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微臣所言如何?”
殷玉瑤尚自沉默,萬嘯海已冷窺著她開口,話音里隱著數(shù)分譏諷——其實他方才所言,未嘗沒有恫嚇殷玉瑤之意。
緩緩地,殷玉瑤抬起頭來,臉上一片霜色,從唇間冰生生逼出一句話來:“軍政之事,向來為國之大計,萬大人卻將之視作一己掌中玩物,即便有理,也是無理!來人——!將萬嘯海推至院中,立即斬首!”
好似硬生生冷湛湛一記寒劍劈下來,萬嘯海猛地怔在那里,滿臉不知所措,即使殷玉恒,也驚詫至極地瞪大雙眼,然后緩緩綻出絲笑意兒來——
姐姐,我的姐姐,你終于,一點點褪去往昔的純善溫柔,習(xí)得如何去掌控權(quán)端。
直到兩名士兵真走上前來,將萬嘯海推了出去,他仍然兀自怔愣著,沒有任何的反應(yīng)。
也實在,難有反應(yīng)。
屋子里,殷玉瑤卻向殷玉恒遞了個眼色。
殷玉恒亦走出去,接過一名士兵手中的刀。
“萬大人,可準(zhǔn)備好了?”吹了吹冷厲刀鋒,殷玉恒睨著萬嘯海,似笑非笑。
萬嘯海兩條腿抽風(fēng)似地抖,到了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他縱有滿腹豪情,也化作了一腔死灰,不過是兀自撐著口強氣兒罷了。
“哈,哈,”仰起頭來,萬嘯海干干地笑了兩聲,欲說兩句硬話來一壯行色,反滲出兩滴淚水,掉落在衣襟上。
咝——
刀鋒過處,萬嘯海但覺脖頸上一片寒涼,黏嗒嗒的液體滲出來,很快濡-濕他的囚衣,痛,但意識猶在。
“萬大人,”掏出塊布巾子,殷玉恒漫不經(jīng)心地擦拭著刀身上的血珠兒,“死的滋味如何?”
萬嘯海沒說話,整個身體直直往后仰倒,硬挺挺地暈了過去,下面的襯褲早已被尿水浸得透濕。
“抬下去,找個大夫來給他治傷。”淡淡交待下一句,殷玉恒收了刀,回到屋中,“娘娘,天色已晚,且回宮吧。”
“嗯。”殷玉瑤點點頭,眉宇間浮出幾絲疲憊——折騰了這大半夜,她確實有些倦乏了。
回宮的路上,殷玉瑤仰靠在椅中,一直沒有言語,殷玉恒留神注意著四面的狀況,也無話說。
直到安全地回到明泰殿中,殷玉恒方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躬身向殷玉瑤道:“末將告退。”
“阿恒,”殷玉瑤已經(jīng)除了身上的披風(fēng),露出內(nèi)里水紅色的錦袍來,眼神微微有些迷蒙,“你覺得,萬嘯海這個人,如何處置方為上策?”
“娘娘,”殷玉恒抬起頭,定定地迎上她的目光,“可是拿定主意重用?”
“嗯。”被他道破心思,殷玉瑤也不打算隱瞞。
殷玉恒目光微微一閃:“娘娘可是擔(dān)心他,會挾權(quán)自重,反成為娘娘執(zhí)政的掣肘?”
這一次,殷玉瑤沒有說話。
“此人胸藏丘壑,極擅權(quán)謀,若不用,只能殺之,若用,必須委以大任,否則心內(nèi)定然難服,可若委之大任,又必然張狂,置朝廷君上于不顧,自恃聰明,凌駕于法度綱紀(jì)之上,唯有綰其心用其才,方能使之所為,于國于民有利。”
“如何綰其心用其才?”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殷玉瑤雙眸豁亮!那股盤踞在心中的惶懼驟然被風(fēng)吹散,明澄澄的月兒露出來,灑落一地溶溶月華,教人好不舒暢。
“阿恒,謝謝你。”她看著面前這個英武的男子,無比懇切地道。
不料她意真情切的一句話,落進他的耳里,卻憑添幾分況味,生生將殷玉恒壓了多年的心事再度鮮活地勾了出來。
他不禁踏前一步,伸手撩起她鬢邊垂落的發(fā)絲,輕輕繞到她耳后。
一陣小小的戰(zhàn)栗從殷玉瑤的肌膚上躥過,她悚然一驚,驀地回過神來,迅速鎮(zhèn)定,用一句話,干凈利落地轉(zhuǎn)移開兩個人的注意力:“鐵黎病逝,依你看,西南軍該由誰統(tǒng)領(lǐng)?”
這原本是個很鄭重的話題,無論如何,不該在此際提出。
“末將資歷尚淺,不敢擅論國事,娘娘可在明日早朝之上,相詢洪太傅等重臣。”殷玉恒垂下頭,看著地面,略帶三分賭氣地道。
“嗯,有理,”殷玉瑤點點頭,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你且退下吧。”
“是。”殷玉恒應(yīng)一聲,折身向殿門處走去,青色的袍角一晃一晃,在殷玉瑤眸中留下無數(shù)細碎的弧線。
只點著兩盞宮燈,整個殿閣隱隱透出股凄清,殷玉瑤提起裙幅,走到榻邊坐下,看著那空空蕩蕩的枕頭,不禁提起滿懷心事,眸中簌簌地落下淚來——
昔日有他在,這殿里總是充滿濃濃的暖意,不管他在乾元大殿上,在眾臣子面前,如何雷霆震喝,回到這明泰殿里,獨對著她時,他仍然是語笑晏晏,軟語低慰。
尤其是后來,他被深鎖在骨子里的柔情,一點點卜露出來,脈脈似水,徹底將她的心擄獲。
就在她情最深時,意最濃時,上蒼卻偏偏安排他離開……她縱使守著這偌大的天下,又有什么趣兒?
“娘娘,”安宏慎踮著腳尖兒走進,見殷玉瑤一身落寞,眸中不由掠過絲疼惜,壓低著嗓音道,“要不,奴才去將兩位殿下請過來?”
“……也好。”殷玉瑤略一思忖,點頭答應(yīng),細細想來,她已經(jīng)有好一段日子,沒見著孩子們了,只因朝內(nèi)事務(wù)繁多,樣樣皆不能讓她省心,忙著碌著,卻把兩個孩子給忽略了。
不一會兒,穿戴齊整的燕承宇和燕承瑤由安宏慎陪著,走進明泰殿。
“母后,”已經(jīng)六歲的燕承宇,劍眉俊目,小小的模樣兒甚是可人,此際踩著屐子走到殷玉瑤面前,先躬身施禮,中規(guī)中矩地道,“宇兒給母后請安。”
“瑤兒給母后請安。”后邊兒的燕承瑤也接著糯糯地道。
“噯——”殷玉瑤柔柔地答應(yīng)著,眸中漾起幾絲母性的溫柔,展臂將兩個孩子擁入懷中,用下巴輕輕摩娑著他們的發(fā)際。
“母后,”燕承瑤仰頭看著自己的母親,晶亮黑眸像星星似地眨動著,“父皇去哪兒了?”
女兒一句無心的話語,讓殷玉瑤的表情整個凝住。
“瑤兒!”燕承宇一記厲眼橫掃過來,帶著濃濃的責(zé)斥,燕承瑤長到三歲,還不曾見過兄長如此兇狠的模樣,當(dāng)即小嘴兒一撇,便要哭出聲來。
“瑤兒乖!瑤兒乖乖!”殷玉瑤趕緊輕拍著她的后背柔聲安慰,自己卻也不禁紅了眼眶,滿腔里酸楚難耐——倘若別的女子處在她這情形,只怕不知已哭了多少遭兒。
可她卻不能哭。
偌大的燕國擔(dān)在肩上——吏治、軍政、邊患、經(jīng)濟、稅收……朝務(wù)就像一張龐大的蛛網(wǎng),將她牢牢地困住,從前,她還能同燕煌曦商議,可是現(xiàn)在,一切都得她自己拿主張。
皇帝不好做!
還未登基,她已經(jīng)深深體會到他的艱辛——每天兒爬起來,便有一大堆的折子等著處理,稍有差池,就會引出一長串災(zāi)禍,他是那樣小心翼翼,那樣如履薄冰,兢兢業(yè)業(yè),事必躬親,然而麻煩還是層出不窮,登基十年來,似乎從來沒有斷過,他們所心心念念的“天下泰平”,要什么時候,才能得實現(xiàn)呢?
還有孩子們——六年了,始終沒有得到寰兒的任何消息,不知君至傲將他帶去了那里,宇兒眼見著也到了開蒙的年紀(jì),是該找個師傅教他讀書習(xí)字了,還有瑤兒,小小年紀(jì),便再也見不到父親……每每一想起這些揪心事,她就整夜整夜地難以成眠,偏生外朝,甚至天下,還有那么一大幫子人,在等著看她的笑話。
難啊!
家、國,一切的一切,就像一條條深深的溝壑,橫亙在她的面前,她要如何,才能長出堅強的雙翼,帶著整個大燕,飛向那理想的彼岸?
理想的彼岸?
是的,就是理想的彼岸。
現(xiàn)在唯一能讓她稍覺安慰的,便是那彼岸美麗的圖卷,她和燕煌曦用十?dāng)?shù)年心血描繪出的圖卷,也是天下無數(shù)有識之士向往的圖卷。
那里繁花似錦,柳樹成蔭,那里沒有戰(zhàn)爭,沒有嚴苛的刑法,人人安平樂道,懷土者得懷土,懷志者得志,每個有才華的人,都能得到與其才能匹配的職位,每個有德之人,都受著眾人的敬仰……
想著想著,殷玉瑤唇邊不由綻出一絲令人目眩神迷的笑——
不錯,那就是她艱辛活下來的理由,她那么渴盼著,能夠憑借自己的努力,將之付諸于實踐,哪怕身向火海,腳踏刀山,她亦——甘之若飴。
燕承宇久久地看著自己的母親,一言不發(fā),作為她的兒子,他能感應(yīng)到母親那博大的情懷,并覺著無限的自豪。
在這一刻,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快快長大,這樣就能幫助母親,保護母親……
雖然,他并不知道父親已經(jīng)“逝去”,但宮里這些日子以來的風(fēng)吹草動,并沒能逃過他那雙敏銳的眼睛,偶爾經(jīng)過那些偏僻角落時,他也會聽見,宮人們關(guān)于母后的種種議論。
好幾次他咬著牙,想撲上去將他們撕得粉碎,卻最終忍住了——他能殺得了一人,難道還能殺得了天下人嗎?
那些輿論指向的中心,只有一條——女子焉能為政?
女子焉能柄國?
女子不能為政嗎?
女子不能柄國嗎?
只因為這是開天辟地以來第一遭兒,所以流言滿天下,卻多數(shù)都是反對的聲音。
即使有英圣皇帝的旨意,即使有朝中大批文武的支持,即使有殷玉瑤從前種種政績,但她的處境,仍然是艱難的。
不管你有沒有能力。
不管你如何出色。
不管你聰慧過人見識超群。
只因為你是個女兒之身,所以這個世界,便容不得你登臨至尊,一呼百諾。
殷玉瑤,成為皇后,只是你踏上權(quán)利之途的開始,要成為一個真真正正的女皇,你的面前,還有一條血腥彌漫的道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