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如崇聞言,眉頭一皺。
這個吳信中,怎么說話感覺有點像是廣州城的那些大學生了。
開口諸國爭霸,閉口爭奪華夏生存空間。
什么諸國爭霸?
那歐羅巴諸國遠在萬里之外。
又豈能對現在的大明朝產生威脅。
大明朝不去打他們就不錯了。
還有那個什么生存空間。
這自古以來,都是嚴格禁止農民遷徙的。
這大明朝倒好。
先是南洋,后是東北。
現在據說也在招募前往什么新大陸的移民了。
這朱皇帝折騰得舉國上下都雞飛狗跳的。
還諸國爭霸?
過幾年不和隋煬帝一樣自爆就不錯了。
杜如崇心里想道。
不過他也沒有反駁吳信中。
朱皇帝的那一套理論,確實有些妖言惑眾了。
現在廣州城內的幾家大學的學生,大部分都被這一套理論洗腦了。
去廣州街道上看看。
穿著用大明陸軍的軍裝改款的服裝,腰上掛著大橫刀的。
都是那些滿腦子想著“用大明的劍為華夏奠定未來三千年之根基”的朱皇帝的擁躉。
這一幕讓杜如崇很是憂心忡忡。
如此虎狼之國非百姓之福啊。
是不是百姓之福不知道。
反正吳信中對現在的狀況還是挺滿意的。
沒有了做官的指望之后。
吳信中就一門心思做買賣了。
他辦的蘭詳技工學院招生很順利,已經有一百多名讀書人報名了。
而且現在他還打算繼續辦一個高考突擊班,去和新中華打對臺。
在離開了《君子報》總編輯部。
吳信中就直奔位于黃埔的大學城。
廣州是朱皇帝起家的地方。
所以在廣州的大學挺多的。
陸軍軍官學院、海軍軍官學院的總部都在黃埔。
除此之外。
還有道樺大學、廣東大學兩所“國家級重點大學”。
另外還有廣州當地的海商辦的南洋大學。
現在名氣也很大。
都集中在黃埔。
黃埔現在成了一個“大學城”了。
而且,廣州地處南方,距中都、北都都挺遠的,所以言論上就有些自由過了頭了。
在大學城內。
不少大學生組成了一個個社團。
有些社團背后是有人支持的。
畢竟這些大學生日后肯定會是大明政壇的一股新力量。
提前燒灶,也很正常。
比如說吳信中在廣州認識的一個有錢的公子哥兒。
也是姓吳,叫做吳望海。
給南洋大學捐了一筆錢就入學了,現在在大學城開辦了一個“民主共和研究會”,影響力還是挺大的。
加入的雖然不多。
但是這個“民主共和研究會”的名氣卻很大。
因為聽這個名字就知道,民主共和研究會的很多觀點,都有點反對君主制的意思。
在大明朝這樣一個君主制國家,研究什么民主共和。
也真的是膽子忒大了。
哦。
依禮。
如果吳望海成立的什么“民主共和促進會”之類的明確要推翻君主制建立共和國的組織,那廣州府衙可以依禮進行抓捕,審判。
但這個什么“民主共和研究會”打了個擦邊球。
打的是學術研究的名義,研究古羅馬時代的共和制度和現在法蘭西的共和制度——在向大學申報經費的時候,走的是“歷史研究”的名義。
所以在南洋大學申請到了一間教室作為活動場所。
“同學們,現在皇帝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竟然把三十歲以上的士大夫排除出了科舉體系之外了!他肯定是昏了頭了,科舉制度的作用完全被他改變,他肯定會最終被中國的士大夫們拋棄,一部分沒有出路的士大夫肯定會開始轉向別的方向,歷史上.”
吳信中剛剛走到這個“民主共和研究會”的門口。
就聽到有人在演說。
進了門一看。
原來是“民主共和研究會”的副會長孫聞。
吳信中知道這個孫聞。
其父是前清廣東鹽政道道臺孫玉庭。
也算是官宦世家了。
不過在廣州之戰的時候。
這個孫玉庭有些倒霉。
本來作為一名文官是不需要上戰場的,但偏偏明軍一枚炮彈打偏了,剛好把這倒霉催的打死了。
作為孫玉庭長子的孫聞——原來叫孫善聞的年輕人,就改了名字,隱居在廣州,但這孫家雖然是官宦世家,但大清朝都沒了,不想做明朝的官兒的孫家人坐吃山空也不是辦法,所以孫聞就出來考大學,打算學個醫術,日后也算是有一技傍身,現在就在南洋大學醫學系讀書呢。
后來不知道怎么和吳望海搭上線了,要搞這個“民主共和促進會”。
“鐘山,鐘山,有空嗎?”
吳信中在教室門口喊道。
我的天。
姓孫,名聞,字鐘山,還是個學醫的!
這要是被朱皇帝聽到,還不得立刻下令錦衣衛拿人啊。
好在。
發音都對。
就是字不同。
朱皇帝暫時應該是可以放心的了。
“同學們,今天暫時就到這里了,我有個朋友要見。”
孫聞和吳信中關系還是很不錯的。
孫聞等人對吳信中這些君子很有好感。
而吳信中也經常給孫聞等人捐款,還讓孫聞在《君子報》上發文章,讓他揚名。
“什么?吳先生,您打算辦一個學校,專門招三十歲以上的士子學醫、學法律、學會計,還讓我們民主共和研究院的學生去做老師?”
民主共和研究會的學生,都是南洋大學、廣東大學、道樺大學的正式學生。
讓醫學系的學生去培訓赤腳醫生至少是夠格的。
也不要求有什么高深的遺書。
能應付一下頭疼發熱感冒,會開點藥,包扎縫合傷口,有點消毒意識就足夠了。
光復六年,年底。
年關將近。
光復七年正月,就在這一年的喧囂的氣氛之中到來了。
秦淮河邊。
夫子廟內。
一群早就過了三十歲書生們聚在一起聊天,還有嗒吧嗒吸著香煙。
“唉今天皇帝去港口送首批前往新大陸的移民了,回來的路上有人跪地請愿,結果皇帝根本沒有理會。”
“遞交上去的請愿的折子,也被駁回了。”
“皇帝是鐵了心的不讓我們去考了。”
“唉,早知道這樣,兩年前就不鬧了,鬧什么鬧啊,現在想考都考不了。”
“當初多好考啊,一千人考取兩百,現在呢?現在就算能考,也難考得上了,一萬人考也是取兩百。”
“還是當官好啊,哪怕就不升官,做個基層小官,每年也能賺個兩三百塊錢,這輩子是吃上鐵飯碗了,到六十歲退休還有退休俸。”
大家說著說著就沉默了。
只剩下嘆息。
“考不考得上秀才其實沒什么,但是這個士紳的身份嗎沒了才是要命。沒了功名,沒了前程,那點官場上的關系也指望不上,人家也不把我們當士紳看了.我家那邊的鎮長已經來打招呼了,明年的田稅要收全額了。”
“我那邊也是,一個子都不給減啊。”
“沒有收長價都算是不錯了,我們這些人沒有功名,沒有關系,地方上的官兒不欺負我們欺負誰?還好現在是本地人做官,鄉里鄉親不敢做的太過,要是以前外地人來做官,不扒一層皮才怪呢。”
就在這時候。
一名同樣儒生打扮的士子走了進來。
來人命叫洪秀,是個廣東的讀書人。
今年有三十一歲了。
不過看起來有點清秀。
顯小。
似乎可以蒙混過關再去考一次。
不過他參加過當初廣州府的秀才考試,結果.沒中。
這下完蛋了。
留下了名字、籍貫、年齡檔案。
雖然也可以去試試蒙混過關,畢竟這文書諜海的,大明的大學士府也未必能查得出來。
但是
當年那么好考的廣州秀才考都沒中。
現在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
想要考中,怕是難如登天啊。
洪秀大聲說道:“諸位,現在出路只能去讀大學或者是去讀技校了。新中華和蘭詳在廣州、中都、上海都有分校,大家去報名持我的名帖,學費打八折!”
洪秀說著,就開始分發自己的名帖了。
“洪秀,新中華和蘭詳你都做?”
“是啊,多做一份工多賺錢。”
“去都新中華還是去讀蘭詳好?”
洪秀笑了笑說道:“這得看您自己啊,您家里要是有家有產,不愁吃穿用度,那去考個大學也不錯,大學要讀四年呢,年年學費、生活費可要不少。要是支撐不了,可以去讀蘭詳,交得起學費的交學費,交不起的,還可以簽個合同,日后出來找到工作后再還,當然了.要算利息的。”
“大家聽說了嗎?皇室財團打算在全國各地開醫院,要招大量的醫生,現在去學醫可有前途,這皇室財團也是皇家產業,去皇家的醫院當醫生就算是太醫了吧太醫也算是官呢。”
聽到洪秀的話,一群失意的士子們哈哈大笑了起來。
這倒是個自我安慰的好借口。
“好吧,那我林晚榮就去當他個太醫!”
“老洪給我們指了條明路啊,這皇室財團在各地建醫院,初級醫師就給50快一個月的月薪,50塊錢啊,有些地方的縣太爺都拿不到這個數呢。”
“學費還能賒賬,這確實是個好出路看來人家也不怕咱們日后還不上。”
眾多士子們散了,紛紛回鄉籌錢,各奔前程去了。
一個科舉考試的年齡和參考次數的限制,看似和土地問題毫無關系,但它的邊際效應卻很快傳遞到了土地和農業之上。
東南沿海的工商發展很快,“超齡”書生們的路子也多。
除了去讀大學或讀技校,還能直接把資金投入工商行業自己去做老板的。
當然,前提是他們要出手自家的田地,把埋在后院地底下的銀子取出來——沒有了士紳這層皮,就是把銀子埋得再深也不見得能保住!
還是早早住進那些比較講王法的大城市為妙。
現在大明朝的“禮”,在各大城市還是很講究的。
但是地方上,尤其是農村。
傳統的慣性是如此的強大。
沒有了士紳的身份的富人。
在這些不怎么講“禮”的地方上,很容易就被人吃干抹凈了。
數百年來不斷從外流入到了中國的白銀,這些大量的財富,再一次被撬動了——從最開始規定只有明元才是法定貨幣,各種商業活動、稅收等必須要使用明元開始,朱皇帝就一直希望能撬動這些沉睡在中國各地的地主們的地窖中的白銀。
這是一筆龐大到難以計數的財富——在歷史上,這一筆財富隨著鴉片、西方工業品傾銷、數次戰爭的賠款,乃至于在清朝滅亡后,從北洋到某蔣,幾乎完全淪為買辦,國門大開,外國商品傾銷,國內財富被通過各種手段,被掠奪一空.
而現在。
這一切都沒有經歷過。
在中國民間,這些窖藏起來的白銀。
始終躺在地窖里面,成為了一筆“死錢”。
朱道樺規定三十歲以上不能考秀才。
其實本意并沒有要促進這些“死錢”變成“活錢”。
但沒想到卻有意外收獲。
大量失去士紳身份的地主選擇賣掉田產,將白銀兌成明元,然后涌入廣州、上海等比較講“禮”的大城市生活。
大量死錢變成活錢。
大明朝的工業化進程,有了這么多銀子的投入,速度就變得更快了。
當然了。
社會的轉型不可能一蹴而就。
還有大量的留在鄉下的士紳階級。
他們,也同樣受到了時代的沖擊,被時代改變著
李忠義從羅江縣上的羅江書院放了假回家。
才剛到家。
就聽到了李家大院里面傳來了哭喊聲和罵聲。
“大老爺,大老爺,求求你了.我們一家五口人的活路就是那幾畝田,你可不能都收走啊,收走了我們怎么活啊!”
“徐福貴,你在這里求我沒用,這田是我家的,我家已經租給你十三年了,你欠了八年的租子!八年啊!我家對你已經夠可以了,這些欠的錢你什么時候能換上?我再租給你?租給你我自己就要去喝西北風了!”
“大老爺,你可不能這么算啊,我家年年七八成的收成都用來還錢的,我沒日沒夜的干活,但這地里面能刨出來的就這么些,你要了我的命我也拿不出更多啊.”
“我不要你的命,你走吧,你欠的錢我也給你免了,反正你家幾輩子也換不清了。我給你指條明路,去新大陸,現在去新大陸圈地,能圈多少都是你的,趕緊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