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名字, 母親叫我離兒,若是父親不在,別人都叫我野種、賤種或者雜種。而父親, 如果他可以算得上父親的話, 他高興的時候也隨母親一樣叫我離兒, 不高興的時候也會和外人一樣叫我。不過小的時候我一共也沒見過他幾次。
我沒有姓氏, 父親姓耶律, 名鐵木,是草原上偉大的王。但是我並沒有資格繼承父親的姓氏。聽說我的出生本來就是不被允許的,我是一個不受歡迎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孩子。
我一生下來皇族就判定了我死刑, 美其名曰不容皇族的血脈被玷污。是母親,我可憐的母親在生產後虛弱中仍然如護犢的老牛一樣不顧生死。
我畢竟是父親的骨肉, 雖然得到的只是他的厭惡。但是最少還有一點點憐憫, 正是這一點點憐憫使得我和我母親存活下來。兒時的記憶中, 除了母親的懷裡,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是冰冷的。冰冷的眼神、冰冷的話語、冰冷的神情。許多人若是在血緣上算應該是我的親人, 但是這些親人比陌生人更殘酷,更無情。
母親死時我六歲,而她僅僅二十四歲。原本的青春貌美被折磨得骨瘦如柴,形影憔悴。她握緊我的手,留著淚, 神情已經恍惚。只是嘴裡不停的叮囑著, 要活下去, 要活下去。
兩天後纔有人拿一塊破布裹起她, 往草原深處的山坳裡埋了。時隔多年, 我已經不記得她的容顏,只是那句“要活下去, 要活下去?!币呀洺闪宋疑娜俊<词怪崂咸於疾蛔屛一?,我還是頑強的活了下來。因爲只有活著纔有希望,只有活著纔有未來。
母親死後我成了皇室的僕人,每天夜裡洗馬,確保第一天王子公主們想出去打獵遊玩時馬兒要乾乾淨淨的。而白天和女人一起洗衣服,挑水做飯。那時候捱打的次數最多,發過高燒也昏迷過,但是醒來時候總是要自己找水喝。很多人好幾次都以爲我活不過來了,但是出乎他們意料,我每一次都活了過來。
這時候看到父皇的次數總算多一點了。但即時見面我也不能叫他父皇,因爲我是最低賤的雜種,怎麼可以叫偉大的胡王爲父皇。我也不能像其他人一樣稱呼他爲皇上,我只能叫他主人。以奴隸的身份。
我漸漸長大了,雖然孤單一人,但是我總算還活著,只要活著就好。而因爲熟悉了這些低賤的活,所以捱打的次數也少了。
我從來沒去過康國,所以也不知道爲什麼這個民族在胡人眼裡如此不堪。爲什麼這裡很多如母親那樣被搶來的女人如行屍走肉。但是那是母親心心念唸的祖國。記得她當年總是抱著他,一遍一遍念在詩。我已經忘了母親唸的是什麼詩,只記得母親當時的表情。她一定在想念這個國家,很想很想。
我有個哥哥,當然他不會承認的。他叫耶律無畏,是胡國的太子,胡王的嫡長子。身份尊貴無比,我這種僕人一千一萬個也抵不上他一根汗毛。他從小就聰明伶俐很得父皇的喜愛,他的阿母的左賢王的長女,身份尊貴無比。所以他就成了皇室的寵兒,在萬衆矚目下長大。他的小紅馬到了晚上就歸我來保管,若是第二天他要騎出去玩了,而馬毛沒幹,或者哪裡沒洗乾淨使得他皺了一下眉頭,那迎接我的就是侍衛的一頓毒打。
照理來說我這樣一個僕人又不會威脅到他的地位,但是很不喜歡我,覺得我的存在彷彿使得他難堪。
但好在我多做事少說話,面對無數嘲諷和欺負就像一個不會生氣的布娃娃。我知道正是因爲我的低調才使得自己活下來。但是也要看他的心情,若是他有一天認真想要除掉我,那我絕無倖存的可能。
十五歲那年我認識一個女孩。她的母親也是一個康人,所以如我一般,我們在胡國連奴隸都不如。她很漂亮,比我小一歲,有一雙如黑寶石一般憂鬱的大眼睛。她的工作就是洗衣服。混在無數粗鄙的婦人中如一朵幽蘭花,不舞自香。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歡她,也許只是同命相連的憐惜。我喜歡看著她,看著青春如花兒般嬌豔,看著苦難中的女孩散發的芬芳。
在工作完成後我們會一起去草原上看夕陽,陽光在她的髮絲間跳舞,使得我的眼睛也蒙上迷幻的色彩。
她喜歡在草原上跳舞,光著腳,在青草上舞蹈。聽她說是已經過世的母親教她的。
所以總是有一個窈窕的身影在醉人的夕陽下舞蹈。不是每個動作都完美,留下了一點殘缺,然後融進天地間,揉碎在草原的幻境裡。
在草原中,兩個苦難的生命相依爲命。
我知道她喜歡我,從她的眼睛裡看到的總是我的影子。
我雖然還不知道到底愛不愛她,但是我知道她是我生命的全部。僅僅因爲我整個生命只有她這點美好的東西。
有一天我去她那乾淨而溫暖的小屋找她,沒接近屋子的時候就聽見男人粗重的呼吸聲和女人反抗和哭聲。
門是虛掩的,透過門縫可以看到一羣男人正在對一個女人施暴。那個女人就是她。跨坐在她身上的是我血緣上的二哥,一個叫耶律齊的紈絝王子。旁邊還有左右大將的公子等,而他們正用猥褻的手撫摸她。
我覺得我所有的血液都充進頭腦,使得我的眼睛都赤紅。但是我沒有推開門,因爲我要活著。即使微如草芥,我也要活著。如果我衝進去,只能和她一起死。
我拼命地奔跑,跑出王庭,不知道跑了多遠,直到確定自己沒有能力再往前跑一步的時候才停下來。
我坐在草地上,喉嚨像是被撕裂般的疼痛。我知道此時我的心已經被血淋淋的撕開了一塊。躺在草地,眼睛酸酸的,溼潤的。一種液體從眼眶中留下來,原來我也會哭,我也有眼淚。我因爲母親死後我就不再會哭泣了,但是今天我哭了。陌生而熟悉的眼淚一滴有一滴的滴到青草上,心口的疼痛卻沒有半點緩解。
此後的一天又一天,我看著那羣畜生欺負她,我看著她一天天蒼白消瘦,我看著她的眼睛一天勝過一天的灰敗。我只能看著,她開始還會撇過頭來看我,但是這個時候我總是轉過頭去避開她的眼光。後來就算擦肩而過,她再也不會轉頭。
卑賤如她,就連一個侍妾都不如。弱小如她,只能被幾個男人玩弄。而我,只是眼睜睜的看著。
我要活著,活著還不如死了的活著。
直到有一天,她的眼睛再也看不到生氣。草原的冬天冷得刺骨,雪一下就是好幾天。
那天她在雪中跳了一夜的舞,她終於笑了,如那時在夕陽中,在我的目光中的笑容。她跳得很歡快,如草原上自由奔跑的小馬。
我不知道她死時在回憶什麼,殘留在嘴角的還有一抹笑容。
我在雪地裡用手刨開一個洞把她放進去,受傷的手滴著血,映著她的笑顏如雪地上盛開的花朵。
她死了後我時常懷疑自己是活著還是早已死去。跟隨著我的母親死了,還是在那天沒有推門進去的時候死去的。生命已經沒有追求的意義,而我唯一擁有的也在那個雪夜裡離我遠去。我第一次想到了死。我連續幾天高燒不退,腦海中一直有一個聲音對我說,這樣活著還不如去死。死比活著好。而記憶深處悠遠的聲音卻一直在說,活著,無論如何也要活著。反反覆覆,我一直在生死之間徘徊。
最後我還是活了下來,我把她忘了,從我的記憶中捨去。不再想起,更不會提及。
隨著一天天長大,我漸漸出現在父親,不,應該說主人的視野中。我知道只有取得他的關注我才能生活得更好。
我努力的做到最好,在忙碌勞累的工作之餘去學騎馬射箭,學摔跤。這些是批判草原的男兒的標準。也許沒有心的人學起這些來會比較快,因爲我不會痛,也不會感到害怕??傊易屩魅丝吹搅宋?。
之後的日子總算好過了一點,做一條有能力的狗也會得到主人的賞識。即使我知道我的優秀比不上耶律無畏,即使我知道主人看我的眼光和看耶律無畏的眼光完全不同。我不在乎,我只爲能過得好一點,豈會在意他的眼光。
我漸漸長成一個男子漢,由於除了耶律無畏我是最優秀的。主人對我也算另眼相看。我住的地方改變了,我吃的東西也改變了。人們只敢在背後叫我野種,當面時也只能叫我離。
這年草原的雪太大了,凍死了許多羊馬,使得口糧一下子緊張起來。
皇室準備按照慣例打秋風。
青崖關久攻不下,耶律無畏污衊我私通康人。
他不是害怕我搶了他的位置而像殺我,一百個我也威脅不到他的地位。只是因爲我在主人面前晃盪多了,也就在他面前出現的頻率高了。我的每一次出現都會引得他的厭惡,好像我身上有什麼髒東西,也許就是血液吧。他無法認同我身上所留的血,那屬於康人的另一半。
即使所有人知道我戰爭僵持的原因不在我,但是太子說要殺的人誰會說不。主人沒有說什麼,他沒必要爲了我而使得他心愛的兒子不高興。
我隱約觀察不對事先逃了。茫茫草原,我騎著馬一路朝著青崖關奔去。而這一點也坐實了我私通康人。
耶律無畏想找個理由殺我太簡單了。
奪命的奔跑豈能躲得過草原上的蒼鷹?但是我不能死。我不記得我是怎麼在一次次刀光劍影下存活下來。就算付出的帶價極大。但是我活下來了,在無盡的追殺中。我的頑強更激起耶律無畏怒氣,他不殺我是不會罷休的。
青崖關兩軍在交戰,我又不是真正勾結康人?,F在是遇到胡人也死,跑到青崖關也是死。我棄馬而逃,把馬匹往另一個方向趕去。不求能甩走後面的追兵,最起碼可以拖延一段時間。
傷口一直在滴血,自己都不清楚身上到底有多少道口子。血染後衣褲再從褲腳上滴下來,我要活著,我一定要活著。不停念著這句話,我翻過了天幕山來到北謠城外。
再跌跌撞撞走上一段路,我終於倒下了,倒在了母親心愛的土地上,倒在了康國。
我躺在地上閉著眼,這裡就是康國嗎?原來我會死在這裡,我從來沒有到過的一個國度。但是我一半的血液是屬於這裡。
若我活著,胡人排斥我,罵我賤種??等藭粫策@樣?我躺在地上明知今日必死,還是忍不住胡思亂想。
隱約間有大隊的騎兵在接近。不可能是胡軍,因爲追殺他的人要出現在這裡是必須要棄馬。應該是康軍,但是我覺得睜開雙眼都太費力了。
一隻溫熱的手號在我脖子的動脈上,大概是看我生死。我睜開眼睛,看到一個明眸皓齒的小男孩,他穿著軍裝,看軍裝的樣子還是個軍官。這麼小就要打仗,我心裡忍不住嘆息。
小男孩這才發現我醒著的,把他嚇得大叫一聲往後倒退一步,但是隨後馬上鎮定下來。
兩個黑甲的軍士把我擡上一輛馬車。小男孩取來清水,先把我臉差了一遍,細細端詳一陣隨後又輕嘆了一口氣??此袂橐膊恢涝诤紒y想些什麼。
隨後他在想起要撕開我衣服幫我處理傷口。他笨手笨腳的,被他一撕,剛剛纔不流的血似乎又要冒出來了。
我身上的傷口把他嚇了一跳,他急忙叫來了軍醫。還好有軍醫,看來今天又死不了了。
“你叫什麼名字?”小男孩問我。
名字?我心裡冷笑,我何嘗有過名字了。我淡淡的回答:“我沒有名字。”
“沒有名字的就沒有過去,你是想沒有過去?”我有些困了,失血過多外加好幾天沒睡了。但是這個清脆的聲音還是不依不饒。沒有過去?若是真的可以忘掉過去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人若無名,便可專心。以後我叫你無名可以不?”見我沒有回答他繼續說。人若無名,變可專心。這句話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我沒有名字,那我是在專心什麼?
小男孩也不管我有沒回他,自顧自的說:“人是不可以沒姓的,你既然沒了過去,又是我撿到的就跟我姓李吧。木子李的李,李無名,誒,還挺好聽的。”
李無名?人若無名,便可專心。從這一天開始我有了姓氏,也有了名字。我姓李,就叫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