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辰每天都很忙，基本上都是白天睡覺，忙到半夜或者凌晨回來，顧不上洗臉刷牙，有時候衣服都不脫直接蹦上床睡覺，用她的話來說，簡直就是累成狗。因為怕我一個人在家，她說什么也要找一個保姆來照顧我的生活起居，本來家里的家務什么的，我都能做好的，可隨著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我胃疼有時候也厲害得嚇人，喬辰斬釘截鐵找了個阿姨，人非常樸實，非常的善良溫和，總是讓我想起外婆。

秦澤陽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跟我聯(lián)系，他倒是經(jīng)常和喬辰打電話，但他們每次通話，秦澤陽都是問喬辰我好不好，近況如何，喬辰的話一半真，一半假，哄著秦澤陽讓他放心。

每次秦澤陽打電話來的時候，我都很想沖過去搶過喬辰手里的電話問林城最近怎么樣了，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沖動讓我非?？床黄鹱约?，每每那個時候，我都覺得自己像是在犯賤。

這段時間最困難的不是我的胃疼，而是孩子的產(chǎn)檢，我不敢明目張膽地去醫(yī)院，可擔心孩子的狀況，我只好拜托了喬辰幫我想辦法，喬辰做私家偵探幾年下來，有不少的資源，她人也熱心，說我們不能再南京做檢查，于是拜托了她手下的搭檔，晚上帶我去上海，第二天在上海做檢查。因為不是固定的醫(yī)院，手續(xù)之類的都是喬辰幫我搞定的。

在上海的那天晚上，我們?nèi)チ送鉃?，站在黃浦江邊，看著對面的陸家嘴，風猛烈地吹著，吹著，吹到我手指發(fā)涼，渾身寒毛直豎。

我承認，那個時候，我真的很想林城。

很想。

孩子一切狀況都好，只是因為營養(yǎng)不良的關系，發(fā)育比一般的孩子差一些，五個月的排畸也沒有一場狀況，這是這段時間以來，唯一讓我感到心安的一件事。

吃過避孕藥，吃過止疼藥，它還能這么健康的成長，以后出生，一定是個非常堅強的孩子。

喬辰脫了衣服給我披上，她看著我的眼睛問，“婉靜啊，你說，你這么堅持是為了什么呢？”

外灘的路燈是那種非常有海上氣息的，昏黃的燈光下看起來特別有感覺。我被喬辰的話穩(wěn)住了，愣在一邊，遲遲沒有說話。

喬辰淡淡一笑，“如果不要孩子，你可以接受治療，國內(nèi)現(xiàn)在治療胃癌的水平還是可以的，再或者，去國外，切除半個胃，做化療，只要你想活下去，不是那么困難的?？赡阋闳粵Q然的選擇了孩子，為什么？你還這么年輕，以后還有機會的呀。說起來，你真傻，我終于知道秦澤陽為什么每次說到你都衣服哀慟的表情。你是個堅韌而決絕的姑娘?！?

“喬辰，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或者說，當面臨選擇的時候，我沒有半分猶豫便堅持了今天的選擇?！蔽覑澣坏乜粗?，波光粼粼的水上有幾艘游艇，是幾個銀行的酒會，里面是一個富麗堂皇的世界?！皢坛?，當我們心有所向的時候，其實是不需要選擇的。”

五個月的時候，我還經(jīng)常吐，吐得昏天暗地，吃什么吐什么，吐完了繼續(xù)吃。按照醫(yī)生的吩咐，我開始吃鈣片，阿姨專門為了營養(yǎng)餐，可不管我怎么努力的吃，體重還是一天天的下降，都說懷孕的女人會胖，可我的體重只減不增。

喬辰和阿姨經(jīng)?？粗遥瑧n慮地說，婉靜啊，你這樣子真是讓人擔心，你這姑娘，怪讓人心疼的。

其實他們只看到我體重下降這一面，還沒看到我胃疼的要死的時候，每次我疼的時候，都躲在房間里，蓋著被子，蜷縮成一團，手放在肚子上，能感覺到小腹上的腫塊一天比一天更多。

有時候疼得來真的覺得自己快要死掉一樣，那種感覺簡直要命，我緊緊地拽著被子，一遍遍告訴自己，顧婉靜，你要加油，你要加油，你要忍住，你要平安生下孩子，一定要平安生下孩子。

那段時間，我真的用盡了一生的力氣去努力，去堅持，我從來沒感覺自己那么堅強過，就想拉韌帶一樣，壓下去的時候疼得想咆哮，想放棄，可你一遍遍在心里告訴自己，堅持，堅持，再堅持一下下，一下下。

就這樣，一次又一次的努力，你成功了。

我就是這樣。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命來的時候，你能做的，只有從命。

秦澤陽來看我的時候，是孩子七個月的時候，他終于有勇氣來看我，除了說正在幫我找律師辦離婚，關于林城，秦澤陽一個字都沒說，只有一次，在上海做產(chǎn)檢的時候，他說，婉靜，或許你該讓林城在面對這一切。

當時我沒說話，想著做彩超的時候孩子的樣子，心里酸溜溜的。

秦澤陽或許覺得，不該在我面前提林城，畢竟我態(tài)度決絕，可隨著時間的流失，尤其是在我舉目無親的時候，我特別想念從前。他不跟我講，卻忍不住要跟喬辰講，有些話是憋不住的，必須找個人傾吐才行。

他跟喬辰在客廳聊天的時候并不知道我已經(jīng)醒了，打開門準備出來喝水的時候聽見秦澤陽說，“林城滿世界的找人，還以為婉靜回南縣去了，可誰知道，南縣那邊的人又來南京找婉靜，一個男的，叫趙偉，跟我見過一次，喬辰，其實看著他們這樣著急婉靜，我真的很想說我知道婉靜在哪里，可我不能不顧及婉靜的感受，她是個可憐又倔強的女孩子，我能幫她的很少，她這么多年來，要別人幫忙的事情也極少，我只想做好她的要求?？煽粗F(xiàn)在的樣子，我又恨我自己。我一回家，我媽就問我她情況怎么樣，問我怎么不帶她去醫(yī)院瞧瞧，說實話，每次我媽問我她不是你朋友嗎？每次這么問我的時候我都覺得無地自容。”

秦澤陽說，林城快瘋了，公司整天看不見人，趙蘇云因為林城這樣子大動肝火，親自去公司坐鎮(zhèn)，免得那幫人吞了公司。

他說，林城已經(jīng)從那個家里搬出來，他找我聊過許多次，都是想要找到婉靜，他說這輩子自己做過的錯事很多，想要婉靜給機會他來彌補。但是林城不知道，不是婉靜不給他機會，而是，而是婉靜不給自己機會。

“喬辰，她對這個世界已經(jīng)絕望了，或者說，她已經(jīng)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我和你都不能感同身受這些年婉靜承受過的痛苦，她才二十四歲，多美好的年紀，正是嬌艷的時候生命卻走到盡頭?！?

“喬辰，她對自己太狠了，一點機會都不給自己?！?

接著，我聽到了秦澤陽抽泣的聲音。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秦澤陽哭，為我哭。

喬辰安慰他說，“秦澤陽，都過去這么多年了，你還是這么喜歡她，可你怎么不努力試試呢？她現(xiàn)在正需要一個肩膀，你這么好，顧婉靜不是傻子，她知道的。”

“你錯了，她需要肩膀，但是不是我的，從來都不是。她從頭至尾愛的都是林城，但是你看，林城她都不需要，這么孤勇的女孩子，我怎么努力都是無用的，倒不如我做好朋友分內(nèi)的事情，讓她看見我的存在?！?

我忽然發(fā)現(xiàn)，這世界上，最能理解我和看明白我的人，竟然只有秦澤陽一個。

如果時光倒流，我一定會選擇秦澤陽，一定會吧，我想。

秦澤陽說得對，我不是不給林城機會，我是不給我自己機會。我對這個世界，對自己，失去了希望。我雖然愛林城，可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愛下去了。

我選擇了最決絕的解脫方式。

而這種方式，除了我自己，沒有誰能接受。那么，我寧愿一個人面對選擇，面對死亡，面對痛苦，面對絕望。

剩下的人，都好好活著吧。

姐姐，我這就快要去找你了。不要怪我，誰叫我跟你一樣倔強呢。

孩子八個月的時候，我已經(jīng)瘦到只有九十四斤，整個人形容枯槁，我已經(jīng)不敢看鏡子，面色如圖，雙眼因為缺少睡眠而有了濃重的黑眼圈。最近半夜月，我總是疼得失去知覺，因為肚子大了，我不能翻滾，只能緊緊地抓著被子，有時候狠狠的咬著被子發(fā)泄，最后一點點失去力量，疼得暈過去。

有時候一天到暈過去兩三次，一到晚上就睡不著，整個人處于一種空虛的感覺，看著空蕩蕩的房間，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在逼近我。

讓我決定提前剖腹產(chǎn)的是這天中午，我暈倒在客廳，因為疼得受不了，嘴巴有干，我慢慢扶著墻壁到客廳去找水喝，那會兒渾身已經(jīng)沒有力氣了，我走路都是扶著墻的，連握住杯子的力氣都沒有，剛喝了一口水，眼前一黑，然后手里的杯子滑到地上，接著，那股疼痛又襲來，我直接暈倒在地上。

阿姨買菜回來的時候，看著倒在地上的我嚇得半死，立即打電話給喬辰，又打電話給120，送我去醫(yī)院。

我醒來的時候，手上輸著葡萄糖，秦澤陽和他媽媽，以及我之前的產(chǎn)科醫(yī)生，還有喬辰，阿姨，都站在病床前看著我，等我醒來。

睜開眼睛的第一句話，我問的是孩子有沒有事。

大家都紅了眼眶，阿姨上前來握住我的手，我冰涼的手心里感覺到一陣溫暖，“孩子好好的，你放心啊婉靜，先好好休息。”

我動了動干涸的嘴巴，秦澤陽吸了吸鼻子，然后幫我倒水，用面前打濕幫我濕潤嘴唇，我看見他眼底的淚水，然后用力的笑了笑，“嚇壞了吧？”

秦澤陽眉頭皺了皺，好像努力把眼淚憋回去的樣子，“沒事。”

然后秦澤陽他媽媽和產(chǎn)科醫(yī)生問我，“婉靜，你現(xiàn)在這個狀況還是住院吧，你暈倒絕對不是只有今天才出現(xiàn)的狀況，你非常清楚自己的狀況，你不是金剛，癌細胞雖然很奇跡一直沒轉移，但是那種疼痛常人是不能忍受的，更何況你還是孕婦。此外，你還出現(xiàn)了暫時性失明的狀況。你現(xiàn)在的體重只有四十五公斤，孩子發(fā)育很不好。”

醫(yī)生說的這些我都清楚，只是出了忍受和等待，我還能做什么？

我別無選擇。

一屋子的人都在看著我，等著我的回答。

我轉過頭看著窗外，南京的春天腳步來得挺快的，我已經(jīng)聞到了春天的氣息。

“現(xiàn)在是二月吧？”我問。

“嗯，二月了?！眴坛秸f。

“孩子算是足月了，阿姨，你幫我剖吧，我怕我等不到那個時候了。現(xiàn)在生，我還能看看她?！?

“可孩子發(fā)育不良，婉靜，你要考慮好。或者你聽我的，在醫(yī)院住著，然后我們好時時照看你，這樣子也有助于孩子的發(fā)育還有你的病情?！贬t(yī)生帶著憐憫的表情看著我說。

我搖搖頭，苦澀地笑了笑，“我不想住院?！?

“孩子，你要往好的地方去想，你要相信奇跡，你看，你身上太多奇跡了?！鼻貪申柕膵寢尠参空f。

“對啊，婉靜，你這么有韌性，我不怕你挺不過去！”說這話的時候，一向干練剛強的喬辰都哭了。

阿姨已經(jīng)哭成淚人，一把又一把的抹著眼淚。

“不了，就幫我剖吧，我自己的身體我很清楚，就算等到預產(chǎn)期，我也沒力氣生了，我怕自己到時候連睜開眼睛看一眼的機會都沒有。倒不如現(xiàn)在生，或許我還能陪著她一段時間?！蔽疫煅实卣f。

然后，大家都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秦澤陽他媽媽和產(chǎn)科醫(yī)生出去商量，喬辰去幫我去檢查報告，阿姨回家?guī)臀异覝?，只剩下秦澤陽在病房里陪我?

他拿了枕頭墊在我背后，我慢慢起身躺著，摸著肚子，我叫秦澤陽，“你過來，聽聽它的聲音。”

秦澤陽依言，輕輕將腦袋放在我肚子上，然后驚喜地看著我，“它在動！”

“嗯?！蔽倚π?，說，“秦澤陽，離婚的事情，我想就算了吧，我估計等不到那時候了。沒看見我的人，林城是不會同意的，這輩子我注定和他糾纏不休，罷了，我不想去爭了，反正我從頭到尾都在他手心里?，F(xiàn)在我跟你說幾件事，你一定要答應我，一定要?！?

秦澤陽點點頭，臉上帶著凝重的表情，“你說吧?！?

“如果我生下孩子沒能睜開眼睛，你就聯(lián)系林城，把孩子交給他，但是不要告訴他我在哪里，要是他為難你，你就說這是我的遺愿，我這輩子都不想再看見他?！?

“婉靜，你太傻了，你以為你這樣子林城就可以忘記你從新開始？你以為他是那么薄情寡義的人嗎？”秦澤陽一語中的，一下子道出了我心里真正的想法。

我否定，強顏歡笑說，“你想多了，我是真的不想再看見他而已。澤陽，我恨他，你告訴他，就當他生命里沒有出現(xiàn)過我一樣，我會在奈何橋向孟婆多要幾碗湯，我要忘記他，忘記你們所有人，忘記從前的種種?！?

秦澤陽哀戚起看著我，不知道說什么，他好似有千言萬語，在我面前忽地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另外，孩子的名字我已經(jīng)想好了，不管男孩還是女孩，都叫無憂吧，希望它能健健康康長大，沒有一點憂愁。澤陽，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就拜托你，幫我照顧好孩子。”

秦澤陽重重地點頭，以示承諾。

“最后，你聯(lián)系下趙偉，不要告訴他我已經(jīng)走了，就說我出去飄蕩了，永遠不會再回來，謝謝他曾經(jīng)為我做的一切，也告訴他，過去的一切，我都已經(jīng)忘記了，請他好好生活，然后，麻煩他每年去幫我姐姐上墳，每年都要去?！?

“哦，對了，至于我自己，”我笑笑，心想我真是糊涂蛋啊，自己都忘記了，“我走了過后，不要葬禮，不要任何儀式，讓我靜悄悄的去，幫我把骨灰撒到長江里。嗯，就這樣，我都說完了，你記住了嗎？”

而后，我只聽見秦澤陽的放聲哭泣。

我覺得，之于秦澤陽，之于任何人，我都太殘忍了。

我剛剛說完一切，秦澤陽他媽媽和產(chǎn)科醫(yī)生推開門進來，她們決定好了吧看樣子。

“婉靜，我們決定明天下午給你手術，剖宮產(ch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