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宮中炎熱,康熙照例奉太皇太后去南苑行宮消暑。雖然名爲避暑休息,可朝政軍務隨時從京中報送。安親王、康親王與數位將軍皆在豐臺大營駐蹕,隨時被康熙傳喚來詢問軍事。竟感覺比在宮裡還忙碌。
“恭喜皇上,宮裡傳來消息,皇后娘娘有喜了。”樑九功飛跑進來雙膝跪地,“方纔榮貴人派人來傳信兒的。”
康熙一怔,隨即向我一笑道:“讓皇后一同來南苑,她只說身上不好受,不願意動彈。竟不知是喜。”
“恭喜皇上。”我連忙放下手裡的物事跪下了。整個房間裡的人也都忙跪倒行禮,賀喜之聲不絕。康熙含笑向我道:“好,都賞下吧。”
“嗻。謝皇上。”大夥兒又忙著謝恩。亂了一陣才都散出去了,樑九功上前回話,“榮貴人特意囑咐,叫回主子:說娘娘害喜害得重,請主子回宮看看。”
康熙笑道:“朕今兒晚上回去。你去告訴曹寅,只帶御前侍衛隨駕。朕先去回老祖宗一聲兒。”
我正要說話,康熙早就揮手止住我:“朕後日就回來了,你們都不用過去。”說著連衣服也不換,匆匆走了。
去年,惠貴人生下了大阿哥,取乳名保清,康熙亦是十分疼愛。容妞兒看了常常不忿,皇后雖不說什麼,可看著這個孩子,怎麼能不想起死去的小承瑞呢?如今可好了,她又有了孩子,但願這一個能得天獨厚,平安長大。
我思索著,模糊的記憶再次縈繞心頭。皇后生下太子就去世,這是上輩子高識君講過的。小承瑞夭折,他不是太子,那這一個……
我敢再想下去。
今天的心情本來就是亂糟糟的,明天是納蘭與黎珍成親的日子。
天色已晚,我只想矇頭大睡過去。不想樑九功與春玲子興沖沖的來叫,“皇上回宮後日纔回來呢,難得清閒兩天。宮裡又有了喜事。下邊兒的人巴結,備了一桌酒席,沒外人。論理兒,咱們可不敢請格格一起吃酒。只看格格賞不賞臉了。”他們話說至此,我哪裡好不去。被他們幾個人死拉活拽去了。
我便不推辭的坐了首席,這次隨駕來南苑的人來了五六個,又兩個常駐南苑的掌事太監陪著,連吃帶喝。二更才散。
本來心裡憋得慌,喝了幾杯便覺得上頭。推說醉了去吹風,要春玲子自己先睡。我晃晃悠悠的溜達著,一手扶著園中矮牆,深一腳淺一腳。擡頭看看月亮,月亮彷彿在晃,低頭瞅瞅牆,牆好像也在晃。
真是浮生難得半日閒!
那邊兒要成親了,這邊兒要生兒子,真是雙喜臨門啊。我邊走邊傻笑,雙喜臨門,我有什麼喜?他們都高高興興的,又和我無干!
“呵呵呵……”我笑出聲兒來,“好!”
“好什麼?”身後突然有一個聲音。
“你管好什麼!”我以爲是巡夜的侍衛,沒好氣的回頭喊道:“沒看見是我?喊什麼!”
“已經喝上了?”納蘭站在月光中倚著矮牆,手上提著兩個烏銀酒壺,向我笑問道。
“容若?”我詫異道,“你……”話沒說完,腳底下拌蒜向後就倒。
納蘭一手拉住我說道:“明日我成親,知道你不能來,特意給你送喜酒。”說著將酒壺塞給我。
“喜酒,好!我喝!”已然是醉了,就讓我醉死吧!舉起酒壺,我說道:“你和珍兒是郎才女貌,才子佳人,天作之合。我祝你們,你們白頭偕老!”和他的酒壺一碰,我仰頭喝了一大口,只覺得苦澀回味。
納蘭也喝了一口,等著我後面的話。喝了這口覺得更暈了,我搖手道:“今晚上剛剛和他們喝了酒,不能多喝。再敬你一杯,你要,好好待她,好好疼她,好好愛她。不然,你將來後悔都來不及!”說著又喝了一口。
黎珍與你只有三四年的好日子,我怎麼能告訴你?說著,我淚水已經流下來,不能自己的嗚嗚的哭起來。
納蘭扶著我靠在牆上,說道:“我都知道,你……”
我的頭沉沉的,靠著牆壁便倒了下去。納蘭一手拽不住我,也便坐倒了。月色皎潔,我斜目看見牆角處一朵酒紅色小花兒,便隨手摘下,笑道:“這有一朵花兒。”
納蘭扶著我的肩膀,不讓我躺倒在地,笑道:“這是木芙蓉。可不能吃,有毒。”
“哈哈哈哈……”我低聲笑起來,推開他的手,不耐煩道:“我知道!這不是什麼‘木芙蓉’,這是斷腸草!”
“是。原來你知道。”納蘭笑道。
我將酒壺一舉,笑道:“來,乾杯!”又喝了幾口。
納蘭攔我道:“你少喝吧。我可是後悔了。早知道你已經醉……”
“我還沒醉!”我笑道,坐直了身子,拈起一株“斷腸草”來,“不信?咱們行個酒令。每人說一句古詩詞,必須要帶‘斷腸’二字的!”
“好,你沒醉就是,還行什麼令……”
我耍賴道,“一定要行!我先說——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我已覺頭重似錘,只能強撐著,指著他笑道:“你說!”
納蘭握著酒壺,無奈一笑,“紅綻櫻桃含白雪,斷腸聲裡唱陽關。”
“念君客遊思斷腸,慊慊思歸戀故鄉。”
“一枝紅豔露凝霜,雲雨巫山枉斷腸。”
“……”
我猛然頓住,竟想不起來了,“等我想想……”
納蘭按住我的手,含笑道:“講起背詩,你哪裡背的過我……”
“有了!”我推開他笑道,“李白《妾薄命》——昔日芙蓉花,今爲斷腸草!你還有麼?沒有就喝酒!”
“滿園落花簾不卷,斷腸芳草遠。”納蘭輕輕一笑,“不信你還能想起別的。”
我已是想不起別的了,昏沉沉的張不開眼睛,斷腸芳草遠,這一句彷彿給我提了醒。我只閉目叫道,“我還有——嬌癡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最是分攜時候,歸來懶傍妝臺!”
納蘭撲哧一笑,“自己念念,那一句裡有‘斷腸’”?
我蹙眉細細一想,果真沒有,又笑道:“獨行獨坐,獨倡獨酬還獨臥,佇立傷神,無奈清寒琢磨人!”說完,自己便又笑了,“這裡面好像也沒有……”
納蘭將我手中的酒壺拿去,輕聲道:“你醉了。”
“我沒有!”我哈哈哈大笑,“虧你自詡梁園司馬相如呢!方纔我說的詞,何人所作?”
“南宋幽棲居士朱淑真。”
我再也立不住,翻身倒下,已是醉沉沉朦朧睡去,“朱幽棲手集《斷腸詞》……”
醒來已經是日上三竿,騰的一下坐起來!
“格格醒啦?昨天可真是喝的多了,竟然就躺在門口睡了。”春玲子遞過一盞茶來。
“我在哪睡著?”我忙問。
“就在這屋門口,還好我耳朵尖,三更天的時候聽見動靜。要是在外頭一宿,還不著涼?”她一邊收拾屋子,一邊兒說著。
昨晚?是做夢麼?
“我的……”想說酒壺,還好沒出口。
春玲子還以爲我怕丟了東西,忙笑道:“姐姐的首飾釵鬟我都摘下來收在這兒了。誰敢拿?除非不要命了。”
我笑了笑,胡亂洗把臉就跑了出去。昨天就是順著這裡走的,在哪裡喝的酒呢?轉來轉去,終於找到了園子邊的矮牆,沿著走了半日,什麼痕跡都沒有。
遠遠的走到了內紅門附近,一個善撲營軍官正往裡走,卻是個半熟臉。他遠遠的站住,笑問道:“楚格格怎麼走到這來了,有什麼吩咐?”
我笑道:“沒有事。”想走,終於回頭問道:“昨天夜裡有人從京城來麼?”
“沒有。我們善撲營在這值夜,御前侍衛都跟著皇上回宮,明日回來。”
“今天早晨,不當班兒的有走的麼?”
“有啊。”他又笑道:“今兒個成公子成親,不當班兒的都吃喜酒去了。”
我笑著點點頭,轉身回去了。成親前一夜跑幾十裡地的來給我送一壺酒?我是在是做夢。
回宮後不幾天,明珠夫人帶著新兒媳婦黎珍進宮向皇后謝恩。我立在坤寧宮的小角門處,焦急的張望著。
“姐姐!”
我唬了一跳,忙回頭。見有個小宮|女引著黎珍立在我身後,她拿出兩個小銀錁子賞了。
“你個機靈鬼,怎麼從這兒過來了?”我驚喜笑道,連忙拉著她往我乾清宮後我的住處走去。
黎珍穿著一身大紅緙絲緞子旗裝,平繡著五色彩蝶串花,袖口又鑲著連枝海棠,頭上點翠鈿花,端正戴著一副瑪瑙雙燕扁方。臉上一改往日淡妝,硃紅欲滴的脣色,與那靈動雙目相映成輝。
“當了新媳婦,果然是煥然一新!”我讓她進了屋,拉著手笑道:“你倒還記得來看看我!”
黎珍略帶羞澀,雙頰泛上一抹微紅,含笑道:“哪能忘了媒人?”
“不害羞!”我笑著去刮她的鼻子,“我怎麼是媒人了?”
“反正你就是。”黎珍揚眉一笑,與我同坐在榻前。
“過得好麼?”我問道。不過極普通的一句問候,我的心中卻升騰起滾熱的潮水,幾乎漫出雙目,就要流下淚來。
黎珍低頭一笑,亦是含淚向我道:“很好。”說完,不由得臉上一紅,嗔道:“這叫什麼話,我又有什麼不好的?”說完繃不住撲哧一笑。
我也繃不住笑了,又問道:“我給你做的衣裳,你看見了麼?”
“看見了。”黎珍輕聲道:“謝謝。我沒有親姐妹,沒有人來給我做陪送的嫁衣。”她挽起袖口,露出我做的一件大紅紗襖,“只有你還記的。看,我穿在裡邊了。”
“有沒有衣裳要什麼緊?只要嫁的人逞心如意就好了。有道是‘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我笑道。
黎珍的臉早就紅透了,甩手急道:“你說的什麼話,不理你了。”
“有本事這輩子都別理我。”
黎珍拉著我笑道:“以後你嫁人的時候,我也幫你做嫁衣。”
“我嫁人的時候……”我心中一愣,臉色不禁有些微變。
“是啊。”黎珍笑道,“難道你不嫁人?”
我不敢露出什麼異樣神色,連忙自嘲笑道:“宮裡當差的人,要到二十五歲才能放出去。我都成了老姑娘沒人要了。還嫁誰去?”
黎珍連忙拉住我的手,正色道:“不會的。你是皇上的表妹,又深得寵信,宮裡不會耽誤你的。”
我不肯再說,忙笑著岔開話道:“當新娘子要戴紅蓋頭、坐喜轎?是不是?”
“是啊。”黎珍撥弄著手上二寸多長染的鮮紅的指甲,含羞道。
“帶著紅蓋頭,坐八擡大轎是什麼感覺啊?”我好奇問道。
黎珍蹙眉不好意思的笑道:“那有什麼感覺?還不就是攙上去,攙下來。”
“一輩子就坐這麼一次,你什麼感覺都沒有啊!”我急推她道:“你給我說說,告訴我。我發誓,絕不和人說。”
黎珍眼睛一轉,看著我微微一笑,用手帕輕輕掩住口,極低聲道:“怎麼好意思說給你?這樣吧,我給你寫下來。”她說著,起身就到妝臺前,翻找了片刻拿起一隻眉筆。回頭四處打量了一番,蹲身伏在地磚上,一隻胳膊伸在榻下。
“你幹嘛?”我驚奇道,“看衣裳都弄髒了。”忙伸手去拉她。
黎珍也不理我,自顧自在榻下畫了半晌,拍拍雙手起身笑道:“我給你寫在榻下了。”又附耳上來,摟著我肩膀輕聲笑道:“等晚上沒人時候,你自己看啊!”
我疑惑,不知她又弄什麼玄虛。時辰不早,只得悄悄的又送她到了坤寧宮角門處,遠遠的看著明珠夫人攜著她在長街登車而去。
直到晚間,我才得空鑽到塌下去看一看究竟。塌下黑漆漆一片,半點燈影兒也落不進去,什麼也看不見。只得出來點了一支小蠟,又鑽進塌下去。
蠟煙直薰的我鼻子陣陣不適,忽然打了一個噴嚏,頭就被撞了一下,簡直狼狽不堪。我顧不得灰塵,只得躺在地上舉著蠟燭四下尋找。見裡面靠牆處隱隱有幾個字,連忙湊過去細看:
“如——”
“此——”
“這——”
“般——”
“如此這般”?正思索,頭略微一動,“砰”的一下又撞在了榻角,煙塵嗆得我連聲咳嗽,小蠟燭便被吹滅了,眼前昏昏然然。
如此這般?
我驟然明瞭,躺在塌下放聲大笑。黎珍,好個促狹鬼!我止不住的笑,躺在地上蜷縮成了一團,捂著肚子,只笑的淚水滿面。
我拈著那隻眉筆,在塌下描畫著。前世所讀《飲水詞》中有一闕《山花子》,本以爲會記不得了,不知爲何竟清清楚楚的浮現在心中:
“昨夜濃香分外宜,天將妍暖護雙棲。
樺燭影微紅玉軟,燕釵垂。
幾爲愁多翻自笑,那逢歡極卻含啼。
央及蓮花清漏滴,莫相催。”
當時便看出,納蘭寫的是新婚燕爾之喜。將如此豔語寄入詞中,不知他的心中是何等的歡欣與愜意。新婚著燕釵,黎珍正配著雙燕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