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桐周凝神聽了許久,總算聽出個大概,三日前靈之碑忽然憑空消失在這里,連帶著籠罩周圍的靈氣網(wǎng)也消失了。凡人不知靈之碑的來龍去脈,只當是一場神跡的顯現(xiàn),故而 這幾天來看靈之碑的人不少反增。
他的腳步定在地上,腦中像是有無數(shù)悶雷劈打^靈之碑消失,是她回來了? !
姜黎非回來了!
紀景梧見他突然停在那里,動也不動,不禁大著膽子抬頭偷偷望一眼,卻駭然發(fā)覺這位平日里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師尊,此刻臉色竟然蒼白如雪,目光奇異,亮得驚人。 “師尊……”他喃喃喚了一聲。
紀桐周胸口劇烈起伏數(shù)下,忽地微微一動,淡道:“走吧。”
他不等紀景梧答應,自己先轉身快步離去。
四百年過去,昔日廣生會的城鎮(zhèn)已被萬仙會收納,市集繁華依舊,除了鱗次櫛比的大商鋪,更有許多小地攤,和以前一樣,還是拿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冒充海外的物事誑騙不懂 的人來買。
紀桐周又一次望見攤子上那些稀奇古怪的兇神面具,鮮活的回憶不受控制地跳出來,他分明記得那個下午,他在一個攤子上遇見了五年不見的姜黎非,她第一眼就認出了自己 ,歡快地叫他名字。
此時此刻,那穿著無月廷弟子服飾的秀美少女,仿佛活生生地又一次出現(xiàn)在攤子邊,朝他搖手微笑。
虛妄之相……紀桐周目不斜視,與她擦肩而過
。
“桐周! ”這次似是有人在叫這個久違的名諱,迎面走來兩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正是回憶里的葉燁和雷修遠。葉燁揚手像是要給他一拳,一面笑道:“好小子!長這么高了!”
紀桐周絲毫不動容,靜靜從他二人身體中穿過,他的腳步很慢,很穩(wěn),一步一步踏在地上,卻又好像是踩在云中。天色一瞬間變暗,狹窄的街道兩旁,一盞盞燈籠迎風舞動, 好似兩串明珠。
肩上一重,葉燁拍了他兩下,正是酒到酣然,他開解他:“日子還長,以你的資質,將來必有作為,且將心放寬,不必被幻象遮蔽雙眼,不管怎么說,我們這群朋友總在后面 撐著你。”
夠了。
紀桐周倏地停下來,緊緊閉上眼。
紀景梧見師父自來了這里后,無論神情還是舉止都與往日大異,他不明所以,心中卻隱隱感到惶恐,怯生生地又叫了他一聲:“師尊? ”
這次紀桐周沒有回答他,他緊閉的雙目在劇烈地顫抖著,過了很久,他才疲憊地睜開眼,目中竟布滿了血絲,一言不發(fā)繼續(xù)向前走。
轉過三個路口,眼熟的客棧高樓出現(xiàn)在視界中,色澤浮夸,飛閣流丹,依舊有無數(shù)妖物在其上徘徊休憩,大門前兩只浄獰虎妖坐得端端正正,對周圍的人來人往淡定自若,毫 不在意。
紀桐周默然看著大堂內五彩斑斕的層層欄桿,他看見了一對神仙眷侶般的少年男女攜手含笑款款而來,他們對他視而不見。那時候他無數(shù)遍在心底撕吼著,快要將他折磨瘋的 感情,卻什么也傳達不出去。
也是在這里,他第一次吻一個女人,他的時間實在不多,要如何讓她記住自己?
紀桐周笑了幾聲,紀景梧驚恐地看著他胸膛劇烈起伏數(shù)次,忽然抬手在胸前狠狠捶了一下,一團漆黑的鮮血從他口中噴在地上,很快又化作一團團細小的黑色火焰
。紀桐周一 腳將那些黑火踩碎,奇異而發(fā)亮的目光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他低聲道:“不必擔心。”
一時的觸景生情而已,他也曾那樣孤勇過,毫無希望地傾瀉出自己的感情,哪怕得不到任何回應。可那些都已過去了,早已過去。
他要了兩間上房,交代紀景梧:“去屋里待著,若實在氣悶,便出來走走,切記不可惹事,天黑前必須回來。”
紀景梧點頭答應下來,正準備上樓,卻見他并不打算與自己同行,他急道:“師尊!您要去哪兒? ”
紀桐周淡道:“妖怪不是待在那兒等你過去殺的,我須得先去摸清行蹤。你就在客棧等我,我不回來,你不許亂跑。”
紀景梧少見地大膽發(fā)問:“師尊何時回來? ”
紀桐周不耐地皺起眉頭,冷冷看了他一眼,這孩子漲紅了臉,垂頭無助地把玩衣帶,喃喃:“弟子……弟子只是擔心……方才師尊吐血了……您來了這兒之后好像怪怪的。” 這一向頑劣任性的小少年竟會擔心自己,紀桐周心中不 禁微微一暖,冷不丁他下一句又道:“師尊要是出什么事, 弟子、弟子該怎么辦?我們越國也……”
是啊,越國……紀桐周看著他稚嫩的目光,不知為何,眼前又浮現(xiàn)出當年皇兄的眼神,還有玄山子的眼神。自他懂事以來,越國一直是他的責任,他也一直將它當做自己的修 行目標。
得到凌駕萬萬人之上的權力的同時,他也背負著山一樣沉重的責任。曾經一直向上攀爬便是他唯一的心,今時今景,他已有了一切,卻又被一介頑童無心的一句話勾起無數(shù)回 憶。
當初被他摒棄并且嗤之以鼻的種種溫暖,放出色相在誘惑他。
紀桐周出了一會兒神,沒有再理會紀景梧,轉身慢慢走出了客棧。
一只手忽然搭在他肩上,熟悉的笑語聲在耳畔響起:“桐周,晚上去那邊的小酒館喝一杯如何?不醉不歸! ”
“好。”紀桐周本能地回答,身畔的葉燁數(shù)人朝他友善一笑,忽地又化作一團團黑火,消失在自己面前。他只覺腦中一陣暈眩,胸口氣血翻涌,竟又想要吐出那大團的窒悶
。
他強行忍住,怔怔望著遠處波光粼粼的東海,久違的白衣少女正乘風破浪而來,她現(xiàn)在在這片廣闊中土的哪一個角落?還沒有五百年,為何提早回來?還能不能見到她? 黑火焚燒他的魂魄,令他頭暈目眩,幻象不斷。
所欲何為? 一個聲音在冥冥中發(fā)問。
紀桐周驟然拋出麒麟骨,疾馳而去,他記不得自己飛了多久,直至人煙罕見的山林中,舊年的歡聲笑語依舊相隨身畔,姜黎非總在不遠處向他招手,葉燁叫著他,雷修遠朝他 含笑端立,百里姐妹拿他怕蜈蚣精的事說來說去。
夠了。
他忽地大吼一聲,玄華之火自體內傾瀉而出,霎時間籠罩了方圓十里地,諸般虛妄之相化為虛無,茂密的森林硬生生被黑火燒空大片,灰燼在天空飛舞,風卷著火,把這個世 界變成了玄白二色。
他已經把能夠埋葬的都親手埋葬了,他已不是當年那個脆弱到還會感到心痛的紀桐周,巍峨江山無邊,鏖戰(zhàn)天下無雙,他什么都有了,還要一顆會疼痛的心做什么?
可姜黎非在毫無防備的時候突然歸來了,她是他最大的因果,把他心里的饕餮喚醒,令他沉湎過去的回憶不可自拔。那是懷念嗎?在他擁有了一切的時候,竟然又開始懷念什 么都沒有的那段青澀時光。
荒唐,紀桐周自嘲般地笑了,他將肆虐的玄華之火收回,四處望了一圈,心中忽又一動^這里,莫不是那個叫做 曼山的地方?
他跨上麒麟骨,緩慢地搜尋當年那座有著巨石的懸崖,那里被他一把黑火燒了個干干凈凈,震云子的尸體還有那塊巨石都化為了灰燼,四百年過去,焦黑的泥土中依舊沒能再 長出一根青草,整座曼山滿目青翠,唯有那塊懸崖焦枯漆黑 ,寸草不生,十分顯眼。
紀桐周雙腳踩在這片枯死之地上,眼前忽地一花,崖邊仿佛多了一個被囚龍鎖捆住的少女,山風將她染血的白裙吹得拂動不休,像一朵白色的搖搖欲墜的山茶花。
他靜靜望了許久,直到再也見不到她,也始終無法真正看清她的容貌。他沒有忘記她的容顏,甚至連她左邊眉毛里藏了一顆紅色的小痣都記得,只是想再看她一眼,卻不知為 何總也看不清
。
時間無聲而迅速地流逝著,遠處波光粼粼的東海漸漸褪去明亮的藍色,被如血的霞光籠罩,巨大的一團團白云將夕陽藏在罅隙中,鮮艷的火之色將它們染紅,絢爛的火燒云, 像那一年他在東海放出的無數(shù)狂火,擦著夜與海的邊緣,將 風都點燃。
wWW? тTkan? ¢○ 淡淡的霧氣凝聚在紀桐周眼前,起初他并不以為意,來了東海后他心緒變化太激烈,導致心魔亂生,見了無數(shù)幻象,他已不在乎再多一些。可是,很快那些霧氣越來越濃,不 過眨眼工夫,竟將那火燒般的天空都遮蔽了。
一陣陣飄渺虛幻的歌聲自遠方細細傳來,其聲凄婉纏綿,令人如癡如醉,紀桐周渾身一震,倏地反應過來,這正是他試圖尋找的兇獸蜃欲來的征兆。
蜃沒有妖氣,平日極難找到它的藏身之所,遇到有深厚靈氣的仙人才會忽然出現(xiàn),吐出霧氣令人產生種種幻覺,它趁此機會獵食精氣。紀桐周原本以為要花費一番工夫才能找 到它,想不到這突如其來地,它竟自己出來了。
他先時心事叢雜,竟未來得及防備,吸了無數(shù)霧氣,心知不好,當即屏住呼吸,玄華之火繚繞周身,跨上麒麟骨便欲暫且退避。
誰知那霧氣中影影幢幢,竟有人影款款而來,他登時想起當年第一次遇見蜃也是這樣,霧氣后的幻象千變萬化,莫可名狀。心中自傲之意驟然興起,他不信自己還會被這光怪 陸離的幻境再度迷惑。
來吧!就讓他看看會出現(xiàn)什么!
細微的腳步聲漸漸湊近,一只手撥開了霧氣,霧氣后藏著一個白衣女子的身形,纖細裊娜,隱隱約約,只是無法看真切。
片刻,她忽然開口: “紀桐周,果然是你。”
又是姜黎非嗎?紀桐周冷笑一聲,小兒把戲一般的幻象,一點驚奇都沒有。
可很快,她身邊又冒出一個身影,修長玉立,紀桐周只 覺像被晴天霹靂擊中一般,眼怔怔地看著那個眉目面容輪廓漸漸清晰的男子,他穿著黑色華貴的長衣,面容清俊,神情 里有種說不出的叫人不敢靠近的冷傲,更詭異的是,他腦側 還生著兩只漆黑纖細的角。
雷修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