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看到立于堂中那名女子,賀蘭靖不由一怔。
“賀蘭將軍。”女子轉頭,凝目注視著他。
“賀蘭靖有罪,請夫人責罰!”雙膝一屈,賀蘭靖跪倒在地。
“前日的事,你都聽說了?”殷玉瑤深嘆了口氣,徐徐開口。
“是,”賀蘭靖坦承不諱,“是屬下保護不力,讓夫人受難了。”
“此事,與你無關,”殷玉瑤傾身近前,伸手將他扶起,“是我沒有聽你的良言相勸,是我……算了,今日此來,我有一要事,要煩勞將軍。”
“夫人請吩咐。”
“這個,你拿著,”殷玉瑤從懷中掏出個錦囊,遞到賀蘭靖手中,“天龍節當日,請將軍務必照囊中所書去做。”
“末將領命。”賀蘭靖畢恭畢敬地接過,“夫人……也同去嗎?”
“不,”殷玉瑤搖頭,“我想在將軍府上小住幾日,待此間事了,便行離去,不知將軍——”
“末將求之不得!”賀蘭靖言辭切切,“請夫人稍待,末將這就去安排。”
“好,”殷玉瑤點頭,“另外,府門外不遠處的茶店里,有兩個十來歲的孩子,你悄悄著人去將他們領來,不要驚動旁人。”
賀蘭靖再次答應了一聲,自去照應,殷玉瑤這才走到桌邊坐下,開始瞑目思量下一步計劃。
燕煌曦,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將你身邊那些潛在的威脅,一一鏟除呢?
側身隱在樹叢后,納蘭照羽看了看斜前方那緊閉的大門,不由抬手托住下巴——逐鳳將軍府?
殷玉瑤啊殷玉瑤,他傷你如斯,你卻終究不忍見他有難。
你這份愛,何其深沉何其蘊長,那男人何德何能,得你如此真心?
淺淡的、自嘲的,含著絲苦澀的笑,在唇角邊幽幽漾開,納蘭照羽默嘆一聲,悄然隱遁了蹤跡。
天龍節到了。
自一大早起,城中各處便鑼鼓聲不斷,因著是新帝第一次生辰壽誕,禮部的官員自是下足了功夫,不敢有絲毫怠慢。
逐鳳將軍府中。
細細地為兩名粉雕玉琢般的孩子整理好衣衫,殷玉瑤再次叮囑道:“姐姐交代的事,可都記清楚了?”
“清楚了。”殷玉恒重重點頭,“放心吧姐姐,阿恒一定會非常努力地完成任務。”
“那就好。”強壓下心中那絲強烈的不安,殷玉瑤輕輕拍了拍他的頭——照理說,這樣危險的事,不該交給兩個孩子去做,可是她左思右想,覺得還是如此安排,最為妥當,只希望賀蘭靖能不負她所托,好好地保護他們。
“瑤姐姐,”燕煌昕卻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袖,滿眸殷切地道,“你……真的不跟我們一起去嗎?”
“不了,”殷玉瑤勉力一笑,“那個地方,不適合姐姐……”
歷經如許多的磨難,她總算是認清了,以自己的性子,留在皇宮之中,只能憑添燕煌曦的煩難,讓她自己白白地遭受傷害。
目前的境況,他護己尚且難有余力,更何況護她?
燕煌曦,我能為你做的,也只有這些了,但愿上蒼有靈,能護你直到完勝的那一刻。
“夫人,”賀蘭靖手提長劍,跨入房門,“時辰……到了。”
“嗯。”殷玉瑤點點頭,一左一右,拉起燕煌昕和殷玉恒的手,走到賀蘭靖跟前,“我把他們,交給你了。”
“末將拼卻性命,也絕不負夫人所托!”賀蘭靖端正地行了個軍禮,帶著兩名盛裝打扮的孩子,大步朝門外走去。
今日的永霄宮,盛況空前,乾元殿前的廣場上,華筵早排,負責宴席的太監宮女們來往穿梭不停。
按照辰王燕煌曄的安排,今日的侍衛也酌量增加,很顯然,對于宮內宮外的異動,這位十六歲的少年王爺,也多多少少了解了一些。
“五哥。”身著胄甲的燕煌曄正來回巡視著,旁側里忽然伸來只小手,抓住他的衣角。
燕煌曄一怔,趕緊側退數步,帶著那突然冒出來的小人兒,匆匆繞進一座僻靜的假山后。
“你,你怎么這副打扮?”看著自己調皮的妹妹,燕煌曄濃眉高高揚起,忍不住輕斥道。
“我找到瑤姐姐了!”燕煌昕絲毫不懼,反而略略帶著幾許得意。
燕煌曄面色一凜,趕緊轉頭朝四周看了看,將燕煌昕拉進暗影深處,雙目灼灼地盯著她:“真的?”
“當然了!”燕煌昕用力點頭,“還有,就是瑤姐姐……讓我來的。”
“她讓你來?”燕煌曄眸中閃過絲困惑,尚未開口詢問,腦門兒上便被燕煌昕重重地戳了一指頭,“笨!自然是瑤姐姐知道有人害四哥,所以才——”
“誰?誰要害四哥?”一聽這話,燕煌曄整張臉豁地冷沉下來,不由抓緊燕煌昕的手。
“你抓痛我啦!”燕煌昕不滿地嚷嚷,“總而言之,五哥你今天一定要小心!”
燕煌曄沉默了——他也知道要小心,可是外面那些人,打著慶祝四哥生辰的名目而來,總不能把他們一個個拉去檢查搜身吧?況且,就算能拉去搜身,也未必見得有用。
見他面色難看,十三歲的大燕郡主一拍胸脯,自信滿滿地保證道:“五哥,你只管放心吧,有我在,有瑤姐姐在,四哥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燕煌曄笑了,倒不是他真的放了心,而是他替他四哥,看到了一線光明,一線,屬于溫情的光明。
只要她未曾離開,只要她還肯遠遠地看顧他一眼,那么他的四哥,還有希望,贏得那份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愛。
四哥,瑤姐姐,無論這世間如何多災多難,我都會深深為你們祝福,并且發誓,守護這份難得的溫情。
瑤姐姐,你所帶來的那份溫暖,不單四哥需要,我需要,小曄需要,這大燕成千上萬的子民,都需要。
它會如滔滔江水,澤被蒼生,它會如晨曦微光,驅散黑暗。
這個十六歲的少年,在那場滔天劫難尚未降臨之時,已經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切。
他的四哥,倘若失去這份溫暖,失去這絲光明,他將徹底變得冰冷無情,徹底淪入黑暗。
不久之后,世事的發展,將證明他今日這份奇特的認知,是多么地富有遠見。
而他,也將為自己的兄長,將為永霄宮,將為整個大燕,去努力努力地,挽救和贏回那份溫暖,那絲光明。
“拽丫頭!拽丫頭!”一個壓抑的嗓音忽然從外面傳來,“喂!拽丫頭你跑哪里去了?”
“他來了,”燕煌昕伸出腦袋,朝外看了看,頗有些不滿地皺起秀致的眉頭,“就知道亂叫亂嚷,煩死了!”
“他?”燕煌曄也探頭朝外看了看,“那個小孩子?”
“是。”
“他是打哪兒來的?”
“是瑤姐姐從街上撿的,一個小黑團子。”
“看上去倒挺聰明,”燕煌曄如此評斷,然后拍拍燕煌昕的肩膀,“快去吧,小心看著他,千萬別闖禍。”
“我知道!”燕煌昕翹翹鼻子,提著裙擺輕手輕腳地飛了出去。
默立在假山后,看著那一對小小的人兒離開,燕煌曄方才再次仔細地聽了聽四周的動靜,閃身離開了假山。
哼!管你什么魑魅魍魎,只要有我燕煌曄在,斷不許你們,接近四哥一步!
巳時。
盛大的宴會終于拉開序幕,先由皇帝親自沐手執樽,禱告上蒼,祈求福澤,再委婉地訓諭了一番臣子,再由皇室長者祝辭,然后是文武百官敬酒,再是后宮嬪妃……
儀式進行得很順利,并無任何差池,直到繁瑣的前奏過去,歌舞娛興節目登場。
當那一襲彩衣的女子曼步踏入庭中時,每個人都不由屏住了呼吸。
嚴格說起來,她并不算美麗,甚至不及上首皇后黎鳳妍一半的嫵媚,可是她通體上下,流轉著一股股說不出的魅惑,教人無法移開雙眼。
皇帝執樽的手,微微一緊,卻仍是輕輕仰頭,將杯中美酒飲盡。
嫣然一笑,滿園嬌花盡皆失色,清鳴的銀鈴聲中,那女子開始翩然起舞,和尋常歌伎,并無任何不同。
燕煌曄疑惑地瞪大了雙眼——奇怪呀,任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也沒瞅出,這隨樂而舞的群伎,到底有何異樣,難道她們,真真只為獻舞而獻舞?
一陣風吹過。
不知是誰,低呼了一聲:“快看,蝴蝶,好多蝴蝶!”
眾人齊齊抬起頭來,果見無數彩翼輕振的蝴蝶,從花叢中,從樹枝里,甚至是從天邊,成群結隊,綿綿密密而來。
燕煌曦放下了酒樽,籠在袖中的手,卻緊緊摁住金檀木雕的扶手,暗暗地,開始提氣運功。
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察覺到什么危險——這些蝴蝶雖然亂花迷眼,卻并不具備,任何殺傷力。
宴會仍然在繼續。
在座者們看得如癡如醉,就連負責警衛的燕煌曄,卻有些神亂志迷,因為那些蝴蝶羽翼上的花紋,實在太過斑斕,美麗得教人無從抗拒。
兩名宮女,就在這樣的情況下,靜默地送上最后一道菜,絲毫,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就算有人注意到,也不會留心,因為今日宴上所用之菜肴,事前至少經過六次檢驗,足以保證其安全無虞。
但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什么,是絕對安全的,尤其是,當很多很多人,存心要置你于死地之時。
燕煌曦舉起了箸子。
階下的舞蹈仍然在繼續,那領舞的女子目光盈動,似乎不著痕跡地,落在燕煌曦的手上。
坐于燕煌曦左手邊的黎鳳妍,微微揚起眉梢——她似乎,隱隱嗅到了,那流躥在空氣中的,陰謀的味道。
“皇上。”在燕煌曦挾起菜肴的剎那,她驀地開口。
動作一滯,燕煌曦放下銀箸,轉頭看她:“嗯?”
“這菜……怕是涼了,讓人再熱一熱吧。”
燕煌曦沉默,然后點點頭:“好。”
立即有一名太監上前,撤走那盤菜。
彩衣舞者眼中一絲淺光劃過,迅疾垂首。
不要緊,這只是開始,好戲,要慢慢地,慢慢地唱,早早收場,那就太沒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