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潤如愿在草叢中取出了自己的衣服,穿上身后,再把短劍放到袖子里,便行向盧家。
盧家在青龍河的陽面,直線距離不遠。
徐潤一路走來,但見野花爛漫、勁樹舒展、偃草搖曳,幾乎讓他忘了路之遠近。
盧家大門口,有一個把門的小廝,正在打瞌睡。徐潤沒有驚醒他,側身而過。
盧家的宅子庭院深幽,共有三進。徐潤徑直步向盧晴的小繡樓,途遇幾個丫環,都認得他,還笑著向他納禮問好。
盧晴所住的繡樓,四周無花無草,卻有一大片青翠欲滴的竹林。盧晴的閨房在繡樓第二層,窗外一片修竹幽篁,憑添不少閑情雅致。
徐潤不是第一次來這里,但每次來都覺得竹林像能活動似的,多多少少會與上次有不一樣的地方。
徐潤于繡樓門口,收拾心情,理順衣褶,小步而入。
徐潤在一樓沒有找到盧晴的貼身丫環馨兒,便坐在客廳里的紅木椅子上等候。
樓內紗窗素綠,壁格上全是古書,當中懸著一把長劍、下方是一口盆栽,沒有一般女孩子喜歡的小玩意兒,裝飾極為簡約。
“砰”的一聲,從樓上傳來,徐潤頓時從椅子里站起來。他正等得有點不耐,想見盧晴,卻沒有丫環通報,又不敢高聲呼喊擾她午休,也不能擅闖,只能干坐著。
徐潤聽到聲音,不知道盧晴發生了什么意外,連忙仰首問道:“晴妹!你怎么啦?不小心摔了嗎?”
沒有回應,徐潤按耐不住,箭步上樓。
徐潤踏入盧晴的閨房,在屏風前又問道:“晴妹!你沒事吧?剛才好像有什么東西摔地上了,聲音很大,我在樓下都聽到了,所以沖了上來,不要怪我莽撞啊……”
還是沒有回應,徐潤心里一沉,以為盧晴暈倒了,摔在了地上。他也顧不上規矩了,轉過屏風,直到里間。
房間里沒有盧晴的影子,但掛在衣架上的青袍,已經縫好了;靠窗的長桌,鋪有一幅未完成的山水畫;疊在床上的錦被,香潔整齊,沒有一絲動過的痕跡;整個地面上,也沒有什物。
徐潤又喊了幾聲“晴妹”,但佳人杳杳,無影無蹤。
徐潤雖覺得奇怪,但不想在沒人的情況下,于盧晴的閨房里久留,以免有瓜田李下之嫌。他猜想盧晴可能在后面的園子里,或許正在撫琴也說不定。于是急急下樓,去向后園。
園子在盧謙的多年經營之下,處處都是勝景。亭臺樓閣,雕欄曲廊,翠竹垂柳,小橋流水。遠處青山隱隱,左側是個數公頃大的湖泊,澄碧一泓、圍青漾翠。湖中舟楫自橫,水鳥不驚,一片平和。
徐潤沿著湖畔小徑走去,落葉掠履,塵土不揚,心情不由得也平靜如水。
突然,徐潤耳畔聽見一片樹葉落在地面的聲音,極為清晰;此時,天地間變得完全寂靜,人立時就呆住了。
自然之美,在這
一瞬間,讓人難以形容,超出平常的生活經驗之外,但又美好奇妙到極點。
當徐潤回過神來,第一反應:這就是“天籟之音”!他突然醒悟:這就是真正的藝術所追求的最高境界——與天共鳴,與天地精神相往來。
徐潤彎身把那片樹葉撿起來,拿在手里看了又看,然后放入袖子里的口袋,再次走向水邊的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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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晴果然在亭子里,石桌上還有一把五弦的古琴。盧晴沒有彈琴,只是坐在欄桿邊,望著水面。
徐潤走到盧晴的身邊,她沒有回頭,似乎沒有察覺徐潤的到來。
徐潤輕緩地道:“晴妹,我很想聽你彈奏一曲。”
盧晴仍沒有回頭,聲音有些縹緲地道:“先前你在這里喝茶,如牛飲水,現在還要坐實個‘對牛彈琴’嗎?”
徐潤仍然輕緩地道:“‘此一時,彼一時。’不能老拿舊眼光看人。”
盧晴終于回過頭來,一雙美眸盯著徐潤,面色恬靜,紅唇輕啟:“是嗎?那你說說看,你現在和以前比,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
“沒有什么不一樣的,只是突然覺得,園子里美景如畫,若再加上晴妹的琴音,則極樂就在眼前!”
“這還說得過去,可是,你不怕聽過后,會感覺‘不過如此’?”
“確實有這種擔心,所以,晴妹你要展現出自己的最高水平!”
盧晴笑了,笑靨如鮮花綻放:“你臉皮的厚度已經是世上的最高水平了,我就是拍牛也比不上的。”
徐潤也笑了,笑得閉上了眼睛,貼在盧晴身邊坐好,一言不發。
盧晴站起身來,走到桌旁,試了一下古琴的音準,然后彈撥了一曲《漁歌》。
“咚……”琴音像是起自她的內心深處,又像是來自不可觸及的九天之外。曲子經盧晴之手,有了一些奇妙的變化,自成一體且別具一格:音節沒有一定的調子,似是隨手揮來的即興之作;節奏也是隨心而動,頓挫無常;音符與音符間的呼吸、樂句與樂句間的轉折,透過琴音水乳交融地交待出來。
而后,琴音轉柔轉細,雖充盈水亭的每一寸空間,偏有來自無限遠方的縹緲難測。使人心迷神醉的樂曲,有如天籟在某個神秘孤獨的天地間喃喃獨行,讓人詠嘆,讓人頂禮。
琴音再轉,一種經極度內斂的熱情,透過明亮勻稱的音符綻放開來,仿佛輕柔地細訴著她心內的故事。
琴音倏歇。
有頃,徐潤的眼睛睜開了。盧晴不知道何時坐到了他的身邊,神色平靜,就像剛才的琴曲與她沒有半點關系。
徐潤從袖子里拿出樹葉,長身而立,慨然吟道:“葉落無聲勝有聲,春眠不覺到如今;倩誰一曲山水綠,天籟撫醒夢中人!”
盧晴聞言,喜滋滋地道:“表哥此詩大好!哈,跟你的臉皮一樣,當得上最高水平了!”
徐潤把手里的樹葉,放到盧晴掌
心,微笑道:“今天來沒有給你帶什么好東西,別人還可以借花獻佛,我就只有一片葉子,想來想去,還是送給你才最合適。”
盧晴看著掌中的樹葉,不解道:“送片葉子有什么講究的,還要想來想去的?”
徐潤便把剛才于湖畔小徑的感遇,原原本本地給盧晴述說了一遍。
盧晴聽完后沉默了一會兒,而后幽然嘆道:“都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我們才三刻不見,你就得到了別人夢寐以求的精神上的財富,藍妹說的對,你真是個有大福分的人。”
徐潤難得聽到盧晴對他說好話,竟然有點不適應,他有些不自然地道:“我當時什么都沒想,只是在走路而已,要不我們一起再去那里散散步?”
盧晴搖頭,聲線平直地道:“音樂要用‘心’去聽,‘用心’是指要摒除雜念,而不是用頭腦去想。就因為你當時‘無念’,與大自然同一境界,所以能感覺‘天籟’。現在再去,等于是用腦去捕捉,人心已為欲望所統御,天人永隔,再無可能。要知道,世上的人千千萬萬,能達到這種境界的沒有幾個。所以,得者是福,好好珍惜吧,不要貪多、不要不知足。”
這一番話說得徐潤大吃一驚,他目瞪口呆地看著盧晴,像是第一次認識她,對她完全不了解。
徐潤好不容易緩過神來,便決心試探盧晴的底細,于是繼續追問道:“那照這么說,天籟只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盧晴聽到徐潤的疑問,神情穆然,認真地對徐潤道:“天籟不是‘不可求’,而是‘難得’!有所謂‘修道’,為何要‘修’?因為人‘曾在道上’,故知‘道’之難得!既難得,故此道必須自修之。修道人唯一的法門,就是摒除雜念,所謂‘打坐、面壁、閉關’無非是‘堅壁清野’,以免清凈心受到干擾!我建議你每天清晨,撥些許時間,靜坐無思。待有進境,酌量增加,或能上道,再聆天籟!”
徐潤胸口忽然“砰砰”大動,像是遇到了恐懼的事,心情極為緊張。盧晴此時給他一種不似凡人的感覺,使兩人之間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計;更像是隨時會羽化登天的仙子,讓他想抓緊,卻又無從把握。
徐潤艱難地道:“晴妹,我只想知道,你是天上的仙子,偶然下凡來的嗎?”
盧晴微笑著搖頭:“人乃萬物之靈,而靈氣則是宇宙恒動之機,常存于天地間,每每因機運而生,分分合合,永無已時。上智之人,克欲去私,潛心觀察靈性之源頭,是謂之‘修’。循此靈性之源頭,直通宇宙之真實,是稱為‘道’。修道之人為求清凈,多居深山,以免塵擾,人尊之為‘仙’。修為年久,三尸去盡即謂得道。得道之人,其靈與天齊,便稱之為‘神’。”
盧晴頓了一頓,反問道:“明白了嗎?”
徐潤長吁一口氣:“明白了,人也是可以當神仙的,只不過要先把人性去掉!這太難了,簡直比登天還難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