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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米坐在交警隊的談話室里,低著頭,長長的睫毛在微微扇動。
經過了一夜的談話,她的情緒還是沒有穩定,肩膀仍在微微發抖。
“黑米嗎?”我坐到她的對面,說,“我是你的粉絲。”
這一句話明顯緩解了黑米的緊張情緒,她的肩膀停止了發抖。黑米慢慢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勉強露出了一個微笑。我看見她的一雙大眼睛里充滿了血絲。
“這里有休息的地方,我覺得你可以去休息一下。”我說,“但是,在事情沒有查清楚之前,可能交警不會放你回家。”
黑米點了點頭。
我清了清嗓子,說:“你現在方便告訴我,你究竟撞沒撞到人?”
“沒有?!焙诿子靡豢跇藴实钠胀ㄔ捳f,“昨晚我從臺里回來,好像是看到有個黑影,但是肯定沒有撞到,我確定?!?
“那軋到了嗎?”
“這我就不確定了,我也沒開車軋過什么,不知道會是什么感覺。但那個黑影閃了一下后,我好像確實感覺到了顛簸。當時我以為是我太害怕了,自己嚇自己,嚇出幻覺了。從后視鏡看了,也沒問題,所以沒在意?!?
“別緊張,事情已經發生了,坦然面對吧?!蔽椅⑽⒁恍?,說,“我會把事情查清楚的,你放心休息。”
黑米感激地回敬了一個微笑。
還沒有檢驗尸體,我就發現了案件存在的疑點。
“要簽名了嗎?”林濤見我從談話室里出來,笑嘻嘻地說。
我沒搭話茬兒,說:“去殯儀館吧,我現在很急切地想要檢驗尸體!”
“我也是?!贝髮氄f,“一個月沒動刀了。”
“死變態?!绷譂f。
很多交通事故的尸體都是非常殘忍血腥的,有被大卡車軋扁了腦袋的,有在高速公路上被撞成尸塊的,這些對法醫來說都已經見怪不怪了。
但是,這一具被車輛拖擦出數公里的男性尸體,倒是讓人看著更加不舒服。按照交警對原始現場拍攝的照片來看,死者是處于俯臥位的,因為腰帶掛在了底盤上,所以被車子高速拖擦,整個正面的衣著已經被與地面摩擦產生的高溫燒盡了,剩余的衣物殘片周邊還有燒焦的痕跡。尸體的面部、胸腹部、會陰部、四肢前側的皮膚幾乎都已經摩擦殆盡,皮下組織和肌肉也有被高溫烤焦的痕跡。
換句話說,解剖臺上的這具尸體,因為開始是被俯臥放置的,我們并沒有感覺到明顯的異常,但是合力把尸體翻過來的時候,著實被“震撼”了一把。
這具男尸最可怖的不是那血肉模糊的軀干,而是那張血淋淋的臉。這張恐怖的臉上,沒有鼻子,沒有眼瞼,兩個眼球也爆裂了一個,另一個眼球白森森的,耷拉在眼眶里。嘴唇已經磨得焦黑,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牙齒。幸好下頜兩側的皮膚還存在,否則露出兩側咬肌怕是會更顯恐怖。
看著正、背兩側強烈反差的尸體,大寶說:“和現場狀況很吻合,應該沒什么問題吧?”
“吻合不吻合,可不是看表面。”我一邊給手術刀柄裝上刀片,一邊說。
“尸體整個正面都已經血肉模糊了,連有沒有生活反應都看不出來了?!贝髮氂弥寡Q夾起尸體正面所剩無幾的皮膚,看了看邊緣,也已燒焦。確實無法從表面來判斷這些拖擦傷是死者生前形成的,還是死后形成的。
“說得挺恐怖的?!绷譂f,“如果拖擦的時候死者還沒有死,那該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情???”
“黑米在感覺自己疑似軋到東西的時候,處于停車狀態?!蔽艺f,“如果這時候死者還有意識,會大聲喊叫的。在那種僻
靜的地方,又在自己的車底,黑米應該不會聽不到?!?
“如果是聽到了,仍不愿意下車呢?”大寶說。
交通事故發生后,肇事司機抱有僥幸心理仍繼續開車,導致受害人死亡的事件也確實不少見。不過,如果我們還原出這樣的情節,那么黑米所犯的就不是交通肇事罪了,而是故意殺人罪。
大寶的提醒讓我覺得有些驚悚。如果我面前躺著的這個人,真的還在叫喊,而黑米踩下了油門。這個畫面讓我不寒而栗。
我咬著下唇,慢慢地把尸體上附著的衣物殘片從血肉模糊的尸體上剝離下來,一塊塊地攤在操作臺上。
“可以排除是一起侵財案件了。”我說,“死者牛仔褲后面的口袋里揣著一千多塊錢,還有一張身份證?!?
說完,我把身份證遞給偵查員。死者叫作焦林,三十一歲,本市人。這一發現,給法醫省了很多事情,至少可以不需要推斷死者特征以尋找尸源了。
“交通事故,還排除什么侵財案件?。俊贝髮氄f,“你可不能因為你是黑米的粉絲,就處處想給她洗脫罪責啊?!?
“我是那種人嗎?”我白了大寶一眼。
“看這里?!贝髮殢氖w的頭部開始往下檢查,檢查到死者會陰部的時候,說,“咦?相比尸體其他位置,會陰部的拖擦傷要輕許多啊。那個啥都還在?!?
“廢話?!蔽艺f,“死者被車底掛住的是腰帶,也就是會陰部的背面。被掛住的地方總是要相對高一些,所以摩擦也就輕一些?!?
“有道理?!贝髮氄f,“從這里看,皮膚摩擦的損傷面是黃白色的。也就是說,沒有生活反應。”
“是死后拖擦?!蔽覚z查了死者胸腹部殘留的皮膚,說,“胸腹部的皮膚殘片也可以看出來損傷邊緣沒有生活反應?!?
“那就好?!贝髮氄f,“總算這個名主播沒有干惡事?!?
“現在我們就面臨一個問題了。”我說,“如果死者有這么大面積的損傷,首先要考慮創傷性休克死亡。但是死者的損傷面沒有生活反應,也就是死后才造成拖擦傷的,那么,他的死因應該是什么呢?”
“交通事故嘛,多見是內出血、顱腦損傷死亡什么的?!贝髮氄f,“我們解剖開來看看再說吧?!?
“怕是黑米難逃罪責了?!贝髦痔椎牧譂f。
林濤冷不丁來這么一句,我和大寶一起走到了林濤身后。
林濤指著剛才被我從尸體上剝下來的衣服殘片說:“死者的衣服破損挺厲害的,但是后背部幾乎保存完好。剛才我用多波段光源看了死者后背的衣服,在左側上臂和肩胛部的位置,有一條輪胎印?!?
“你看了,是黑米的車的輪胎印?”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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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濤點點頭,一臉遺憾。
我沒有吭聲,走到手術臺前,示意大寶把尸體翻轉了過來,對尸體的背部進行了解剖。很快,我們就發現死者的上臂、背部后側肋骨、肩胛骨和脊柱都是完好無損的。
我微微一笑,說:“你說的難逃罪責也未必正確,輪胎印所對應的位置,并沒有軟組織挫碎和骨折。顯然,黑米并沒有軋到他,頂多是輪胎碰到了那里?!?
“別太早下結論?!贝髮氄f,“如果軋在前面呢?前面的衣服都沒有了,即便有輪胎印也找不到了?!?
確實,死者被碾軋后,發生尸體翻轉的案例也不少見。我趕緊和大寶又把尸體翻轉了過來,對尸體進行常規解剖。
手術刀劃開胸腹腔的肌肉,分離,骨鋸打開胸腔……
死者的胸腹腔很干凈,甚至沒有臟器破裂、出血的痕跡!
“奇怪了。”大寶仍不放棄,沿著
死者的每一根肋骨慢慢地摸,說,“連肋骨都沒有骨折,臟器也是正常的。”
我沒有吭聲,打開死者的頭皮,鋸開顱骨,果不其然,顱腦也是正常的,沒有任何挫裂、出血的跡象。
我仍不放棄,把死者的四肢肌肉都劃開了,肌肉除了和地面接觸的一面被烤焦以外,其他部位都是正常的,長骨也都沒有骨折。死者甚至連窒息的征象都沒有!
“這是一具找不到死因的尸體!”大寶瞪著眼睛說。
“先別這樣說?!蔽艺f,“首先,我們得肯定死者正面的挫擦傷肯定是死后的。如果是生前的,就有可能是創傷性休克死亡。”
“可是會陰部的皮膚應該很明確是死后損傷啊?!贝髮氄f。
我皺起眉頭思索了一陣,說:“現在只有兩種可能。一,死者是創傷性休克死亡,我們之所以覺得皮膚周圍沒有生活反應,有可能是我們的主觀情緒在作祟。生活反應這個東西,肉眼有的時候還是會判斷錯的。二,死者在黑米的車掛上他的時候,就已經死亡了。這倒是驗證了我之前發現的一個疑點?!?
“之前發現的疑點?”林濤問。
我點點頭,說:“我在交警隊看到黑米的車的時候就很奇怪,整輛車沒有碰撞的痕跡。也就是說,車輛沒有碰撞人,人就被掛到車底了。這不正常,除非這個人原來就趴在路上,黑米的車直接開上去掛上了,要么就是這個人正好滾進了黑米的車底。總之,在沒有碰撞的情況下,車底拖上了人,黑米應該是不知情的?!?
我說完劃開死者的胃部,聞了聞氣味,說:“胃內沒有酒味,說明不是醉漢。那么,死者最大的可能是疾病突發致死,或者中毒致死。死亡地點在黑米發覺車輛異常的地方,那個時候,她的車正好開到了尸體上,把尸體掛住了?!?
“你說的可能性確實大,但是也不能排除黑米正好軋到了一個人,然后把他拖死了。”大寶說。
“尸體上的情況和車輛的情況相符,沒有碰撞傷。”我說,“難道這個人是活著趴在地上等碰瓷的?”
“你不能排除這種可能。”大寶說,“不過現在的情況看,黑米幾乎是沒有什么罪責了,可以通知交警隊放人了。”
我說:“我們上面說的幾種可能都存在。一來,通知理化科齊科長馬上就死者的胃內容物進行毒化檢驗,排除死者中毒死亡;二來,通知我們組織病理學實驗室的方科長,對死者的組織臟器進行病理檢驗,看看死者有沒有可以導致猝死的疾病。另外,請方科長對尸體創面周圍的皮膚進行病理檢驗,看看這些拖擦傷究竟是生前的,還是死后的?!?
尸體沒有了皮膚,已經無法縫合。我們只有把尸體用尸袋裹好,送到殯儀館的冰棺內。
“我已經告訴交警隊,這個交通事故另有說法了?!绷譂龗鞌嗔穗娫?,說,“最好的結果是死者是猝死的,不小心被黑米的車拖住了?!?
“最不好的結果是,死者被毒死,然后兇手想偽造交通事故現場?!贝髮毻谥强渍f。
“總之,目前看,黑米算是清白了。不過,你得告訴交警同事,暫時別讓黑米回家?!蔽艺f,“我找她有事?!?
“我已經說過了。”林濤會心一笑,說,“我就知道你想找黑米帶你去看看她覺得軋到人的可疑現場。”
“還是你懂我?!蔽夜笮Α?
說話間,我們的車就開進了交警隊。沒想到我們剛離開三個小時,這里就發生了變化。交警隊的門口堵滿了人,隱約可以聽見院子里有嘈雜聲。
“你們這些渾蛋!”一個女人的尖叫聲,“你們就不怕報應嗎?你們就不怕惡鬼來找你們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