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梓兒是一個人回的家的。
她半路放了她身邊的那幾個軍士回了老家去探母,讓他們來年再來刀府找她,而她大哥給她的那幾個死將,早已死在了征途當(dāng)中,把命留給了她,她帶回來的,僅是一塊能證明他們活著過的令牌。
回家的路很長,她的戰(zhàn)馬與她一樣,步履蹣跚,但一進(jìn)京,看著街上來往的百姓,小吃鋪面裡冒出的霧氣,她不禁笑了起來。
衆(zhòng)人奇怪打量這個身著黑衣,連臉都看不見的矮個子,見他腰間挎著一把刀,刀把上刻著一個“刀”字,就給他讓了路。
路人有人道:“是刀府的軍爺回來了?”
戰(zhàn)馬身上的傷痕累累,打結(jié)的髒毛,還有黑衣軍爺那握著繮繩那被凍得紫腫的手,無不一說明這是一位遠(yuǎn)道回來的刀府軍爺。
刀府能打仗的軍爺們,在民間還是赫赫有名的。
“是,回來了。”刀梓兒笑著回了一句。
“軍爺一路平安?”
“平安。”
說話之人不知道是哪門的兄弟,問罷朝她拱拱手就走了,刀梓兒對著他的背影回了一禮,在頭巾之下深吸了一口,深深地笑了起來。
她回家了。
她拍了拍愛馬後面掛著的包袱,“小戰(zhàn),倉哥岬哥,咱們回家了。”
她牽了馬走進(jìn)了皇城,皇城守門的守衛(wèi)看過她的刀府公子令令牌,疑惑地問她:“你是刀府哪位公子?”
刀梓兒拉下面罩,朝他笑,“是梓公子。”
“沒聽說過啊,”守衛(wèi)不好意思地?fù)狭讼骂^,“我去問一下我們把守。”
“去吧。”這是他的職責(zé)所在,刀梓兒朝他點頭。
但沒一會,有人跑著過來了,那人跑得極快,但刀梓兒還是看清楚了他,笑容不由更是大了起來。
“他孃的,他孃的……”刀藏忻跑著過來,嘴裡狠狠地喊著粗話,衝過來就抱了她起來,“你回來了也不跟忻哥打招呼,你孃的狠啊!”
“忻哥……”刀梓兒被他抱著轉(zhuǎn)了幾個圈,哈哈大笑,“是,我回來了。”
“臭丫頭!”刀藏忻放下她,重重地捏了下她的臉。
“忻哥。”刀梓兒笑著叫了他一聲。
“得勒,跟哥回府。”
“誒。”
刀藏忻牽過了她的馬,在守衛(wèi)驚訝得眼珠子都要跳出來的眼神當(dāng)中,拍了下他的肩,“刀梓兒,刀家的梓公子,女將軍,記住了沒?”
守衛(wèi)彎腰連連點頭,等他們走遠(yuǎn)了,又摸了下腦袋,跟同門守衛(wèi)困惑地道:“女將軍,也沒聽說過啊?”
“糊塗蛋。”同門拍了下他的腦袋,又湊過頭去,“你看清楚那小女將軍的臉蛋了沒?”
“啊?”守衛(wèi)茫然,過了一會又回過神來連連道:“看清楚了,很清秀的一個小公子,呃,小女將軍?”
應(yīng)該是小女將軍吧,刀把守都這麼說了。
這廂刀藏忻拉著刀梓兒的手快步往府裡走,一路上兄妹倆都沒怎麼說話,就是相互望著對方傻笑。
走到一半,許是又下起了的雪飄進(jìn)了眼裡,把刀藏忻的眼睛都刺溼潤了,他眼睛裡含著淚,緊緊地握了下她的手,“梓兒,回家了就好。”
她才十歲出頭,就一個人跑到了邊疆大哥身邊,凍得整個人都看不出原樣了,說要來幫哥哥們打仗。
這一打,就是六年。
她都成大姑娘了,她人是黑瘦的,手是腫的,這是他們刀府的小娘子啊,拼完命回家了,刀藏忻想想心裡都疼。
“誒,忻哥,我回了。”刀梓兒看著他眼裡的淚,笑個不停。
她是回了,她再確定不過了,因爲(wèi)她現(xiàn)在看到了她的親人。
見她笑得真是開懷,刀藏忻咬著嘴,重重地嗯了一聲。
刀梓兒剛一進(jìn)府,下人們就聽到忻公子大聲說的小娘子回府來的話,這下可是熱鬧了,一邊來迎人,另一邊忙跑去通報大將軍和大將軍夫人。
“哥送你去大哥那,把馬交給管家。”
刀梓兒點頭,取下了包袱。
“行了……”刀藏忻見她緊緊抓著包袱,也沒問,拉著她大步往裡走。
這廂林大娘得了消息,已經(jīng)快步到了院門口去接人去了。
這時上午,大將軍去營裡了,她又差了將士去報信,這邊剛出來,小丫也拿著披風(fēng)跑出來路上匆忙給她披上了,把帽子也蓋了下去,“莫冷著了。”
“大嫂,大嫂……”
她在門口等了一會,就見藏忻張著喉嚨大聲欣喜地叫著她,她不由往前多走了幾步,朝人迎去。
等人近了,看著那張一巴掌都沒有的小臉,和她臉上的笑,林大娘一下子就怔住了。
“大嫂。”刀梓兒走近,朝她半腿跪下,放下包袱,朝她拱手,行了一個軍禮。
“誒……”林大娘扶了她起來,握了握她冰冷的手,朝她說:“回家了啊?”
“回家了。”刀梓兒看著她大嫂美貌的臉,又垂眼看了她那雙暖著她手的纖纖玉指,再揚(yáng)起頭時,她的笑眼裡笑意更深了,“嫂子,梓兒回家了。”
“誒。”林大娘掩了這一刻看著這個明顯營養(yǎng)不良的小妹妹的心酸,拉著她往裡走,“你大哥在營裡,著人去報了,馬上就回了,藏忻,你先回去,跟你娘說,等會啊等家裡人一起過來,到我們這邊來一家人吃頓團(tuán)圓飯,小丫小丫……”
“娘子,熱水有,這就備了。”刀藏忻應(yīng)聲快步去了,小丫已經(jīng)跑到了前面吩咐完事,又跑了過來,還朝刀梓兒福了下腰,請了安,“小娘子。”
刀梓兒也朝她欠了下身。
“大娘子,進(jìn)屋罷,午飯我會備妥,您進(jìn)去和小娘子說說話,等熱水一備好了就叫您。”
“好。”
外面雪越下越大了,林大娘拉著小妹妹進(jìn)去後給她彈了頭上的雪,一摸發(fā)現(xiàn)她頭髮都是溼的,也沒說話,趕緊拉了她到炕上坐著,利落地給她解了身上帶著水氣的披風(fēng),這廂尋春也拿了她的狐披過來了,她馬上接過披在了小娘子的身上,這才低頭問她:“暖和點了嗎?”
“暖和了。”刀梓兒笑著點頭,下巴還蹭了蹭披風(fēng)上那軟軟暖暖的毛,擡眼笑著問她,“大嫂的披風(fēng)?”
“大嫂的,你披著。”
“嗯。”
“臉疼嗎?”林大娘摸著她的耳朵,發(fā)現(xiàn)她耳後也是腫的,實在是等不了讓她洗個熱水澡了,回頭就朝尋春道:“叫閔哥快快過來。”
“是。”
林大娘摸小娘子的額頭,沒感覺出發(fā)燒,就覺得手下冰冷這片,這小妹妹,連臉都是冷的,都不知道她身上有沒有熱的地方。
“娘子,熱湯來了,薑湯水馬上就來,還需熬一下,這是參雞湯,讓小娘子趁熱喝一碗。”知春端上了湯。
“來……”林大娘拿過湯,放到了炕桌上,坐在了她身邊,“先暖暖胃。”
“嗯。”刀梓兒喝起了湯,等一碗湯喝完,發(fā)現(xiàn)手邊又有了一碗,這喝到了第二碗,她一直藏著的眼淚掉進(jìn)了碗裡。
到此,她也是真的再明白不過,她是真的回家了。
這裡有會疼愛她的人。
閔遙這廂也跑過來了,林大娘哄著小娘子伸手,給她看病,“就讓閔大夫把一把脈,嫂子怕你凍壞了。”
她哪能這麼嬌弱,但刀梓兒還是笑著點了頭,伸出了手。
“大娘子,熱水備好了。”
“是了。”一把好脈,林大娘就把小娘子塞到了小丫手裡,“快跟小丫去泡泡熱水。”
她走後,林大娘看向閔遙,“她怎麼全身都是冷的?”
“凍著了……”閔遙猶豫了一下,道:“大娘子,這小娘子要在家還呆一會罷?”
“要在家過年的,明年如何就不知道了。”
“這身子,還是養(yǎng)一養(yǎng)好。”
“我就是這般想的,你看出什麼來沒有?”
閔遙開始寫起了方子,“娘子,這刀府的小娘子也不同尋常,也不能用常理視之,你不要太擔(dān)心,學(xué)生會幫她調(diào)理好。她現(xiàn)下身上有些發(fā)炎,學(xué)生給她開點消炎藥,你等會就煎了,在飯後半時喂下去,晚上再用另一劑服下睡一覺,捂?zhèn)€汗,她身上就不會太難受了。”
林大娘一聽,道:“她現(xiàn)在難受?”
“難受,但這小娘子極能忍……”閔遙寫完一個方,又開始寫著另外一個方子道,“換個人,別說站起來行如常人了,就是躺著都要呻吟不止,這個小娘子,怕是疼習(xí)慣忍習(xí)慣了。”
“唉。”林大娘聽著,輕嘆了口氣。
等小娘子被洗白白,洗得乾乾淨(jìng)淨(jìng)送到她的面前,林大娘看著她身上還是大了一點的衣裳,把她按在妝凳上給她擦著頭髮的時候道:“嫂子還是沒料準(zhǔn),把衣裳做大了,現(xiàn)在針線娘子已經(jīng)在改了,你到晚上就有合身的穿了,不急啊。”
刀梓兒的臉這時總算有了點血色,捧著手中暖手的熱薑糖碗喝了一口,甜絲絲的……
她搖頭說不急,又問:“嫂子,甜的,放糖了?”
“放了。”
“好喝。”
“好喝就再喝一會,你大哥等會就回了,你二嬸他們也要過來了,等會一家人吃飯啊。”
“誒……”刀梓兒擡起頭,看著鏡子裡小小的自己和高高的大嫂,看著她低頭抿著嘴,認(rèn)真細(xì)心給她擦著溼發(fā),那張緊繃著的臉上其實全然都是對她的心疼。
她眼光向來很準(zhǔn),感覺也很準(zhǔn),她看得出來。
“嫂子。”她又叫了她一聲。
“在著呢,小娘子,怎麼了?”
“嫂子,你喜歡梓兒罷?”
林大娘一聽,擦發(fā)的手頓了,她擡起頭,在鏡中看到了小娘子那張笑臉。
她人是笑的,但握碗的手都不知道爲(wèi)何抖了起來。
林大娘接過了她手中的碗放在了桌上,低下頭看著瘦小的小姑娘,“喜歡的,你是我們家的女將軍,你大哥說了,你是他的小妹妹,那於嫂子而言,你也是嫂子的小妹妹,你放心好了,嫂子會護(hù)著你的。”
“嗯。”刀梓兒衝她一笑,伸出手把碗又拿了回來,一口飲盡了碗中湯,還舔了舔甜絲絲的嘴,又不由笑了起來。
這是大哥的家,但大哥歷來對她慷慨,想來,她也可以當(dāng)成是自己的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