚人、哪怕身懷六甲!
樊清漪親自捧著一只小茶托,上頭紅漆剃底花開富貴小盒,精美異常。樊清漪緩緩走至少筠跟前,屈膝半跪,低低一聲:“二小姐!”
這般委曲求全?真是難為何文淵這般恩威并施了!既然如此,何妨陪著演了這一出知遇好戲?嘴角微微掛著,少筠柔和了目光,淺淺看著樊清漪。
清漪不曾聽聞少筠有所反應,只抬頭,看見少筠這般淡然,心中已經(jīng)明白,昔日的小竹子只是厲害,今日的小竹子該是喜怒不形于色了!她微微偏頭看了何文淵一眼,看到他輕輕點頭,自己只能銀牙暗咬,手上穩(wěn)穩(wěn)的掀開小盒,取了烹茶器物,極其嫻熟的烹茶、分茶,最后將一小盞茶高舉至少筠面前,柔聲道:“二小姐,這茶卻是一株野茶,大人得了就命人以寒冰冷存,妙香無比。水乃是去冬梅上雪水,取其輕浮冷冽而出茶味。請二小姐品評。”
少筠挽袖,執(zhí)盞,卻閉上眼睛,翹鼻一嗅,然后睜開眼睛,一笑卻又把茶盞略略放下了:“如夫人不愧出身名門閨秀,文人雅士的那點雅趣,三言兩語就說透了。”
樊清漪臉色微紅,卻是極其柔順的姿態(tài)。
少筠撫了撫自己的袖子,又把茶盞舉到清漪面前:“方才何大人說了一句‘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倒叫少筠感悟了。連當世高士尚且嘆何處尋行跡,何況我這樣下九流的商賈之女?茶是妙茶,可品茶……我單是聞其香就不敢忝稱品茶了。料想如夫人如此志趣,定然知道我的心意的。只是大人盛意拳拳,我又卻之不恭,不如我聞香知雅意,夫人品茶得弦音?你我同品此茶,豈不成全了大人的一番美意?”
清漪抬起頭來,眸子里翻涌,全是昔日的波詭云譎。少筠淡淡而笑,誠摯的宛如處子般晶瑩。
一旁萬錢一清二楚,少筠先發(fā)制人,絕無可能妥協(xié)。而何文淵耳聰目明,偏又無從發(fā)作。
最后,到底是樊清漪見慣場面!婉轉(zhuǎn)不來的東西,她從來不婉轉(zhuǎn)!何況自她決心走上此路,她就沒有想過回頭,她唯一沒有料到的僅僅是桑少筠竟然能虎口存活而已!她緩緩一笑,勾魂攝魄;她伸手接過那一盞茶,一仰頭,茶水盡入腹中:“二小姐賞茶,清漪真正是卻之不恭了!”
少筠一笑置之,然后偏了偏身,復又悠然賞景。
如此境況!
何文淵的如意算盤全部落空,只差面子還沒有輸光而已。他心中微微嘆氣,只能安慰自己,這也算好的開始吧!到底少筠沒有那般激烈的拒絕!他上前扶起清漪,笑道:“如此極好,算是分甘同味了。”
清漪柔美一笑,不置可否,心里再次肯定,少筠絕不可能放過她,她必須自救。
隨后何文淵送走了清漪,又對少筠說:“方才我與萬爺論了兩句,只怕少筠未曾聽清?你我各自境況各自清楚,還是保得朝廷、地方安穩(wěn)為上上策。為此,我愿為桑氏盡一份心意,但前提是桑氏安分守己煎鹽、賣鹽。”
“大人也知道說各自境況各自清楚,不是么?”,少筠平靜說道:“桑家,我姑姑姑丈都在富安,我哥哥嫂嫂、妹妹,還有合族不離不棄的族人,上上下下好幾百人,總要有一條生路可走。無論我做什么,我頭一條,就是要保他們的安穩(wěn)。眼下桑氏已經(jīng)作出承諾、也已經(jīng)定了契約維護盤鐵,只要朝廷真正認可我桑氏,我桑氏有什么好不安分守己的?”
何文淵點頭:“如此,便是你我各自的幸事了。只是,少筠,你聽我一句。你遼東上的那些事情,趁著眼下這個機會,該收手就收手吧,不要把事情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不然到時候,我也保不住你。”
少筠笑笑,只站起來告辭:“今日得蒙大人這一盞好茶,又看了這樣一番風景,真是三生有幸了,只是我身子不好,有些乏了,還容民婦告辭。”
何文淵也跟著站起來,萬錢則關切道:“累了?還是不舒服?”
少筠搖搖頭,正要說話,那邊萬錢也立即向何文淵告辭。
兩人出來后,萬錢扶著少筠,低聲笑道:“說了半天的話,人人都真情流露,可惜,這‘真情’,未必不是演戲。”
“真真假假,誰能知道呢?”,少筠譏諷的表情全然不掩飾:“有些人裝得痛心疾首,有些人一貫的溫柔和順,可究竟背后還有多少心思,誰知道。依我看,今日這些話,唯獨一句是真的,‘有欠光明磊落’!可這一欠光明磊落,就是我這一生命途的跌宕!”
“少筠、”,萬錢感喟:“我相信你那一句‘你聞香知雅意、她品茶得弦音’不是因為你的命途跌宕,而是為許許多多你為之心疼心傷的人,諸如你的母親、姐姐、弟弟,甚至還有榮叔。只是你想過沒有,若他們有知,可能寧愿你善全自身,又或者,他們根本已經(jīng)不再牽掛這些,你便費盡心思,又能如何?”
“既然你從不覺得我應該報仇,你又何必幫我?”,少筠笑笑:“你早已經(jīng)知道我布下連環(huán)計,可你還幫我隱瞞,甚至直言,要何文淵坐實那一份契約,為何?”
萬錢扶住少筠的肩膀,認真說道:“這一場博弈游戲,我曾只是旁觀者,那時我的確寧愿做個觀棋不語的真君子。可最后入局,為何,你知道、我自己也清楚。這場游戲,總有人輸,我不怕輸?shù)娜耸悄悖抑皇桥履爿數(shù)奶珣K回不了頭!我?guī)湍汶[瞞,是因為我知道,桑氏穩(wěn),于大家都好,并不是說,我全無條件的縱容你做所有的事。”
少筠心里震動,卻偏偏倔強的轉(zhuǎn)過頭去:“有些人做的事,我一定要她十倍還回來!”
……
作者有話要說:本文四強,強強相遇,誰都不是省油的燈。
大家最喜歡誰的心機城府?蚊子自然是最喜歡萬錢了,要是蚊子的男人也這么man,那該多么的美好,hoho!
這個文……我希望在四月份結(jié)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