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天翔一身淺藍色的便裝,并沒有開車。
今天公司里的事務并不算多,陳天翔對自己的秘書交待了幾句,就提早一個半小時從公司里抽身出來了。
在略顯老舊的出租車里顛簸了四十多分鐘,陳天翔來到了現在身處的城東美食街。
坐慣了百萬元級別、豪華內飾的奧迪A8,再乘坐座椅破舊、車內彌散汽油味的出租車,陳天翔下了車后還是感到渾身的不舒服。
上周六在中環街菜市場的殺人案讓陳天翔的愛車被公安局作為物證扣留了幾天,昨天才剛剛領回就拿去4S店進行維修和保養,所以他現在無車可開。雖然公司里也有專車,但考慮到接下來要做的事,陳天翔還是決定打的過來。
時間回溯到上星期六下午。
陳天翔從市公安局做完筆錄回到家中,幾個小時前親眼所見、近在咫尺的殺人案讓他的意識還是有些恍惚,他的心中沒有所謂報仇后的痛快,只有對夢境現實是否顛倒的懷疑和對鮮血、死亡不由自主的驚懼。
自家別墅的大門就在眼前,門里面是全天候細心持家的妻子葉欣。陳天翔知道自己的妻子雖然只是一位家庭主婦,但她眼尖心細,自己平日里在工作中遇到的順心和不順心的事她都能夠察言觀色地瞧出來。
陳天翔現在確實很需要一位能夠傾訴的對象,以往自己的妻子是不二的人選,但這次陳天翔從內心里就在抵觸這一想法。因為他非常清楚,如果自己將所有的一切告訴了妻子,妻子肯定會勸自己去向警方坦白的。而這一選擇,恰恰是陳天翔最不愿、或者說是暫時最不愿意做出的選擇。
他心里當然明白其實自己的做法已經構成了這起殺人案的共犯,如果向警方坦白說不定就會有牢獄之災,那么自己這么多年的努力就會化為泡影了。
同時,他心里對于寄來郵件的那個人還是表示著懷疑的。雖然這起案件看上去很像是有人蓄意謀劃的,但巧合的可能性并非沒有,在沒有百分之百確信以前陳天翔還不想走到向警方坦白這一步。
既然不想讓妻子看出端倪,陳天翔深吸一口氣,讓心緒盡量歸于平靜,然后面沉如水地打開了自己家的門。
廚房的電磁爐上正燉著菜,妻子葉欣則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電視劇。
“老婆,我回來了。”陳天翔用溫柔的聲音叫道,然而他的心跳卻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葉欣偏過頭來,臉上露出一抹溫馨的笑容,說道:“你回來了?累了吧?晚飯還在做,先去洗個澡吧。”
看到葉欣并沒有從自己的臉上看出什么異樣,陳天翔微微寬了一下心,說道:“吃完飯再洗吧,我先去書房待會。”
“需要吃些什么水果嗎?”葉欣起身問道。
“不用了,你看電視吧。吃晚飯的時候再叫我。”陳天翔脫下外衣掛在衣架上,然后不緊不慢地朝書房走去,卻沒有意識到急促的心跳使得他的腳步都有些變形了。
走進書房關上門,陳天翔背靠門板長出一口氣。
等悸動的心律平靜了一些后,陳天翔走到書桌前坐下,打開電腦。他想看看那個人有沒有寄來新的郵件。
還沒等陳天翔移動鼠標,書房的門響了。只見葉欣打開了房門探進半個身子,關心地問道:“老公,今天又發生什么不順心的事了?”
陳天翔心頭一突,神情凝滯了片刻,連忙強笑道:“沒啊,你怎么這么問?”
“因為你一有心事就會往書房里鉆……”葉欣微微蹙著眉說道。
陳天翔還真沒意識到自己居然還有這個習慣,連忙解釋道:“別多想了,我是因為有一些工作上的東西要弄。”
“是嗎?”
“我要真有心事還不是每次都跟你說啊?別亂想了,看電視去吧。”
“嗯。那你忙吧。”說罷葉欣關上了房門。
陳天翔這才發覺自己剛剛平復的心跳又在不知不覺間快了起來。他連忙做了幾個深呼吸,然后登陸了自己的郵箱。
果然有一封未讀郵件,發件人顯示為“凈風者”。
陳天翔一下子就聯想到了是之前的那個未知帳號的主人。他點開郵件,用微微顫抖的手滑動著鼠標滑輪反復看了幾遍,心緒久久不能平復。“凈風者”在郵件里說的話,如果是被那個老頭碰瓷之前的他,或許真的難以體會到那種打落牙齒往肚子里咽的無奈,而現在,每一個字都如同黃鐘大呂一般在他心里敲起了重重的回響。但他心中還存有的法制意識還是讓他回復了幾句連他自己都沒有自信能夠說服對方的話:
這可是殺人,是犯罪!難道你沒有一點罪惡感嗎?社會風氣的凈化不能用人命來換取!
打完這幾個字,陳天翔有些后悔,但郵件已經發出,他也只能無力地癱在電腦前。
在他神情還在恍惚間,“凈風者”的回復來了:
之前的郵件里我已經說的很清楚了,你如果不喜歡就去報警吧,別把你的正義感放在虛擬空間中大義凜然。不過你剛從公安局回來還回復了這封郵件,這就說明你并沒有把一切告訴警察,那么你心中還是認同我們所做的這件事的。
沒錯,殺人是犯罪,碰瓷訛詐也是犯罪。同樣是犯罪,但殺人的罪孽更為深重。不過我們不會有罪惡感,因為我們殺人為的是警示更多碰瓷的人讓他們停止這種愚蠢且極度自私的行徑,為的是消除人際之間的冷漠,為的是使社會道德觀得以扶正、人與人之間互相關心幫助的風氣得以延續,為的是使中華泱泱大國五千年的思想美德不被塵蒙土掩。為了這些,就算是觸犯法律我們也問心無愧!
還有你說社會風氣的凈化不能用人命來換取,但被這些人污濁下的社會造成的血案還在少數嗎?這些都是無辜的人啊,卻死在了被這些人扭曲了的社會道德和風氣之下。冤有頭債有主,如此算來他們也應該以命相償。再者,這些人踐踏了人們的善良,丟棄了自己的良心,已然不能算是人了,如不能幡然悔悟亦然死不足惜!
讀完這封郵件,陳天翔已然找不出辯駁的切入點。雖然他的三觀在潛意識中不斷告訴自己這么做始終是錯誤的,但“凈風者”的一詞一句都如同重錘般砸在自己的心頭,敲出了自己被那個老頭訛詐時的憤怒和委屈,敲滅了心頭不斷冒出的不安和愧疚。他心中已經漸漸充斥了對“凈風者”的認同。
不過他始終有一個難以抹去的疙瘩留在他心里,那就是法律。或許法律難以對碰瓷施以重罰,但對殺人卻絕不會姑息。而就上午的那起殺人案來看,行兇者所承擔的風險不可謂不大,只要人群中有幾個正義感強的人伸出一手,行兇者必然被抓不可。陳天翔現在還不能確定那個行兇者是否就是“凈風者”,或許可能也是一個像自己一樣被莫須有的碰瓷坑害過然后被“凈風者”慫恿的人。但不論是誰,陳天翔可不會相信他在被抓進了公安局時能夠大義凜然地承擔一切而不把自己給供出來。一旦自己被供出來,那可就是共犯了,那以后在人前可就再也抬不起頭了。他才剛剛三十出頭,正是當打之年,事業也正蒸蒸日上,大好的前程就放在他的眼前,說什么他也不敢冒這個險。
于是陳天翔將這個顧慮發送給了“凈風者”,當然內容主要是懷疑他計劃的粗糙,并沒有把自己對前途的擔憂寫上去。
陳天翔自是不知“凈風者”到底動員了像自己這樣吃過碰瓷的虧的人有多少,不過對“凈風者”到底有什么樣的底牌能顯得這么有恃無恐感到好奇。“凈風者”雖然在郵件里很“大義凜然”地寫著對此問心無愧,但顯然也是想要躲過警察的天羅地網,逃避牢獄之災的。
正思考間,“凈風者”給了回復:
空口無憑,那就讓你成為其中的一份子親自來感受一下吧。下星期三(4月16日)下午四點半,到城東美食街,身著淺藍色的衣服,帶上手機,我會隨時告訴你該怎么做的。
于是陳天翔現在就站在了這里,城東美食街。
快接近下午四點半,正是美食街即將熱鬧起來的時候。再過不久這里將要迎來一大批吃客,每個餐廳的前廳后廚都在忙碌著。在街上,已經有許多人在穿行,因為這里不光只有美食而已,超市、服飾店、娛樂場所……閑暇下來的人們選在在這些地方打發餐前的時光。
陳天翔在人群中小心地穿梭著,眼睛則不停望著從身邊擦肩而過的人。有老有小,有男有女,高矮胖瘦,眾生百態。他們的目光不時在街旁的招牌上停留,心里在挑選著今晚想要光顧的餐廳。
陳天翔看著他們,突然想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帶著妻子到外面的餐廳吃飯了。自己常常因為工作和應酬不能陪妻子吃飯,偶爾能夠在八小時外空下來就直接回到家享用妻子親手烹飪的晚餐。他最喜歡妻子葉欣看著自己吃飯時浮在嘴角那一抹溫柔的笑。
——打住!
很快他在腦海中將自己妻子溫婉的表情淡化掉了,因為想到妻子的面容,他的內心就會涌上一股愧疚之感。
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現在不容許他心有旁騖。
陳天翔低頭想去看緊緊握在手中的手機上的時間,而恰巧在這個時候,短信來了。
仍是未知號碼,內容是:去到美食街東頭,三根電線桿下。
陳天翔辨清了方向,向東頭走去。
三根并排豎立的電線桿非常的顯眼。
陳天翔到其中的一根電線桿下站定,現在離約定的四點半還有幾分鐘,他百無聊賴地點上了一支煙。
長長地吐了一口煙圈,他那只夾著煙的手,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緊張微微顫抖著,煙頭上的煙灰小片小片地抖落在地。他又連忙將煙放到嘴邊快速地抽了兩口,心緒這才稍稍平復了一下。
幾秒后,他抬頭環視了一下四周,街道似乎是憑空多了一層濾網一般,把美食街中心的人潮過濾得稀稀落落。雖然這么說,但這里的人仍是不少,畢竟這條道是美食街的主道路,幾乎大部分人都打這兒進出。
這里的情景,讓陳天翔又不由得聯想到了上星期六在中環街菜市場那起殺人案周圍的情景。
抽完一支煙后,陳天翔又從懷中掏出芙蓉王的盒子,取出一支含在了嘴唇上點燃。他的視線則看到了蹲在街對面的兩個農民工打扮的中年漢子,他們一人叼著一支剛剛點燃的香煙,其中一個則把手里玉溪的空盒揉成一團仍在了地上。
時間接近四點半,陳天翔心里慢慢有些焦慮了起來,右腳不停地在地上打著拍子。
街對面,又一個農民工打扮的年紀稍長的男人走到了那兩個抽煙的人中間,彎下腰對著他們說著什么。然后兩人扔下剛剛抽到一半的香煙站起身來,跟著前一個人走了。
陳天翔看了以后,心下疑竇頓生,暗自揣測他們也許和即將要發生的事情有關系。不過時間逼近了,他也不再分心,因為他不知道“凈風者”到底要讓自己做什么,他的精神必須保持高度的集中。
在人群的喧囂中,傳出來幾聲刺耳的汽車喇叭,陳天翔眼皮一跳,下意識感覺到要開始了。
這時,陳天翔的手機又響起了短信提示音。
他低頭一看,短信的內容是:
碰瓷者的對象是一輛銀色的奔馳S600。待會車子停下時,站到南側的人群最前面,一個身穿紅黑相間外套的人身邊。你的任務是在制裁者完成制裁后放他離開,不過動作別太明顯。
——制裁者?說的是兇手嗎?
看完短信,盡管有些疑惑,陳天翔還是毫不馬虎地抬起頭凝視著不遠處比肩接踵的人群。他知道那輛銀色的四輪驅動的第二次工業革命的產物即將從人群中分流而出。
果然,人群分開,奔馳S600銀色的車頭破“人”而出。
這種車陳天翔并不陌生,因為當初自己也曾想選擇購買這一款車,不管什么配置都在兩百萬元以上,絕對的高端座駕。
和四天前一樣,仿佛按照同一個劇本參演:銀色車頭微微上臺,馬達轟鳴聲隱隱傳來,這輛車開始加速了。
接著,又是如出一轍的劇情:一道影子從旁邊的人叢中竄出,閃到了車子的面前。不同的是這次出來的人并沒有騎著一輛三輪車。
“嘰——”抱死的輪胎摩擦地面產生刺耳的聲音。
“啊……”那道人影發出一聲慘叫,撲倒在了地上。
兩種聲音之間似乎還夾雜著一個可以忽略不計的撞擊聲。陳天翔知道,僅僅發出這種聲音的碰撞對人體的傷害不會太大。但這并不是重要點,重點的是和上星期六一樣的戲碼開始上演了。
這場“事故”如約吸引了周圍人群的目光,部分人開始駐足圍觀。陳天翔也按照短信中的指示找到了站在事故地點南側那個身穿紅黑相間外套的人,也沒看他的相貌,就徑直站在了他的身邊。這里毫無疑問是人群的最前面,最佳的觀看地點。
幾秒之后,那道被撞倒的人影坐起身來——畢竟撞得不重,躺地上起不來就太夸張了。
陳天翔認出了那張面孔,就是剛剛蹲在自己對街抽煙的兩人中的一個。
奔馳S600的主人似乎和四天前的陳天翔一樣在車里猶豫、焦慮、憤怒、無奈了一會兒,才打開車門緩緩下車,然后看著眼前的景象又不知所措起來。
陳天翔看他的衣著和氣質,知道這是個高管,暗暗揣測他應該之前也有和自己有一樣的遭遇然后在憤懣之際被那封郵件釣過來的。而他現在手足無措、六神無主的樣子和那時的自己幾乎一模一樣。
但陳天翔不再去看他,也不去管他在想些什么,而是將目光對準車頭前方倒地的那個人影,因為最高潮的部分即將上演。
被撞倒在地的那人捂住自己的右腿,假裝滿臉痛苦地**起來。周圍漸漸增加的不明所以的圍觀群眾在他逼真的演技下有一部分開始為虎作倀起來,在議論紛紛中將矛頭對準了銀色轎車的主人。
也有部分人小聲在對身邊人質疑道:“這人是不是碰瓷的?”
也有人默不作聲,興致盎然地關注著事態的發展。
也許他們并不清楚四天前在中環街菜市場發生那起殺人案的梗概,或許他們知道但并沒有預想到這一切能活生生地搬到他們的眼前。
不過陳天翔知道得一清二楚。
于是他并沒有訝異一道灰色的人影從圍觀的人群中鉆了出來……
他并沒有訝異那道人影閃到了倒地的那個農民工打扮的男人面前……
他并沒有訝異灰色的人影手中閃現白色的光沒入了那個男人的胸膛……
他只是被真實的刀光入體的場面震撼得難以呼吸,心跳不由自主地局促起來……
或許有些太刺激了……
但并不是訝異。
但接下來他訝異了,因為那道人影松開了插入倒地者胸口的刀,迅速轉身向著自己這邊快步走來——這和“凈風者”在短信中告訴他的劇情完全一樣。在電光火石間,陳天翔的腦海中冒出了一個想法:他們都是演員,“凈風者”是導演,而那些短信就是劇本。
陳天翔看不到那人的臉,因為灰色的風帽和風帽下的鴨舌帽擋住了他的容顏,他能看清的是那一米七五的標準身材、灰色外套、黑色鴨舌帽、黑色運動褲、黑色手套和白色的跑鞋……
一樣的裝束,一樣的身材。同一個人?
就在陳天翔打量之間,灰衣人已經走到近前,灰色的衣袖上點滴猙獰的鮮血顯得格外刺眼。
沒有兇器在手,身材也不健實,只需突然猛力的一拳,灰衣人必定會被擊倒,然后被抓。陳天翔的腦海中冒出這個大膽的想法。
但短信下達的指令是不動聲色地讓這個兇手過去。
結果自然就是這個兇手安全逃脫。
陳天翔將右手緊攢成拳,指節發白,微微顫抖。
他的心律紊亂異常,呼吸急促,氣血沖腦。
猛烈的思想斗爭在陳天翔的腦海中拉鋸著:是應該讓行還是朝灰衣人的臉上來上一拳?
當灰衣人的身影已經湊近到他的跟前的時候,陳天翔泄氣了,他連忙微微晃了一下身子在他人幾乎無法察覺的情況下讓開了一道縫隙。
就在他往邊上微微一讓的時候,他發現在他身邊的那個穿紅黑色外套,大概二十多歲的男人也配合地向另一邊微微挪動了一下,于是一個足以讓一個成年人勉強擠過去的縫隙產生了。
那個灰衣人迅速地閃進兩人讓出的縫隙,融進了身后的人群。
陳天翔不由自主地盯住了那個人的臉,有著初出茅廬的稚嫩和甩不掉的淳樸氣息,像是個來自農村的剛剛大學畢業的年輕人。
那人也將目光對準了陳天翔,但他的臉上卻跳上一抹驚異的神情,仿佛在說:你怎么會在這里?但片刻之后那人就轉身走進了身后的人群之中,似乎在追隨著剛剛兇手離去的軌跡。
眼前的人走了,但陳天翔臉上的訝異神情遲遲沒有消失。他發現對方似乎認識自己,但自己卻對這個年輕人一點印象也沒有。
這時,剛剛圍成一圈的人群才開始被幾秒前迅雷不及掩耳的兇殺刺激到,充斥著驚恐、訝異、慌亂的喧嘩聲開始繚亂在虛空,場面變得混亂。
陳天翔趁著這股混亂悄無聲息地融進了人群,他要在警察到來前離開這里——這是剛剛“凈風者”發來的短信上的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