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府喪事已過,一切再入正軌。我從東府搬回了西府。原來西府中正熱鬧著,佟國維的姨太太已經懷孕近八個月了。而太太卻是非常不待見這位姨太太的,老太太白事時候不敢吭聲,現在卻騰出了手,自己也乾脆病了,任事不理。當然我也明白,我的歸來也是讓她心情不好的重要原因。
諸位爺們都去南方幫辦軍務顧不上家中,下邊一輩的幾個少奶奶誰也不敢多話,各個都掂派著太太的意思。唯有東府大太太有時候過來照應。
我從宮中回來,不過就是到上房裡請了安,由管家娘子給安排了當初仙兒的房間給我住,便沒人管我。過了好些日子纔派了一個小媳婦來服侍,乍一見面我不由得又驚又喜:
“寧兒!”
“楚格格!”那嬌小個子的小媳婦正是仙兒的小丫鬟寧兒!“格格吉祥!”她迎著我跪下了,眼淚止不住的流下來。
“哎!”我急忙拉起她,道:“這是幹嘛?小時候一塊長大的,我算是什麼格格,你還給我跪了?!?
寧兒被我拉起來,含淚笑道:“我得試試你,看你是不是小時候的樣子。要是你拿款兒,我就不伺候了!”
我推了她一把,眼睛也熱了,氣道:“我要是拿款兒,就讓我跟仙兒去!”
寧兒抹眼淚笑道:“你瞧瞧,怎麼滿嘴跑駱駝。當初姐兒倆進去,如今就回來了一個,可見宮裡不是什麼好去處!”
“你這是……”我摸了摸她梳著的發纘,問道:“你嫁人了?”
“我嫁了門房的當班兒的福子,好幾年了。人是傻實在,就圖他沒有婆婆妯娌?!彼椓藦椧路?。
我連忙拉著她坐在炕上,給她擦著眼淚,說道:“十來年你這嘴可是練出來了。怎麼樣?過的好麼?有孩子麼?”
“嗨!”寧兒破涕一笑道:“我們有什麼好不好的,不過混日子。有兩個小子,大的三歲了,小的還懷抱著呢。”
她的變化極大,幾乎看不出小時候的樣子了,人變得圓圓胖胖的,說話爽利了許多,大約這些年過的不錯,“給!沒什麼給你的。這兩樣你甭嫌棄,給小不點們打兩個長命鎖去?!蔽覐氖稚险乱粚Τ嘟痂C子塞給她。
她按住我急道:“你就別跟我來這個了。按理說你是格格,賞我東西我該接著,可我說句不知高低的話:您的這些東西啊,可得好好收著,將來不得花一輩子呢?你多大了?二十多了吧?眼見著老姑娘了,如今老太太的孝還得兩年,看府裡的架勢也要耽誤你些日子。將來能陪送你什麼好的?自己再不留些體己,將來等著人家欺負……”
正說著話,外頭廚房給我送飯來。寧兒過去接了,回來打開一看,不由得嘆氣道:“看看,我說什麼來著?”
一碗米飯兩碗菜一碗清湯,米飯用的是下人的常用米,菜是半點葷腥也沒有,湯一看就知道是刷鍋水。
“太不像話了?!睂巸簾o可奈何的說道,“你回來三四天,竟然不撥人伺候。前幾日大太太隨口問了一句,多家的才說要個人過來。得臉兒的也沒人來,我這樣沒頭沒臉的,才讓過來呢!”
“‘多家的’是誰?”我笑問道,一邊說著,一邊拿起筷子撥了一碗飯,就著煮豆芽吃著。這樣的飯已經吃了幾天了。
“人家是大管家娘子,就是吉平!”寧兒忙攔道:“別吃呢!先看看有沒有沙子,仔細崩了牙?!?
我撥著米粒,揀出些稗子,笑道:“我看著呢。原來是她,真是倒了血黴。你吃了麼?就是這個,我也不讓你了?!?
寧兒偏身坐在八仙桌旁,嘆道:“說出去是大家子的格格,從宮裡出來的!回家受下人的氣!你也是,怎麼不爭口氣?都說你在皇上身邊當著上差,這麼好的模樣,就……”
“甭提!”我用筷子止住她,低聲笑道:“下一句是什麼我猜都猜出來了。你讓我怎麼著啊?”
寧兒被我問的臉一紅,道:“這話也是。旗人姑奶奶,從小捧鳳凰似的,爲的就是能進宮得見天顏??蛇M了宮不能都當娘娘,老大不小的放出來,像你似的……”
“所以就說‘落架的鳳凰不如雞’!”我將飯吃完了,把湯水喝了半碗。
寧兒收拾著碗盞,皺眉道:“就這飯,吃了也跟扔井裡似的,沒味兒不說,也不當事兒啊。明兒我在家裡給你做點好的帶來。”
我看著她收拾了碗筷,笑道:“別介,你也不是開粥場的,我還能吃幾頓飯啊。這倆鐲子你拿著,多少也值點。我還有幾樣東西。何況在宮裡也學了手藝。”
我胡亂擦了擦嘴,往炕上解了包袱,拿出幾樣繡件來給她看:“怎麼樣?還看得過麼?”
“哎呦!”寧兒驚喜道:“這是你繡的?這鴛鴦跟活的似的!有了這個手藝,還怕沒有好婆家……”
“你能不能別張口閉口的‘婆家’!”我笑道,“還沒吃你們家的飯呢,你就急著轟我?”
“什麼話?。 睂巸簮鄄会屖?,翻看著一個枕頭套子,“趕明兒你出閣,可得厲害著點。不能再受氣?!?
我心中一熱,並不接口,只笑道:“你挑吧,喜歡的就拿幾樣?!币妼巸嚎粗ㄑ?,我便翻出一對枕套,兩條手絹來給她包起來。
我抽空溜出了佟府,直奔棋盤街的榮興齋。
“大姑娘,您看看什麼?”小夥計上前來招呼。
我隨便翻著幾卷書冊,問道:“東家在麼?”
“東家出關去辦事了。您貴姓?”
出關了?雖然姚光漢並未對我多說天地會中事,可我也明白一絲半縷。姚光漢在京中結識達官顯貴爲的是探聽朝廷動向。三藩征戰最緊要時節,他本應當在京城中不出去纔是。
“我家公子爺姓周,找東家問問上次託他買的字畫?!蔽以谶@裡買東西,留口信,都自稱“周公子”。
“貴上的名諱可是‘式微’?”小夥計笑道。
我點點頭。
“東家最早秋天,最晚年下一定回來。臨走留了話:若是周公子來了,請務必等他回來見面?!毙♀酚嫻韺W舌道。
“好吧?!蔽椅⑿Φ?。
秋日已至,天氣涼快了不少。佟府中無人管我,我便每天一早換了男裝在外遊蕩。
我在學習。學的東西都很是可笑:學在商鋪中買東西,學在當鋪中當東西,去銀鋪子學稱銀子兌銀票,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學待人接物。二十多歲了,我纔剛剛開始學習這些生存之技。
我買了好幾套衣裳,今天穿成個公子哥的樣子在棋盤街大搖大擺,明天又換一件粗布棉袍扮成窮酸秀才在大柵欄吃豆腐腦。
最有意思的事情,是我將自己繡的幾樣大幅繡品賣給了前門外一個綢緞莊。掌櫃的給的價錢是每尺一千錢。我興奮非常,這輩子第一次憑雙手掙來的錢。它預示著,出離了紫禁城,離開了皇宮的庇佑,我還能活下去!
府中雖然沒人管我,卻早有閒言碎語:
“這麼大的姑娘,當不當正不正的從裡頭攆出來,指不定出了什麼花頭呢!”
“看著她就一臉狐媚相!咱們大格格就是讓她妨死的!”
“我可聽說了,她不踏實在家裡待著,竟然見天兒浪在外頭!你們說她是因爲什麼出的宮?”
“這不是明擺著!”
“得了,佟家的臉讓這野丫頭都丟盡了?!?
“……”
寧兒先頭聽見還想替我分辨,被我攔住了,“你什麼也別說。我將來是說走就走的,你可得在這一輩子。犯不上得罪了他們。”
寧兒也只得罷了,苦笑道:“你要出去逛,我也不攔著。待在府裡早晚讓他們搓弄死你?!?
我照舊在外遊蕩,佟府中上下人也不過是背後罵我,當面給我臉色,倒是兩不相擾。
秋天的北京城變得十分可愛,天高氣爽,金色落葉滿布地面。走街串巷的小販的吆喝聲音都高了幾節,比夏日更加的悠悠揚揚。
我走在街市上東看看西看看,與小吃攤子上的人隨口聊上幾句,和衚衕裡頭的老婆子小媳婦們一同與菜販子講價錢,陌生巷口玩耍的小孩子們會忽的圍上來,又你退我搡的跑了開去,以此表達對陌生人的問候。
這就是自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