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金竹寺本名“金竺寺”,為西來的喇嘛所創,多年下來,已與一般的寺廟沒有什么不同,連名字都改得頗為文雅,沒有了外來氣息,但它的教義卻始終以“回歸佛旨”為宗,不同于中土的任何一個教派。
金竹寺向來都是內、外兩個方丈,一為金、一為鐵,現任對內的金方丈,當年以大刀闊斧改革密宗聞名于世,他認為佛教教義,應以釋迦牟尼佛的教誨為唯一依據。因為后來的歷代祖師,多多少少都受到環境的影響,不得不將世俗文化引入教義中。而今時過境遷,以之作為參考固然無妨,作為真理奉行則絕對不可。
最令人側目的是,他把密教中所有的密行密授,都視為謗佛,嚴禁信徒學習應用。但他仍自認是中土的喇嘛,認為形式并不重要。
金竹寺的這個“百年慶典”,宗教意味頗為濃厚。
路肩上有兩條長長的白線,兩線的中央,有一些人竟趴在地上,匍匐前進。
這是信徒叩長頭的儀式,以前在西域時,人們物資缺乏、生活環境艱苦,信眾必須許愿,以苦行贖罪的方式,祈求來生的幸福美好,榮登極樂世界。
但這里是中土,物產豐饒,有如天堂,這種苦行已沒有必要了。而且,這些贖罪者雙腳都有鏈條拴住,如果這些人是自愿的,為什么要用鐵鏈拴住?拴住唯一的目的,當然是為了防止他們逃跑,一個宗教慶典,怎么會有強制xing的措施?
徐潤一走上路肩,看到拴鐵鏈、叩長頭的這些人,心里暗吃了一驚,疑竇叢生。
這些在地上匍匐的人,以中、老年人居多,而且大半都是男性。他們口里誦著佛號,先雙手合十,舉在頭上拜一次,當雙手在胸前及腹下時,又各拜一次,然后跪倒,匍匐在地,雙手向前滑,直到全部身體接觸地面,再行叩首。叩畢起身,往前跨三步,再重復同樣的動作,如此不斷前進。
這樣的動作極耗體力,有幾位老人已經面色蒼白,四肢顫抖,眼看要支持不下了。但是他們的表情和動作,卻絲毫不敢怠慢。
徐潤知道,人只要能專心致志,心靈便能得到平安。他自己就深受其惠,每當全神貫注于修
煉時,感覺時間似乎都是不存在的,心中更是一片清明安寧。
對這些人而言,有意識地令己身肉體痛苦,正是他們的修煉方式。但為什么要系鐵鏈,而且是自愿的?是怕自己逃跑?還是藉此加深痛苦的程度?
隊伍中有一位老者,顯然體力已透支過甚,每當磕頭后再起身時,都佝僂著身體,慢慢地掙扎。由于動作過于遲緩,延誤了后面的隊伍,使得前后距離越拉越開。
徐潤走上前去,對那老者道:“老人家休息一會吧,免得影響后面的人。”
老人回頭一看,雖然后面沒有人催促,但的確已造成妨礙。他羞愧地嘆了口氣,蹣跚地隨著徐潤走出隊伍,有氣無力地對徐潤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我還差八萬多個頭還沒有磕完,看來是沒有指望了。”
“老人家不要這么想,慢慢來,八萬多個不算什么……”徐潤安慰道。
老人搖搖頭:“小哥兒你不知道,老漢今生罪深孽重,這個愿是不可能還完的。”
徐潤道:“怎么會呢?你一天磕一百個頭,只要再八百天就還完了。”
“沒有那么簡單,我許的愿是連續磕十萬個長頭。但每次還磕不到一千個,我就開始懷疑了,到底磕長頭有什么用呢?人家整天醉生夢死,沒有磕過一個頭,卻活得和在極樂世界沒有分別,每次一想到這里,我就放棄了。師父們就說我了,誰叫我沒有還愿呢?混來混去,老漢實在無路可走,二十多年來,沒有一次把愿還成,也沒有一次能找到我的極樂世界。”
徐潤不知要如何安慰老人,只好問道:“老人家,我不知道什么是極樂世界,能不能請你告訴我?”
“阿彌陀佛,極樂世界就是……就是……”老者一時之間好像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他想來想去,終于想通了:“就是沒有痛苦煩惱。”
“那么,你現在還有什么痛苦煩惱呢?”徐潤接著問道。
“嗄!阿彌陀佛,我的痛苦煩惱太多了,多得說不完。”
“能不能告訴我?說不定可以讓我避開這些痛苦煩惱,找到極樂世界。”
“阿彌陀佛,好,好,讓我想想
。”老人用心地想,一時點點頭,一時搖搖頭,最后,他滿懷歉意地道:“我實在說不上來,好像有,想想又都是一些小事,像是兒子不聽話呀,老太婆要回娘家呀,這些都不值得向你提。不過,有一個千真萬確的煩惱,就是這八萬個磕長頭的愿還欠著沒還。”
徐潤忽然懂了,道:“快樂是痛苦解除時的狀況,所以還完了痛苦的大愿,也就是極樂的世界了。”
但是他又想,狀況是一時的,“極樂”可以說只是一種狀況,但“極樂世界”卻是永恒的。難道信徒要不斷地再許愿、再還愿,永無已時地叩長頭?
老者還沒有聽懂,旁邊佇足的人群中,倒有人開口了:“喲!又來個好為人師的!我們這里不歡迎你的歪論!”
徐潤聞聲一看,說話的是個紅衣喇嘛,只見他雙手叉腰,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那老人一見到他,不聲不響地,立刻回到叩長頭的隊伍去了。
徐潤還來不及開口,身后的“鐵石娘子”石春翠就大聲道:“和尚,你錯了,這句話是釋迦牟尼自己說的,就在《大阿含經》中……”
那喇嘛嘻嘻笑道:“喲!還來了個博學的,就是熬成了黃臉婆,說話都有股子餿味……”
“和尚犯口戒了,是不是?在這個極樂世界里,喇嘛你吐出來是臟污了三寶圣地,吞下去也是臟污了三寶寶地,小心重墮阿鼻地獄!”
喇嘛戟指怒目道:“你胡說!”
“咦!你知道我的名字?”石春翠故意逗那喇嘛。
“你還胡說八道!我和尚不饒你!”喇嘛跺腳道。
“不錯,我叫胡說,但不夠霸道,你和尚饒不饒我沒有關系!”
那喇嘛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什么也不顧了,掄起膀子便向石春翠撲來,口中大喝:“老子寧愿下地獄!”
忽然,地上擁起一道光柱,堪堪把那喇嘛罩住。在光罩中,他尚自怒目圓睜,口鼻翻動,只是全身像標本一般,封凍在那密集的光華里。
那喇嘛被罩定后,只見光柱一陣旋轉,下方的地皮開始塌陷。接著,光柱緩緩下降,直到完全沒入地底后,地表才恢復原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