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草草由人戀, 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想想當年湯顯祖老先生也來過這小破島,真是不可思議!因為我自小就極喜歡昆曲, 當然《牡丹亭》的作者, 老湯同學, 便是我喜歡的作者之一啦!看著他留下的許多關于澳門的詩句, 我不禁想象著澳門的如花世界, 錦繡成山?
大船一路南行,只是速度稍覺緩慢。船到杭州,一部分要回國的傳教士, 就直接被押上回國的船只,重新開始他們新的人生和生活。但我們大部分人還是被押送到了由海路開往澳門的海船。本來我們可以坐小船走內陸, 過珠江到澳門, 可是因為清廷要節約資本, 又不想太費力氣管理這些洋鬼子,所以就開了一艘大船, 由海路直接把我們押到澳門。雍正是一個吝嗇鬼!多花幾個錢有什么?一點也不人道。我在后來的半個月時間里,心里罵了他無數次,因為,我和吳媽開始——暈船!
暈船十分痛苦,特別是海船, 你會覺得好像整個人快要被折磨死了一樣, 嘔吐, 頭暈, 沒力氣等等。奇怪的是我和吳媽折騰的人仰馬翻, 青青卻沒有什么嚴重的表現。開始的時候,我和吳媽吃什么吐什么, 整整三四天面無人色,吳媽也沒有了奶水,把青青餓得直哭,讓我心痛不已。好在船上的老軍還算有人情味,幫著我熬了些米湯給青青,看她喝米湯,我才發現,這小丫頭天生的壯實,居然能坐這么搖晃的海船!賽昂有過暈船的經歷,每天總是讓我們聞醋,我沒覺得有用,吳媽倒是很快好了起來。又過了半個月,我們終于到達澳門。
下了船,賽昂果然沒有再邀請我去教會居住,而是匆匆地趕去他們的駐地,說是去晚了,可能連住的地方都沒了!看著他的背影,我倒是覺得一身輕松。
到了澳門島我才發現,目前外國人在中國的待遇很低,在澳門自由的生活對于老外來說,根本是不可能的!下船之后,大部分外國人就被清兵押去了葡萄牙人居住的圍城里。我和另外一些中國人,卻被放在一邊,無人管理。我看看沒人看著,便領著吳媽,就近找了一家不算太大的小旅館。
“夫人,為什么這么急著找旅館呀?你看這個小院子多小!還離大街這么近,晚上能睡好覺嗎!”吳媽一邊嘟囔,一邊收拾著東西。
我卻不理她,抱著青青看著遠處隱約可見的大海。我身上的現銀已經沒有多少,不過三百兩左右,如果再像以前那樣的奢侈,一定不能堅持多久,現在先住下來,一點點了解了澳門,我們才有生存下去的可能。
我在小旅館里調養身子,小住了半個月,一點點知道了更多關于澳門的風俗人情,也了解了關于西方人此時在中國的地位,找到了未來賺錢的商機。但日漸輕瘦的荷包,讓我開始著急,再這樣下去,我們連住店的錢都沒有了!這個小島哪里都好,只是這個換錢是個大問題。
我拿來的四張銀票,還剩三張半,卻全部無法在這里兌換,畢竟這里只是一個小鎮,還沒有形成城市的規模。我想要有銀子花,得去廣州才能換回來。青青太小,吳媽一個人跟本帶不了她,再加上吳媽大大咧咧的性子,我自己出門實在是放心不下。現在我身上的現銀只剩下百余兩,想在這里買房子是絕對不夠的,可是不離島又取不回現銀,這下愁壞了我。一時我竟被困在島上,出不了門。
聽滿口福建腔的旅館老板講,澳門的發達,開始于一個世紀之前,也就是萬歷年就開始了。通過我一段時間的觀察,我也發現這里沒有封建社會傳統的農業活動,卻有著非常成熟的商業體系,這里的商人分為兩種,一部分是洋人,一部分是中國人,洋人自稱西人,中國人自云香山人。無論是中國人還是西洋人,卻都是華衣美服,衣觀楚楚,高大的商船也比比皆是,碼頭貿易更是非常繁華。四面通商方便,無論是去香港還是去廣州,每天都會有船只往來其間。只是可惜整個中國的對外貿易只有夏天才有,冬天這群老外要不回國,要不就擠在澳門葡萄牙人的圍村里過冬。我向旅店老板打聽香港,他卻表示沒有聽說過這個地方,但說香江島,他卻知道,說那個島的淡水很出名,大部分水手都去那里打淡水喝。
澳門的另外一個特點就是這里開始了中國對外勞務輸出的先河。島上有的人家是從明朝就開始了與東南亞的勞務工作,有的是近代才開始的,但這真的讓我覺得他們很先進,唯一的大問題就是他們一部分人說廣東話,還有一部分說福建話,更有漸江廣西等等,民居之雜讓我瞠目。
坐吃山空不是我的作風,想了很久,我還是決定扮成男人,去找一處房子租住,畢竟這樣住店太貴了,因為我們不能自己做飯。每天就是最便宜的臘味白粥,我也快喝不起了。
在澳門走了兩天,我發現大部分房子還是中國人的,大都具有“以中為主,中葡結合”的特色,我扮成男裝找了三天,終于在葡萄牙人住地的外面,一處天主教堂后面找到個小院兒,說好一個月二十兩銀子租錢,一起付三個月的!我怕上當,又找來旅館老板好好學習了一下租房子應該注意的事情,他很大方的教了我,還主動做了我這邊的證人。但我覺得好像這邊的物價比北京要貴吧,這樣我一下子少了六十兩,只剩下三十幾兩的銀子,讓我很是著急。
初來澳門的時候不過是雍正二年的3月,我們從京里帶來的衣服還免強能穿,等進了4月天氣開始炎熱潮濕,我們換了輕薄一點的衣服還是覺得熱,可憐小青青已經開始長了熱痱子,每天哭個不停,我怕她撓傷了自己,天天急的亂轉,卻沒有辦法。因為身上的銀錢所剩不多,我出去找了幾次工作,都因為不是當地人,沒有人用我,讓我心里急得不行,嘴上長了一串的小泡,卻不能和吳媽商量,只怕和她說了,她先哭死了!
頂著大風,我又去一家英國的商貿公司應聘,卻因為貿易旺季已到,他們早已招滿了人,我又是失望而歸。算算我手里還有十來兩銀子,如何才能堅持幾天?等這一陣子的臺風過去,我便去廣東換錢回來!心里不斷的沉吟著,突然有人拍了我的肩膀一下。
我回頭一看,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留著八字胡,洗得發白的‘一裹圓’,頭上也如我一樣,一頂小綢帽子,小瘦臉,大眼睛,身材又黑又矮,偏又在身上掛著一鷺連科的荷包,萬事通的小掛件,讓人看著有一點邋遢。
他見我回頭不說話,笑道:“閔老弟,怎么幾年不見,連我都忘了?!”
我一見他知道我的姓氏,一想可能是曾經在京里的故交?也許能從他身上得到我以前的消息,忙笑道:“兄臺,我看著你只是眼熟,卻實在想不起來你是哪一位!包涵包涵!”
他聽著哈哈一笑,說道:“想不到閔兄還是當年廣州商界的樣子,圓滑!圓滑呀!”
我忙說道:“兄臺休要拿我開心,如今異鄉相逢,不如一聚,算是陪罪了!”
他哈哈笑道:“你怎么還是這個脾氣,也不怕我是騙子來騙你的?”
我看他掛著的荷包表示出他還有求仕之心,便笑道:“兄臺只怕如今已登蘭桂之榜,如何還開這樣的玩笑?!”果然馬屁拍的到位,說得他哈哈大笑。他拉著我找了一家小酒館,坐了下來聊起天來。
“閔老弟,你真把我忘了?我是胡玉垓,當年你在廣州,咱們可是長來長往的!你在商界辦事,可是常去我們粵海關府辦事的!怎么真不記得了?”這位老哥一坐下就打開了話匣子。
我一聽他竟是我的舊識,好像當年我總是有求于他,立刻說道:“我去京城幾年,家中大變,我一場大病,如今只落下一個糊涂病,記事情顛三倒四,有時還有暈向之癥。以前在廣東的事情,好多都記不清了!”我這可沒有騙他,在船上下來,我不是暈了好幾天嗎!
他聽了奇怪地問道:“哦?我記得老弟你當年是去金陵舊都?怎么又到了京城?以你才情,這些年下來,想來是家中妻室相守、瓜瓞綿綿了?怎么家中有了大變?”
我見他這樣的關心,心里又有點疑心他是壞人,便說家里老父去逝,妻子也病故,只帶著一個小女兒并一個奶媽回到澳門。
他聽著唏噓嘆道:“如此經歷讓人心痛!也難怪你如此憔悴,竟比當年還要瘦些。想當年閔老弟異軍突起于廣州商界,幾手對洋生意!唉!實在是漂亮的很!要不是你百般推脫,這十三行里,只怕也有你一席之地!你記不記得,那時有個黃胖子,也是廣東大商,非要把他的小女兒嫁給你,那個女孩長的倒不難看,只是比之貴妃還要胖上一百斤,你當時嚇得幾乎奪路而逃!怎么這些往事你都不記得了?!”我聽著不覺神往,當年的我也曾在這里如此的風光?可惜我現在想不起來,只好微笑不語。
就著幾樣臘味小菜,我問起了這位老兄如今在哪里工作,他嘆了口氣說道:“別提了,自從這位新主子登了極。”說著伸出四個手指,我知道他是說雍正皇帝,忙跟著點頭表示明白,他才接著說道:“咱們這粵海關府就變了個樣,去年五月先是派來一個什么親王的親信,在那兒上著堂也不急著辦事,天天的派人出去找人,找的人長啥樣還不說出來,神神道道的!后來聽說還有幾個大內侍衛也來幫忙!好像是什么粘桿處的,武功好的很!找到今年頭上,都一溜煙地回了北京就沒再回來!可是“戶部”的事兒不能放著呀!這不三月里朝庭又派了一位大人來,這位大人倒是個曉事兒的!可就是太過貪了一點,竟一點油水也不放過,都想自己吃了去,這不,派我們幾個人來通知那些洋人準備五月十八在廣州開行交貿。可憐我這大風天兒的還得在澳門跑達,油水卻是半點全無,就是一起來的幾個同僚也沒有不抱怨的!!”
我聽著嚇了一跳,大概知道那個八爺又派了人來找過我,至于粘桿處的人,應該是雍正的人吧?兩方人馬為什么只要爭奪我這個小女人呢?只怕這樣下去,我的危險就快來臨,忙笑道:“胡大哥,我現在正好無事,不知道哪里有個可以交通的活計沒有?小女待哺,我身上銀錢已絕,再找不到事兒做,只怕就要挨餓了!”
他聽了驚道:“你還用我給你找事兒做?你當年那手段使出一二來,就又能在廣東威風八面!別拿胡老哥開玩笑了!”
我看著他的神情并不像開玩笑,心里疑惑自己的過去,卻不好再說什么,一頓酒菜,我們吃的興味蕭然而散。等到我回到住處,吳媽正帶著青青做白粥,晚上吃的又是臘肉。
那天的晚上,我又開始做很奇怪的夢,夢里的他站在很高很高的房子上,叫著我的名子,一聲一聲的喊著‘敏敏’,我看到他的兩行清淚流下來,也跟著哭,卻發不出聲音,正在掙扎間,旁邊吳媽推了我一把叫道:“夫人!你又作夢了!”我猛地坐起身子,臉上已經淚水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