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醫(yī)捧著個包裹,局促不安地站在紫云殿的正殿內(nèi),耳邊隱隱聽到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忙回頭,皇上拎著龍袍的袍擺,連龍輦都沒有坐,大步往這邊走來。他謙恭地半抬頭,正欲施禮,眼角的余光忽瞄到皇上的面容,不禁失聲驚呼:“皇上,你怎么變成這樣?”
他也只離開皇宮二十多日,皇上不僅形容消瘦,就連額角的發(fā)角也微微閃爍著銀光。
“不談這些,放下你手中的包裹,好好地給朕講講皇后的事。”慕容昊按著狂怦的心,摸著錦榻坐下。
“娘娘的情緒已經(jīng)安定下來,偶爾還會落淚,但大半時間她都是平靜的。對于許多事情已經(jīng)可以象以前那般處理。”御醫(yī)解開一邊的包裹,“皇上,你看這是娘娘賞賜給臣的,說要謝謝臣對她的照顧。這是不是說明娘娘的思維很清晰?”
慕容昊閉了閉眼,他不這樣認(rèn)為,她這樣做,只是說明她開始學(xué)會獨立,不想依賴他。御醫(yī)是他的大臣,她不想欠他的情分。不是賞賜,而是抵作醫(yī)資。別人不懂,他這個做夫君的,還不懂她的驕傲嗎?
“娘娘以前的兩個家人非常得力,對娘娘的伺候細(xì)致入微。娘娘很快平靜下來,也有他們的功勞。”
“娘娘還會提起公主嗎?”
“公主的墓就在娘娘的寢室前,娘娘每天都會和公主說很久的話,不是癲狂,而是寄托。她意識到公主不在人世,但她現(xiàn)在還做不到徹底接受。現(xiàn)在這個時候,這種方式也可以,她慢慢會走出來的,要給她時間。娘娘非常堅強,她腹中。。。。。。”御醫(yī)猛然噤口。
“腹中什么?”慕容昊心一緊,厲聲追問。
“腹中沒有什么,是娘娘心中劇痛,但仍能撐著活下來。”御醫(yī)惶然地一笑,嚇出一身冷汗。他剛剛差點說漏了嘴,把娘娘懷孕的事說出。現(xiàn)在娘娘可是被嚇壞的驚弓之鳥,對皇上充滿了懷疑,要是皇上聽說她懷孕,一激動就追過去,他怕娘娘會崩潰。暫時還是保密為好。
“沒有什么就好。”慕容昊喃喃自語,“朕已經(jīng)經(jīng)不住嚇了。朕是個失敗的父親,也是個失敗的夫君。娘娘她不信任朕,才從朕的身邊逃離。她。。。。。。有提起朕嗎?”他的心狂跳。
御醫(yī)一怔,“皇上,娘娘她除了和公主講話,其他時候,都是緘默不語。”
“呵,”慕容昊苦笑,揮揮手,“你去吧!以后一天隔一天來宮中向朕稟報娘娘的狀況,盡心點伺候娘娘。魏公公,送下御醫(yī)。”
“臣遵旨。”御醫(yī)恭送慕容昊走進內(nèi)殿。
“大人,這邊請。”魏公公嘆息一聲,領(lǐng)著御醫(yī)步出殿門。兩人沿著積雪的小徑慢慢走著,御醫(yī)不時回頭,看看紫云殿,邊走邊嘆息。
“公公,你說史上有這樣的皇帝與皇后嗎?一個住宮內(nèi),一個住宮外。”
“大人,你看不出皇帝寵娘娘寵上天了嗎?說起來茉莉娘娘刺殺公主一事呀,也是皇帝愛娘娘心切,想清除后宮,讓娘娘安心。娘娘呢,是個才女,才子都?xì)馐ⅲ锬镆膊焕猓樕虾惋L(fēng)細(xì)雨的,心思卻細(xì)膩又敏感,遇事想得多,有時對皇上清清冷冷的。皇上可受不了那樣,他就盡力掃除讓娘娘多慮的障礙。唉,沒想到,逼急了,就成了現(xiàn)在這個局面。其實皇上比誰都難過,等了八年,才等到了皇后和公主,還沒相處幾月,一切又成空了。他那苦啊,放在心中說不出,只得煎熬著,灑家都怕皇上他哪天突然就倒下來了。”魏公公說得動容,忍不住抹起淚來。
御醫(yī)半張著嘴,“皇上身子骨還好嗎?”
“你都瞧見了,好什么,白天上朝,晚上坐著寢殿內(nèi),一宿一宿的不睡。他是個人,不是個神,能撐多久。”
“唉!”御醫(yī)搖頭嘆息,“皇上也不易做呀!”
“可不是,皇帝做太子時,就很少笑,現(xiàn)在做了皇帝,一樣沒有笑意。說起來九五之尊,妃嬪如云,權(quán)勢驚人,想什么就有什么。看他呢,孤孤單單的,看著真讓人舍不得。”
“會好轉(zhuǎn)的,會好轉(zhuǎn)的。”御醫(yī)微閉下眼,娘娘是暫時的心結(jié)解不開,隨著小王子一天天長大,她會真正接受公主的離世,也會試著諒解皇上的。
“但愿吧!”魏公公不敢那么確定。
慕容昊輕輕推開寢室的門,龍床上潔凈得不沾一絲塵埃,錦幔勾起,臥榻上還防著一件柳少楓起床時披的晨褸。他吩咐宮女什么都不要動,一切都保持冰兒住在這里的樣子。
龍床太大,他一個人不愿躺在上面,因為那樣會更想冰兒。
他能嘗試坐在臥榻上,癡癡發(fā)呆,太困了,就依著臥榻淺眠一會。不然,就到偏殿坐坐。宮人們都不敢進偏殿,說夜里會聽到公主哭。他坐在那里幾夜,什么聲音都沒有。他倒渴望世上有鬼魂,那樣雪兒便會飄到他身邊,他還能聽她叫一聲“父皇”,還能讓雪兒去和她娘親講講,原諒他這個笨笨的、沖動的父皇。
雪兒是不是恨他這個父皇呢?帶著冰兒和她回宮,卻還在宮中留下了其他妃嬪。他自幼在皇宮長大,看那些妃嬪就如看御花園的一棵樹,有沒有都沒放在心上,他只想好好地疼冰兒一人,其他就隨她們?nèi)グ桑∧睦镏辣鶅盒睦飼心敲炊嗟念櫦伞M匕闲“住④岳颍莾蓚€女子都因為他,而去傷害冰兒,他也是有苦難言呀!
愛一個人沒有錯,但不接受也是自己的權(quán)利呀!“冰兒,你不能這樣誤解我。我也疼,也痛,我想抱你,也想被你抱著。你能不能不要推開我?”慕容昊嘶啞地低喊著,哭得雙肩直顫。
戰(zhàn)爭打不倒他,陰謀傷不了他,但一份真心的愛卻讓他丟盔卸甲、慘不忍睹。
“老天,求求你救救我,不要再讓我們夫妻之間再有裂痕,讓冰兒回到我的身邊,好不好?”他痛哭地跪倒在地,對天叩拜。
這是在哪里?
柳少楓迷迷茫茫地醒來,迷茫的眼眸木然瞪著四周,迎接她的卻是一片暗黑,微弱的光線無法反射任何東西到她眼里。
“昊!”她輕輕呼喚,習(xí)慣地把手伸向外側(cè)。一團的冰冷,她開始心慌,探起身,雙臂不自覺緊擁自身,流動緩慢的血流一下子急竄起來,耳邊仿佛也能聽見血液的流動聲。
門“吱”一聲,柳葉端著燭火走了進來,“小姐,醒了?”
“昊跑哪去了?”她像個孩子般,緊張地問。
“昊?”柳葉一愣,放下燭火,拿起一直溫在暖罩里的茶碗,遞到她嘴邊,“小姐,你是不是在問皇上?”
在明亮的燭光下,柳少楓漸漸看出了自己身在何處,也想起了所有的事。“不要提他。”她冷冷的閉上眼,推開茶碗。孕吐一日比一日厲害,就連喝水也會吐得一干二凈,她已經(jīng)被折騰得無法下床了。真是個調(diào)皮的小孩,不象姐姐,多乖呀,一直那么溫柔地貼著她。
柳葉無力地替她掖著被,把手爐放到她懷中,嘟噥著,“好,好,不提他。可是你呢,都幾天了,飯不吃,水也不喝,你到底要不要腹中的孩子呀?”
柳少楓緩緩低下眼簾,“怎么會不要呢?沒有他,我現(xiàn)在就可以去陪著悲兒了。”
“小姐!”柳葉突然大叫一聲站起身,“我受不了你這厭世的樣子,嘴上說得好,可就是不積極。小小姐的離開,我們誰都舍不得,誰都難過,可活著的人還要活下去呀!象當(dāng)初,你為了逃婚,都能驚世駭俗的女扮男裝,逃出姑蘇。你能從狼口余生,多少道難關(guān)你都闖過來了,為什么這次你就不行了呢?一個人躲在這個小院中,與世隔絕,自怨自憐,前幾日剛堅強了些,現(xiàn)在又開始放棄了,你不知,你這個樣子,我看著有多難受,半死不活的,整天對這個墳塋絮絮叨叨,一直這樣,你還能活下去嗎?小小姐是個多勇敢的孩子,她用自己的命換了你活在這個世上,就是看著你一天天枯萎下去,直到閉上眼睛。如果你真的是這樣,我寧愿當(dāng)初被刺的人是你,而不是小小姐。至少小小姐會勇敢地活下去。”柳葉說到最后,放聲大哭。
柳少楓也是淚水奔流,她“砰”一聲摔掉手中的手爐,“你懂什么,你又明白什么?不要站在這兒胡說八道,滾出去。”
“滾就滾。”柳葉一點也不妥協(xié),她不能再縱容小姐自生自滅下去了,她要下狠藥,一抬腳,“咚”關(guān)上門,她沖了出去,站在屋外,泣不成聲。
柳少楓指尖微顫,躺倒在床背上,那抹不去的可愛的小小身影,依然在眼前纏繞,令她的思念加劇。還有她不由自主泛起的對慕容昊的牽掛,讓她惶恐不安。她都堅決地出了宮,決心一個人好好撫養(yǎng)孩子過下去,為什么還要想他呢?
他的愛帶給她的總是傷害,她不能想他的,不能期盼的。
他們在一起,就會有災(zāi)難。她怕了,只能逃。逃得了身子,心呢?閉上眼,夢見的就是他擁著她,看著悲兒在雪中翩翩起舞。醒來后,悲兒沒有了,他也不在,只有自己面對著無盡的黑暗。
她好害怕,她怎么能堅強得起來,她怎么活下去,她還能不能帶給腹中孩子幸福?
沒有誰來告訴她答案,她只能這樣對這黑夜,默默地流淚。
午后的陽光,在不知不覺間轉(zhuǎn)了顏色,緩緩地,仿佛悲愴的紅,染滿了天空。柳葉神色陰郁地站在院中,眼眸里有著紅色的血絲。那個小姐,真夠倔的,昨晚和她爭執(zhí)過后,賭氣著今天一天都沒下床,當(dāng)然更別談吃飯了。
她心疼又心急,沒骨氣地進去看了小姐好幾遍,小姐面朝里躺著,睬都不睬她。
真是氣瘋了。
現(xiàn)在,御醫(yī)進去診治了,她不要猜,一定不會有什么好的消息。
御醫(yī)攢著眉頭,從別院走了出來。
“怎么樣?”柳葉追上前去。
“娘娘的身體虛弱不堪,而且連腹中的胎兒也非常不好。本官好像預(yù)感娘娘她象在放棄生命。”
柳葉的心一陣痛,“不會的,不會的,小姐說過她要堅強活下去的。”
“可這是事實。”御醫(yī)擔(dān)憂地直嘆息。“如果娘娘真的不進食,那一天就不會太遠(yuǎn)。”
“那你救救小姐呀,你不是御醫(yī)嗎?”
“御醫(yī)有什么用?娘娘吃什么都吐,身子抗議進食,不努力,本官就是神仙也救不了她啊!”
“你不要說這種話,快想想法子,小姐。。。。。。她已經(jīng)很可憐了。”柳葉哭出了聲。
“本官知道呀,也許心病還須心藥醫(yī)呀!”御醫(yī)長嘆。
柳葉愕然地睜大一雙淚眼。
“柳葉!”門外一聲馬嘶,停下一輛馬車,趙蕓娘扶著白夫人,從馬車內(nèi)走了出來。
柳葉忙拭去淚,迎上前,“趙將軍,白府人,你們來了。”
趙蕓娘眼尖,看到柳葉嚴(yán)重的濕意,一驚,“少楓她怎么了?”
“不肯吃飯。”柳葉無助地擠出一絲笑,把二個讓進花廳。
御醫(yī)皺著眉在院中站了好一會,輕舒一口氣,招手讓宗田幫著備馬,“本官要出去買一味藥給娘娘,但愿對娘娘有點幫助。”
“什么藥?”宗田好奇地問,遞過馬韁。
“苦藥!”御醫(yī)一躍上馬,跑出了院門。
宗田摸摸頭,怔然地立在院中。
“娘娘現(xiàn)在醒著嗎?”自柳少楓入宮,又遇到這些歌意外,白府人自然的改變了態(tài)度,真的象一個娘親般忍不住想對她噓寒問暖。當(dāng)然這里也有白少楠和蕓娘,還有白老爺?shù)墓凇?
冰兒,不是他們家的禍害,而是他們家的恩人。
現(xiàn)在的白府溫馨、祥和,在京城極受人尊重,而這一切是離不開柳少楓的相助。白老爺,一介商人,現(xiàn)在可是國丈,水漲船高,白府人也成了誥命夫人,那可是幾輩子都修不來的。
這樣的女兒,能不打心眼里疼嗎?
“醒是醒著,可不知愿不愿見人?”柳葉嘟起嘴,“我去問問她。”她好希望誰能幫她一把,讓那個倔強的小姐能吃點飯下去。
門虛掩著,柳少楓半臥在床上,閉著眼,氣息微弱,嘴唇干裂。
柳葉嘆了口氣,沏了杯茶,坐到床側(cè),“小姐,柳葉道歉,不該對你叫嚷,你可不可以消消氣,喝點水下去。”
柳少楓緩緩地轉(zhuǎn)過身子,抿了抿唇,“我。。。。。。沒有和你生氣。”太久沒有講話,聲音都沙啞了。
柳葉托著她的后被,把碗遞到她嘴邊,“喝水吧!”
“我吐得心都疼了。”她輕輕推開,無助地看著柳葉,眼神空洞,“我也想喝,也想吃,可是真的沒有辦法,柳葉,我有點象撐不住了。如果到那么一天,你把我送回姑蘇,葬。。。。。。”
柳葉手中的碗“當(dāng)”一聲落在地上,她慌張地捂住柳少楓的嘴,“不準(zhǔn)瞎講,你又沒有病,你只要開始吃飯,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撐不住也要撐。”
柳少楓深深地看著她,扯開一縷苦澀的笑,“可是好難啊!八歲沒有娘親,十六歲逃出家門,剛剛認(rèn)識了爹爹,又分離,然后天人相隔,有了悲兒,相依為命過日,她又舍我而去。現(xiàn)在,我還有什么?”
“你有我呀,還有腹中的孩子。”柳葉大喊。
“冰兒懷孕了?”久等不到消息的白夫人和趙蕓娘,坐不住,尋進別院,好巧,聽到了主仆二人的話。
“少楓,恭喜你哦!”趙蕓娘真心地上前抱住她,“你一定要振作,老天搶走了公主,可是他又送給了你一個孩子,這是天意,你不要悲傷。”
柳少楓好半晌沒有一絲反映,好似她沒有聽進蕓娘的話。
“冰兒,說不定你腹中的孩子就是小公主的轉(zhuǎn)世輪回呢?”白夫人站在一邊,哽咽地說。
柳少楓的淚緩緩滑落,“真的是悲兒嗎?”她抬起頭,眼中開始有了光澤。
“不然怎么會這么巧,公主她沒有離開你,她只是以另一種身份重新回到了你懷里。一定是的。”柳葉看她有了活力,忙著幫腔。
柳少楓激動地坐起身來,伸出雙手,想要去抱著什么,忽然身子一軟,她費力露出一絲笑意,身子慢慢地墜落入黑暗之中。
“小姐!”
“少楓!”
“冰兒!”
別院中,響起了撕裂的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