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額前柔軟的流海被風吹得不斷在眼前搖動。蘇靈雨站在裕豐宮外,深吸口氣,命青綃上前報上她的品秩名諱。
接引的宮人詫異地瞧了瞧蘇靈雨,倒還是禮數周全的將人讓至殿前,入內傳話去了。
蘇靈雨面上從容,心中卻無甚把握。畢竟她與淑妃全無交情,地位更是云泥有別,此次貿然來訪,淑妃未必會花費心思見一個被冷落的低級妃嬪。
隔了片刻,那個傳話的宮人便從殿內出來,對蘇靈雨行禮回道:“淑妃娘娘正在午睡,蘇娘子要不他日再來吧。”
果真如此。
即便來前已然料及,蘇靈雨仍有失落。她并未把失落顯于面上,只是微微笑道:“無妨,我在院子里候著便是。”
“近日天寒,蘇娘子在這凍著了可怎么好。娘子還是先回去,隔日再來罷。”
宮人顯是時常應對著來求見淑妃遭拒的妃嬪的,嫻熟有禮地要將蘇靈雨打發回去。
“無妨的。”
面對蘇靈雨的淡定和厚顏,宮人自也不能直接將人推出裕豐宮,只得由她站著。這種人她也見過,只需多站些時候,被冷風凍上一凍,再覺得無趣丟人了,就會自己離開。
零星細雨由天飄落,浸潤蘇靈雨的秀發衣衫。青綃捧著錦盒站在蘇靈雨身后,已然低聲勸了她數次,蘇靈雨卻宛若未聞,甚至連站姿都未變過。青綃跟了蘇靈雨十載余,對她的性子了若指掌,只得不再勸,心中卻將殿內的淑妃罵了個狗血淋頭。
不知過了多久,方才傳話的宮人才又從殿內出來,將一把油紙傘撐在蘇靈雨頭上,道:“蘇娘子,娘娘起身了,喚你入殿相見。”
蘇靈雨倒沒想到淑妃會這么快就心軟,忙道了謝,隨著宮人后進到暖閣之內。
暖閣內暖意融融,與外間的寒風細雨宛若兩個世界。閣前正中央的香爐散發出裊裊清香,香爐后方輕紗垂地,將紗后人形隱得影影綽綽,瞧不清面貌,卻愈發襯得人身姿裊娜。
“娘娘,蘇娘子到了。”
“進來罷。”
時隔大半年未聽聞的聲音,還是和夢中的一樣,沉穩而雍容。
“蘇靈雨拜見淑妃娘娘,娘娘吉祥安康。”
甫入內室,蘇靈雨便盈盈跪地,行了大禮。
“不用多禮了,起來罷。賜座。”
“謝娘娘。”
蘇靈雨這才起身,在凳上坐下,半抬頭去看這位她欲投靠的淑妃。
淑妃斜斜倚坐在貴妃榻上,卻絲毫沒有小憩后的慵懶之態,不過今日著的是常服,也不像朝會時那般過于莊重。一綰青絲束成直髻,僅別了一根素凈的白玉簪子,少了大量珠翠的裝飾,愈發突顯出眉眼的美艷端正。
淑妃不說話,蘇靈雨也不便開口,直至宮人送上茶,蘇靈雨捧著茶盞思慮著該怎么打破這頗尷尬的僵局,淑妃卻先笑了。
“你在外頭淋了大半個時辰的雨,便是為了來我這里喝茶的嗎?”
“淑妃娘娘,妾聽說娘娘喜歡精致的小玩意兒,雖說知曉娘娘并不缺這些,不過還是算是妾的一番心意,還望娘娘笑納。”
既然淑妃先開了口,蘇靈雨也知道機會稍縱即逝,再顧不上自己的什么顏面,放下茶盞從青綃手中接過錦盒,跪地奉上。
淑妃半晌沒出聲,也沒讓人接禮。蘇靈雨低頭跪著瞧不著她的神情,心撲通亂跳。她畢竟還只是個生長在官宦人家的的十六歲女子,自小到大雖不若幼弟受寵,卻也沒受過特別大的委屈。所有的可能性雖都曾在她腦中演過一遍,但當真經歷了,還是難免羞憤,耳根兒不大會便微微紅了。
“蘇娘子,這算是納禮么?”就在蘇靈雨以為淑妃要出言拒絕的時候,不曾想那雍容的聲音忽而繼續笑道。
“是,區區薄禮,望娘娘勿要嫌棄!”
“蘇娘子,你進宮有……七個月了吧?”
“娘娘好記性,妾入宮確七月有余了。”
“這時候才納禮,你不覺得稍微遲了些?”
蘇靈雨聞言心一沉,看來淑妃是不愿收她這份禮了。
銀牙微咬,人事已盡,蘇靈雨閉目等待著后續的奚落,手上卻一輕,錦盒教人接了過去。
蘇靈雨詫異抬頭,發現拿走錦盒的竟是淑妃本人。
淑妃順手將錦盒擱在貴妃榻前的幾案上,復坐回錦榻:“你的禮我收下了,起來吧。”
這一峰回路轉,蘇靈雨是半點摸不清這個淑妃娘娘的心思了。側身坐回凳上,蘇靈雨稍稍緩了口氣,摸不透歸摸不透,淑妃能收下禮,她的目的便達到了。
“寰月,去拿個手爐來。”
淑妃收下錦盒后,又不再理睬蘇靈雨,轉而對身邊侍女吩咐道。
侍女應了,眨眼就取了個雕工精美的拳頭大小手爐,外頭圈著白狐毛套子,毛茸茸的一圈兒看著便讓人感覺十分暖和。侍女以為是淑妃冷,徑直將手爐送到淑妃手邊,淑妃卻沒接,直指蘇靈雨:“拿給蘇娘子。
淑妃的一舉一動都如神來之筆,前后完全沒因果可循。蘇靈雨忙跪地謝恩,將燒得暖熱的手爐握在手心里,果然被雨水澆得冰涼的雙手立刻被烘得暖暖的。
“寰月,再去燒點熱水,給蘇娘子備套新的衣衫。”淑妃想了想,又向侍女吩咐。
名叫寰月的宮女驚訝之情溢于言表,不過片刻就收斂了,躬身退下準備。
蘇靈雨亦是驚訝莫名,這淑妃的前后態度變化也未免太大了。
“你衣衫都教雨水浸潤了,穿久了要感染風寒的。”淑妃淡淡道:“在這宮里頭,自己若不懂得愛惜自己,旁人是不會愛惜你的。”
蘇靈雨低低應了“是”,心中卻腹誹道這只怕也是某人害的吧。
只是這番話聽在耳中,雖然平淡無波,卻有種切身的痛。蘇靈雨悄悄望去,在那張艷麗的面容上又看不出什么。
“我方才真是在午睡,她們怕擾了我便沒有通報,倒教你久候了。傳話的杏兒我已經罰過了。”
不管內容是真是假,這話已經不啻于是向蘇靈雨解釋了。這驚訝一波連著一波,蘇靈雨當真有些應接不暇,口中說著平常應對的話,眼珠子卻是不住的往這位淑妃方向瞟。
“蘇娘子,熱湯備好了,您隨奴婢前去沐浴更衣吧。”
“別瞧了,先去沐浴換身衣裳。我晚些還有事,你換好衣衫不用再過來了,直接回你的院子里便是。”
淑妃的話不像責怪,倒是含著調笑之意。蘇靈雨臉蛋一紅,赫然瞧她,卻見她眼中滿是玩味,就像尋到了一件十分好玩的玩意兒一般。
寰月在旁候著,蘇靈雨自不能多加耽擱,再對淑妃行過大禮,便隨著寰月走了。
青綃將油紙傘撐在蘇靈雨頭上,蘇靈雨攏著身上的外氅,走在回去的路上,仍舊沒緩過神來。
淑妃的一切行為都不像是對待一個來納禮的低級妃嬪的,亦或許這便是淑妃拉攏人的手段之一,但蘇靈雨卻沒想到一個四妃之首,竟一點沒有大架子,與她在外間的舉止傳言大為不同。
這……哪里是那個傳言中舉止果敢、凌厲欺人的淑妃君漪凰?!
“唉。”搖頭輕嘆,蘇靈雨是真的看不懂了,傳言……果然是不能信的。
遙遙已然可見清濤院的院門,蘇靈雨送了口氣。總算馬上就要回到自己的地方,其他地方再奢華舒適,還是比不上屬于自己的方寸之地。
沒料想另一個方向同時轉出來一個身著淺黃衣衫的人影,蘇靈雨要避已然不及,那頭看到了蘇靈雨,停下了步子等著院口,等蘇靈雨走近了才笑道:“你今日興致倒好,不用我叫自己也出來走動了。”
正是方從外頭回來的傅流熒。
蘇靈雨腦子還被那位淑妃娘娘攪得暈暈乎乎的,沒徹底回過神來,更沒想好要怎么向傅流熒交代,今后二人怎么相處,不想這老天偏不讓她好過,讓她剛從淑妃那回來就遇上傅流熒。
蘇靈雨對于傅流熒,難免有愧疚感,盡量掩飾自己的尷尬,自若笑道:“姐姐那日說的是,這都春日了,我是該多出來走動走動。捂了一個冬日都快長菇子了。”
“多走動是好,不過這天冷得陣陣的,你風寒好了不久,要注意別凍著。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再是怎樣的青春年華都經不得病痛折磨的。”傅流熒執了蘇靈雨的手認真說道,這一靠近,她楞了下才回過神:“妹妹這身是才做的新衣裳嗎?以前倒是未見妹妹穿過。”
君漪凰宮中備下的,自然不會是什么做工廉價的衫子。單單是蘇靈雨披著的外氅,用料便是稀少的蜀錦,領子鑲著一圈狐貍毛的,柔柔細細的皮毛攏在脖頸間既暖和又舒服,領子邊角和外氅下沿也用銀線繡了螺紋。一看便不是一個居于七品位份妃嬪應享有的物件。
蘇靈雨還沒想好該怎么會,傅流熒的臉色卻刷地一下沉下來了,道:“妹妹今日去淑妃娘娘宮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