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塹關一戰,九州侯直系精騎全軍覆沒,九州侯本人身負重傷,去向不明。
勝。
確實是大快人心的一場勝利。
大燕歷天恒元年初二,韓之越親率數十死士,深夜摸上太淵郡城頭,殺守衛開城門,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第一時間斬殺守將關敖,傳天子令威震余軍,太淵郡破。
大燕歷天恒元年初六,韓之越領先鋒部隊,到達浩京城下,安營扎寨,等候最后決戰的到來。
大燕歷天恒元年初十,鐵黎轄軍二十萬,繞過浩京,從背后深深插入,切斷浩京與東南二十四州郡的所有聯系;
大燕歷天恒元年十五,劉天峰、孟滄瀾、冉濟等大將,各自率軍布陣,將整個浩京圍得有如鐵桶一般。
大燕歷天恒元年二十,白汐楓、林昂等一干要員分批離開大營,前往全國各地,傳達諭令,安撫人心,控制各地兵權;
大燕歷天恒元年三十,皇帝燕煌曦正式發出第一道圣旨:誅偽帝燕煌暄,凡附謀者,若自請降,可饒不死,若負隅頑抗,就地斬殺,誅三族。
是以,在浩京稱帝六月的燕煌暄,終于落入眾叛親離,孤家寡人的境地。
在所有一切如火如荼般進行時,有一個人,準確地說,有兩個人,始終是安靜的。
那便是,燕煌曦和他的新婚夫人。
自從澹塹關外一戰后,殷玉瑤再沒有醒來。
從新年初一始,到整個正月過去,三十天時間里,她一直安靜地躺在那里。
至始至終,燕煌曦陪在她身邊,軍中上下百余萬人,卻無人敢擾。
對于這個“神秘女子”的身份,燕煌曦的定位是——燕夫人。
至于這燕夫人到底是誰,多數人以為是流楓長公主赫連毓婷。
因為之前的那個殷玉瑤,已經被他們漸漸淡忘——即使她曾經在大軍中呆過段日子,那也是默默無聞的,從來沒有鬧出過什么風波。
但赫連毓婷就不同了,她不但是流楓長公主,也是諸國聞名的女將,況且軍中現在過半是流楓國來的士兵,他們也一直以為,自己所護衛的,是自己的長公主。
由此,聽說“燕夫人”因在戰火中受到重創,無數男兒自發地充當了“護衛”的角色,整個中軍主帳里三層外三層,連只蜜蜂都難以飛越過去。
至于事實的真相,只有燕煌曦與韓之越兩人,心知肚明。
因為從流楓踏入大燕國境后,流楓“長公主”始終和燕煌曦是呆在一起的。
至于那山坡上突起的異光,用韓之越將軍的話來解釋是——天降神人,相助我軍。
好吧,就算大家將信將疑,覺得那根本不可能是啥神人,但也沒人將其與殷玉瑤扯到一起去,畢竟“蓮花圣女”之說,屬于高級機密,知之者甚少,即使知道,也絕難想象,她可以神奇到這種地步。
于是,大家出征的出征,磨槍的磨槍,該干嘛干嘛,默默地積蓄力量,等待著最后那一刻的來臨。
可是燕煌曦,卻至始至終,沒有發布決戰的號令。
他,在等什么呢?
等一個人醒來。
他相信她不會這樣一直沉睡下去,他相信她一定會再次睜開雙眼,看到自己親手開創的另一片錦繡天地。
他還有一句話,一句很重要的話,要對她說。
雖然浩京城已成孤城,雖然燕煌暄的力量已不足慮,可他仍然明白,此戰兇險,生死未知,所以那句話,他一定要親自告訴她。
瑤兒,我的瑤兒,你要什么時候,才肯睜開你那雙,如湖波般澄澈的眼睛呢?
靜靜地倚在榻邊,燕煌曦握著殷玉瑤冰涼的手,滿眸黝沉。
有輕微的腳步聲,從帳外傳來。
“燕煌曦。”立于幔帳外,那人低低地喊。
小心翼翼地將殷玉瑤的手掖回被中,燕煌曦起身走出:“外面去說。”
已是冬末。
寒意雖還深重,可帳外的空地上,已經冒出不少新芽,點點斑斑,見之可喜。
“何時總攻?”韓之越毫不客氣,開門見山。
“不急。”燕煌曦答。
“只是為她?”韓之越有些火了,朝帳門瞄了一眼,很不客氣地開口道。
“你了解燕煌暄嗎?”轉過頭,燕煌曦直直地對上韓之越的視線。
“我不懂,”韓之越雙眉一揚,“這跟進攻有什么關系?”
“那么,你覺得,燕煌暄完了嗎?”
“難道不是?”
年輕的準帝王搖搖頭:“你不了解他,你更不知道,他是一個多么可怕的人,如果不知對方底細,貿然進攻,得到的,只會是失敗。”
“這么說,你是害怕?”韓之越眼中掠過絲嘲諷——他的確沒想到,眼見著走到最后一步,面前這個人,居然打起退堂鼓。
“不是。”燕煌曦緩緩搖頭。
“那你到底想干嘛?”韓之越沉不住氣了——按說這場變亂,越早平息越好,為什么在這最后關頭反而卡住?
“我在——等一個人的消息。”
“消息?”韓之越雙眸一凜,“什么人?”
燕煌曦微微一笑,卻并沒有回答。
韓之越郁悶了——怎么這位老兄自從當上“帝王”之后,就越來越高深莫測了?
之后他才會明白,身為帝王,很多時候玩玩玄虛都是正常的,因為緊跟著這些玄虛而來的,便是巨大的驚喜。
燕煌曦的確在等一個人。
一個關鍵,卻身份卑微的人。
午飯時間。
負責后勤的士兵捧著碗魚湯走進。
掃了一眼放在案上的魚湯,燕煌曦出聲叫住送飯的士兵:“這魚,從哪兒來的?”
“河里捉的。”
“哪條河?”
“奉先河。”
燕煌曦沉默了,然后揮揮手,任士兵離去。
拿起竹筷,燕煌曦小心翼翼地剝開魚肉、魚腹。
如他所料,腹中藏著一卷小小的帛書。
應該說,叫帛畫。
因為那個人,不識字。
畫的內容也很粗糙,但燕煌曦卻笑了。
看著手中的帛書化成灰燼,燕煌曦這才轉身走到榻前,俯下身子,在殷玉瑤額心深深一吻:“瑤兒,天下,是我們的了。”
他這樣說。
他這樣無比深情,卻又無比平靜地說。
對付無賴之人,要用更加無賴和狠毒的辦法。
浩京,是歷代祖先們辛辛苦苦打下的基業,他不忍看到它,在滾滾狼煙中坍塌、覆滅,那不是他想要的。
可是,面對燕煌暄這樣一個頑固、邪惡、絲毫不留余地的對手,和平解決問題,卻也是根本不可能的。
所以,他準備了一份特殊的大禮,給這位闊別數月的兄長,他想,他一定會喜歡的,一定會非常喜歡。
韓之越納悶了。
鐵黎也納悶了。
軍中上下無數的人都納悶了,無論他們如何早請愿晚報告,準帝王燕煌曦只有一條軍令:原地待命。
待命?要待到什么時候?
轉眼,春天來了,浩京內外,一片鮮花織錦。
就在桃李最盛之時,那個躺在榻上的女子,終于睜開了雙眼。
臉畔輕抬,便看到枕邊那個滿臉胡岔的年輕男子,英毅面容依舊,卻透著幾絲削瘦與憔悴。
探出手指,落到那滿是胡髯的下頷上,殷玉瑤輕輕地摩娑著,眸含淺疼。
忽然地,一只鋼鐵般的手,握住了她的柔指,放到唇邊,深深一吻。
別無他言。
“拿著這個。”下一刻,他將一個沉甸甸的錦囊放進她的手里。
“這是什么?”殷玉瑤一怔。
“兵符。”他看定她,輕輕地答。
殷玉瑤猛地坐起來,前額重重撞上他的腦門兒。
回答她的,是一記長吻,纏綿到不能纏綿的長吻,然后,她聽到他伏在耳邊,輕語了三個字:“靠你了。”
他等了三個月,等她醒來,就是為了交待這樣一句話。
殷玉瑤不懂。
真的不懂。
這能指揮千軍萬馬的兵符,為何要交予她?
她整個人都慌亂了——她才剛剛醒來,才剛剛跟他在一起,難道他,又打算做什么驚天動地之事嗎?
“唯有你,可以與我心意相通。”
他接著說。
“城內城外,遙相呼應。”
殷玉瑤懂了。
原來他是想——
“不可以!”她不假思索,當即否定,“要去我去,你不能去!”
“你知道永霄宮長什么樣嗎?你知道御書房天泌殿在什么位置嗎?你清楚皇宮里有多少太監宮女以及他們的職責任務嗎?你清楚大內禁軍的兵力布防嗎?你了解燕煌暄……是個怎樣的人嗎?”他輕輕地摩娑著她的烏發,語聲平緩,卻透著讓人無法抗拒的力量。
殷玉瑤沉默了。
她亦只能沉默。
要想取得勝利,光靠勇氣和膽量是不夠的。
否則,軍中人才濟濟,他也不會選擇,自己親身涉險。
要想不傷毫發地拿下浩京,他親自打入敵人內部,乃是上上之策。
可是煌曦,你非得如此么?
他沉凝的面色,無疑已經給了她,太過確定的答案。
她什么都沒有再說,只是握緊手中兵符,重重點頭。
于是,在這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大燕準帝王無聲無息地消失了,留在中軍帥帳之中的,只有一個頂著“燕夫人”名號的女人,毫無經驗的她,將獨自面對和指揮,最后的總攻。
看來,這位年輕的帝王,真是敢為天下之不敢為。
不過事實會證明,他的選擇,雖然冒險,卻極其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