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監眨了眨眼睛,寫,“可是,您不是說陛下并沒有駕崩么,您這是在騙人?”
那手又頓了頓,寫,“對,我在騙他!”
小太監撤回了手,對著駙馬點點頭,孫佳林的眼睛斜斜瞟著,看著大殿后墻上方開著的一排天窗。那窗子是頂窗,比尋常窗子小,成人、高個兒自然是無法爬過去的,也比普通窗子高,平日里,都用長竿頂開。
小太監跟著孫佳林練武這么久,不說小有所成,爬窗子,那肯定是沒問題的。
當下過去拉了拉昭雅身邊負責安保的一個老太監,兩人皆潛到窗子邊,老太監頂起小太監,小太監踩著老太監的肩膀,卻發現,離窗邊還有點距離。
小太監揪著頭發,暗恨自己怎么就不能多長幾公分,身高真是心頭揮之不去的痛……
正在著急,忽有人赤足貓腰過來,一溜小快步,到了兩人身側,默不作聲往下一蹲,示意老太監爬上他的背。
窗縫里透出光線,照見了那個人的臉,卻是何蘇夜。
老太監瞬間大喜,顫顫巍巍的爬上何蘇夜的背,不防御座上忽然傳來了翻身的聲音,老頭吃了一嚇,竟然有些反應遲鈍,腳一歪,身子隨之滑了下來,自己滾到了地上,還把何蘇夜的背上蹭掉一塊皮。
兩人都直覺的想要咝聲抽氣,卻都在看見對方臉上的神情時,拼命咬牙忍住。
何蘇夜咬著嘴唇,再次不做聲往前一湊,老太監用力的憋住一口氣,拐著腳爬上去,然后是小太監。
三人疊成了羅漢,壓在最下面的何蘇夜的臉,漲得紫紅,一腿跪地,拼命慢慢直起腰,小太監努力踮腳夠那窗框,這回,真夠了。
眼見著小太監慢慢頂開天窗,從那縫里靈活的溜出去,何蘇夜和老太監亦齊齊的無聲舒了一口氣,一起癱倒在地。
一直盯著地下他們三個人影子的孫佳林,也舒了口氣,斜挑著眉毛,瞅了瞅剛才翻了個身,翻得背向那三人的蕭云崢。
蕭云崢,你睡得真熟哪……
臉上的笑意方自才起,隨即散去,孫佳林突然仰起頭,在黑暗中拼命瞪大眼睛,他瞪得那么用力,幾乎要把自己眼眶給瞪裂了。
然,蕭云崢突然閉著眼睛推包子。
“喂,要尿尿了不是?下去拉,濕了我衣服,我絕對殺了你。”
孫佳林偏頭對他看看,慢吞吞的爬下來,慢吞吞的行到內殿,卻沒有去那個馬桶那里,而是突然跪倒在地,緊緊抓住了內殿垂下的厚重帳幔。
他抓得那么用力,將小小的身體全部系了上去,拼了死命一般拽啊拽。
遠處一點燭光昏黃的照過來,照著他,照著五日里一直喜笑顏開、渾若無事,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看起來沒心沒肺的一個十幾歲的孩子。
照見他淚流滿面,一串串淚珠無聲自眼眶滾落,瞬間將自己的小袍子給打濕了一大片。
看見了……他看見了……
抱著他睡
了幾夜,他都看清楚了,除了蕭云崢心底的打算和思量,還有那個小小的紙團,那上面寫著,秦無釋在禹城中箭……駕崩了……所以,這一切是真的……是真的……昭雅的皇兄駕崩了,安奇哥哥生死不知,心顏姐姐瘋了一樣的追殺仇敵……
孫佳林咬著嘴唇,繼續和帳幔拼命,他只覺得不能哭出聲音,然而那滿心的疼痛和悲傷,宛若巨石一般的堵在了胸口,死死的堵住了血脈的渠道,沒有方法可以疏浚發泄,他只能在黑暗里,一個人,將自己吊在帳幔上,拼命的扒、拽、扯、用那些無聲卻瘋狂的動作,一點點的將滅頂而來的苦痛推開。
“嘶——”
一聲輕微的扯裂聲響,帳幔終于不堪他全身壓上的重量,不堪這般沉默無聲的瘋狂摧殘,嘩啦啦的齊齊墜下,大幅的明黃鑲飛金龍帳幔如蒼天將傾般向那小小身子當頭罩落,如煙似夢,悠悠將不揮不擋也不躲的孫佳林裹在當中。
很久很久以后。
月光移過當窗。
照見皇宮內殿。
金磚地上,滿地鋪開明黃帳幔,帳幔正中,隆起一個球。
月光沉靜,照著內殿,那一團,看來極為安靜,然而,只有仔細看得久了,才會發現,仿佛,一直在微微顫抖。
千里之外的內殿,月光之下,孫佳林將自己埋進帳幔堆里在無聲哭泣,昭雅的睡夢中,留下了傷心的眼淚。
而千里之外的水城,秦心顏于快舟之上霍然回首,仿佛聽見了這哭聲,心如絞痛。
這里是通海近支的河流,河水其實也就是海水,河道寬闊,一望無際,風從水面掠過,帶著海岸邊貝殼和海藻的腥氣,再在半空遠處蒸騰出一片迷茫的霧氣,遮蔽了那半天明月。
明月之下,前方的座船穿行極速,賀蘭宸在過海一半的時候,居然還有隱藏在彎道的船接應,秦心顏看著他抱著那女子棄舟登船,不禁慶幸,自己也準備了快船。
她這里緊追不舍,對面,賀蘭宸卻遙遙立在船頭,海風掠起了他的衣袂,依舊神情閑淡如神仙中人。
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即使隔了這么遠,秦心顏仍然能感覺的到他似乎情緒低沉,幾乎不比自己心緒好哪里去。
自己擔心的事情一大籮筐,憂郁憤懣,可他呢?
前方船頭,并沒有看見卿羽洛,這個名聞天下、卻很少有人接觸過,且而又命運離奇、在短短的時日間突然由尊貴無雙的女子轉變為天涯飄零的女子,此刻,她在做什么?她心中,又在想著什么?
秦心顏緊緊的盯著那一方緊閉的船艙,卿羽洛么,大概便在那里,賀蘭宸竟然沒有將她帶在船頭身邊,顯見她的病真的很重了。
賀蘭宸一生的夢想,大約就是能讓她拋卻家國天下、拋卻終身抱負,全心全意的愛上他,并和他過一段逍遙天涯的、只有他和她兩人的日子。
如今,這個夢想,實現了么?
而這段時間的行走奔波,她愛上他了么?
愛,是如此平易而又奢侈的東西,有些人一條腰帶便可換來一生期許,有的人傾盡一國未必能得到佳人回眸。
輕舟之上,秦心顏站在船頭,突然看見前方的賀蘭宸,從腰間取出來了一件東西。
他慢慢的將那東西拼接在一起,是個弓弩的形狀,隨即仿佛有意一般,從袖子里取出幾個黑色的東西,放在掌心,對秦心顏晃了一晃。
隔著那么遠,不可能看清楚那是什么東西,秦心顏卻能猜到,大抵是炸珠之類的玩意。
目測了下兩舟的距離,秦心顏皺起眉,賀蘭宸這是在逼自己不得靠近了,否則必以炸珠侍候,但是,如果放慢速度,這么不死不活的吊著,讓賀蘭宸安然上岸、沒入人海,再買舟出海,自己就更難抓住他了。
身側的精銳護衛,正在等著她的指示,秦心顏目光如炬:“繼續追!”
兩舟在一點一點接近,到了一個秦心顏無法到達、賀蘭宸卻可以的距離時,船頭上一直持弓而立面對秦心顏的賀蘭宸,一笑拉弓。
“啪!”
秦心顏仰首,靜靜看著那道黑色弧線電射而來,向著自己的船帆。
黑色弧線將至,秦心顏霍然飛身而起,半空中衣袍飛卷,嘩啦一下鋪開一條白色的匹練,秦心顏姿勢流轉的在半空中畫了一個圓,將那黑色的威力無倫的小東西一兜,立即飛快的送了出去。
“轟!”
水面上炸起高達丈許的水墻,水墻嘩啦落下時,泛出許多翻著白肚皮的死魚,水面上有鮮艷的魚血,一絲一縷的漾開來。
卻又有一道黑光,在水墻還沒完全落下那一霎,穿越水墻,射向人在半空無處著力的秦心顏。
秦心顏半空一個筋斗,于海天之上騰然翻躍,伸足一跨已經跨上船帆,手中寒光一閃,一截船帆被她剎那砍下,扇子般抓在手里,大力一掄。
“轟!”又是一聲,這回珠子被扇開,炸著了一塊礁石,濺開的石塊砸上船體,船身一陣晃動。
此時的秦心顏,和賀蘭宸又近了一些。
秦心顏已經能夠射箭至對方的船頭,一步跨上船首,秦心顏一把抓起護衛遞上的弩箭,也裝上炸珠子,示威的對賀蘭宸晃了晃。
你有火器,我也有,咱們不妨對射。
我不怕落水打架,你的公主,可吃不消這三月的冷水。
賀蘭宸在對面隱約一笑,做了個“你盡可試試”的手勢。
秦心顏嘿嘿一笑,平抬弩箭,身側的賀蘭直卻突然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急聲道:“不能!”
斜睨著他,秦心顏道:“為什么不能?你莫不是也垂涎公主的美色?真是登徒子。”
賀蘭直窒了窒,半晌皺眉道:“你好歹也是一國的國師,怎么這么個性子?”
“誰規定的,國師必須威嚴尊貴,必須一板一眼?”秦心顏譏諷一笑,并不意外他對卿羽洛的心思,偏頭一看前方的輕舟,目光忽然一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