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為爹爹賀、為大明賀”這八個字從葉昭涵口中清晰地說出時候,葉應武不知不覺得眼眶已經(jīng)濕潤。眼前站著的這個總角小兒長大了,而葉應武對他的印象甚至還停留在當時自己在雪地中焦急的轉(zhuǎn)圈終于見到孩子的時候、停留在牙牙學語的時候。
孩子長大了,自己也快要步入而立之年,雖然朝野之間還在感慨陛下的年輕,但是看著眼前這些孩子、這些大明未來的日月星辰,葉應武也不由得感慨自己還是要變老了。
不過好在他并沒有什么值得后悔的,因為他把自己的青春全都傾注在了北伐事業(yè)上,而那些被他寄予厚望的將士們也終于一路一直打到了北面、一直打到了幽燕、一直打到了西域、也一直打到了南洋。短短幾年間,拓地千萬里者,唯有此陛下!
只是要說真的有什么遺憾的,葉應武抬頭看向滿桌默默注視著他的人們,妻子親人濟濟一堂。這些年葉應武大多數(shù)都在南征北戰(zhàn),心中最過意不去的,就是虧待了她們。
不過葉應武知道,陸婉言她們只是在背后默默支持著他、為他擔驚受怕,從來沒有說有葉應武在前方浴血廝殺,后宅還會起火的事情。葉應武很清楚,自己對妻妾的要求和對軍隊的要求是一樣的,要質(zhì)量不要數(shù)量,這也就意味著身邊的這些人絕對都是天之驕女,按理說這樣的天之驕女面對面,很難成為朋友,尤其是這是后宮而不是一個府邸的后宅,古往今來充斥的都是勾心斗角和陰謀權斗,但是葉應武的后宮一直很平靜,自陸婉言以降當真可以稱得上是妃嬪和睦,這在古來這么多帝王的后宮之中可是不常見的,若是被誰知道了,說不定還從地底下爬出來找葉應武取經(jīng)。
但是葉應武自己心知肚明,這些聰明的女孩們,只是將一切爭風吃醋之心都遮掩下來,不只是她們知道葉應武本身不喜歡后宅有什么爭斗,更因為她們清楚葉應武在外奔波主持的南征北戰(zhàn)是大明立國存亡之根本,而大明之存亡更是這個家存亡之根本,葉應武在外浴血奮戰(zhàn)保衛(wèi)這個國、這個家,她們就算是再怎么看不慣誰,也都只會把秘密藏在心底。自家男人在前面征戰(zhàn),后宅哪有爭風吃醋搗亂的道理?
伸手揉了揉葉昭涵的小腦袋,葉應武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而葉昭涵頓時怔住了,看了一眼杯子,顯然婉娘她們事出急迫,并沒有交代孩子應該怎么辦,不過葉昭涵抬頭一看自家爹爹的動作,竟然也有樣學樣,將杯中的水一口喝干凈,還把杯子倒過來晃了晃。
葉應武哈哈笑著將兒子親自送到座位上,方才坐回去,沉聲說道:“某在外征戰(zhàn)忙碌,這家中還是兄長、姊姊還有婉娘你們支撐著,辛苦了。雖然現(xiàn)在家中還有很多人沒來,但是咱們能夠到的都已經(jīng)到了,某在此以此酒敬諸位。”
在座的都站了起來,而葉應武的目光在每一個人身上掃過,心中最柔軟的地方仿佛都被觸動。
千言萬語說不盡,但是自己終究和家人在一起。
————————————————--
將軍山。
陽光灑在山間,刻意保留甚至還多加修復的抗金故壘上灑滿樹葉枝杈的影子,風吹過,斑駁搖晃,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如果不是那些時不時升騰起來的煙柱以及遠遠都能聽見的呼喊聲,恐怕誰都想象不到,轉(zhuǎn)過這一面的青山,便是大明最大的工坊,也是整個大明工業(yè)生產(chǎn)的心臟所在——將軍山工坊集群。
一條在原本快要荒蕪的官道基礎上重新修建的直道,一直通到山后面。兩側(cè)的樹木高大,交相掩映。在樹木斑駁的陰影下,能夠看到兩條高出地面的鐵軌,雖然相比于另外一個時空的鐵路,這些鐵軌只有簡單的路基,甚至連枕木都沒有,但是知道將軍山體系的人,誰都不會質(zhì)疑這些鐵軌的作用。
來自各地的鐵和木頭便是用鐵軌上來往運作的大車拉入將軍山的作坊之中,而讓蒙古人聞風喪膽的火炮、大批的火銃和箭矢,也是從這里一直拉出去運往前線。
現(xiàn)在在鐵軌上運行的大車還都是用馬拉,但是這已經(jīng)足夠了,畢竟這些鐵軌能夠讓大車快速前進,相比于使用輪子的馬車速度快了很多,并且載重也多了不少,甚至只要馬匹訓練得當,就算是只有一兩個人在這里駕馭,也能夠驅(qū)趕著大車向前,節(jié)省了大量的人力。
這種鐵軌運行大車的形式,將軍山還是獨一份,有實驗性質(zhì)的成分在其中,畢竟現(xiàn)在大明南北前線還是戰(zhàn)火紛飛,需要大量的火器和箭矢,將軍山現(xiàn)在鐵和銅尚且入不敷出,何談在全國都鋪設這樣的鐵軌。更何況這種鐵軌一旦運做起來,對于馬匹的要求很高,畢竟大車動起來,速度很快,除非是現(xiàn)在將軍山使用的河西駿馬帶蒙古壯馬的方式,普通的駑馬在大車加起速來甚至很難跑過大車,到時候會發(fā)生什么可就難以預料了,說不定就是車毀人亡。
全國上下,能夠使用上好的河西駿馬來拉車的,這將軍山還是獨一份。但是所有軍隊都知道,將軍山當?shù)闷疬@份殊榮,畢竟大家這些年和蒙古韃子拼殺而能夠占據(jù)上風,歸根結底就是器械強大,已經(jīng)完全能夠抵消蒙古騎兵對明軍步卒所占據(jù)的優(yōu)勢,否則現(xiàn)在還不知道打成什么樣呢,就算是被大明將士奉為神明的大明皇帝葉應武,成名之戰(zhàn)也是憑借那上百門飛雷炮,而后來他指揮的每一場被譽為奇跡的大戰(zhàn)之中,除了依靠明軍將士的斗志之外,主要依靠的還是這火器。
對于將軍山,對于工部那些默默無聞卻是北伐大功臣的工匠們,不管朝野的清流名儒怎么說這些奇巧淫技,軍隊是萬分敬佩甚至敬仰的。
因為沒有將軍山,就沒有他們的功勛。
算來葉應武到將軍山的次數(shù)并不多,因為很多新式火器在經(jīng)過校驗之后都是直接拉到前線,以應對緊急戰(zhàn)事,甚至有的時候工部官員和工匠會一路跟上去,就是因為這些新式器械性能還不穩(wěn)定,如果出了什么問題,他們能夠盡量解決。
而工部的分工也很明確,陳元靚一直帶隊在外面奔波,郭守敬則是坐鎮(zhèn)這將軍山,畢竟郭守敬是工部尚書,代表工部,長期在外終歸不好。
今日葉應武前來將軍山,對于將軍山來說絕對算得上大事,整個將軍山上下著實雞飛狗跳一番不說,郭守敬更是早早的帶著工部官員在前來將軍山的官道上等候著。
“恭迎陛下!”不等葉應武勒住戰(zhàn)馬,郭守敬已經(jīng)率先迎上來,身后的工部官員都是上前行禮。
葉應武久在南北征戰(zhàn),這些年工部官員調(diào)動實際上他只是看到了名字和履歷就下定決斷,所以在場的這些工部官員竟然有一半都不認識。
站在郭守敬右手邊的兩名中年男子上前一步,恭敬說道:“臣工部右侍郎鄧牧參見陛下。”
“臣工部郎中周密參見陛下。”
“幾位卿家平身。”葉應武微笑著說道,自從章鑒從工部尚書的位置上告老還鄉(xiāng)之后,原本就是作為尚書培養(yǎng)的郭守敬便自然而然的頂上去,相應的原本作為右侍郎的陳元靚提拔為左侍郎,繼續(xù)和郭守敬搭檔。至于陳元靚留下來的空檔,葉應武當時想到的便是鄧牧。
可以說鄧牧和周密這兩個人是他親自提拔上來的,不過算來今天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相見,畢竟之前在正旦大禮或者其余大典上,以他們兩個的官職,還沒有資格站在前排,葉應武自然也就是最多遠遠的看一眼。所以葉應武也有些好奇的打量這兩個人。
鄧牧和周密實際上也就是三十歲,而且兩人私交甚密,這一次能夠被葉應武拔擢,一起在工部任職,自然讓兩人甚是欣喜。在葉應武來的那一個時空中,這兩位兄臺在這宋末也可以說是大名鼎鼎了。
周密自不用說,《武林舊事》書盡了臨安的繁華,也書盡了一個前朝遺臣的凄慘心境,而他也因為《武林舊事》中《觀潮》這一篇文章被選入語文課本而家喻戶曉。葉應武正是看中了周密善于著書立說的本事,讓他帶領一群對機械感興趣的書生負責圖紙的繪制和工坊的規(guī)劃設計,從而可以讓火器的制作方法流傳下來,畢竟想到在另外一個時空中,因為種種原因,很多古人發(fā)明的先進器械都沒有流傳,而后人費盡心思想要復原卻又無能為力,葉應武便有一種心痛的感覺。
祖先的智慧結晶不能只傳一代,只有代代相傳、代代改進,才能夠?qū)Φ闷鸢l(fā)明它們的祖先所付出的血汗。
而鄧牧作為周密的好友,更是文理通吃,其在道家思想的主體上另辟蹊徑,獨創(chuàng)一門學問,否定封建君主專制,思想之中已經(jīng)帶著后世的獨立自由味道,在當時絕對算得上是異人,而他自己也一直自稱“三教外人”,與世俗格格不入,不管是因為被大多數(shù)世人排斥的原因,還是因為鄧牧本身愛好的原因,在除了研究文章思想之外,他對于機械也頗為精通,雖然比不上著書立說的陳元靚和專精此道絕對算得上一代宗師的郭守敬,但是其能力也強過其余人多矣,否則葉應武也不會將鄧牧提拔到工部右侍郎的位置,讓他做這工部實打?qū)嵉牡谌恕?
現(xiàn)在對于大明來說,不缺少錢糧,也不缺少足夠馳騁天下的軍隊,缺少的是人才,尤其是在火器這等一直被看做是“奇巧淫技”方面上的人才,葉應武讓鄧牧和周密搭檔,也是出于培養(yǎng)人才的考慮,以兩人的本事,或許很難做到有如郭守敬那樣各個方面通吃,成為十足十的機械全才,但是至少兩人對于理工和文學都頗有精通,再加上思想端正,來培養(yǎng)人才是再好不過。
在另外一個時空中,歐洲從第一次工業(yè)革命到第三次工業(yè)革命走了足足兩百年,而且這還不算之前大航海時代的資本積累時間,所以葉應武很清楚,想要作為開拓者的身份一步步走到和自己來的那個時空相同的科技發(fā)展水平上,絕對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更何況葉應武作為了一個十足的文科生,這些初始火器的制造方法實際上都是從歷史書上學來的,一旦科技繼續(xù)向前發(fā)展,恐怕葉應武也多做不了什么了,所以葉應武就沒有計劃著能夠在自己還活著的時候見到大明的科技有質(zhì)的飛躍。
歐洲人在大航海時代進行原始資本積累,進行了足足兩百年,再加上后來的殖民地拓展,有三百余年,而大明現(xiàn)在的資本滿打滿算也就是積攢了南宋以來的百年,而且中間因為戰(zhàn)亂不斷,所以多有損失,就算是現(xiàn)在葉應武已經(jīng)拼盡全力將所有可以用來進行資本積累的道路都給大明打開,但是畢竟這個過程還是需要時間的。
所以葉應武需要的是一個體系,一個能夠源源不斷培養(yǎng)能夠和今天站在自己眼前的這幾個人相比肩甚至還要勝過他們的人才的體系。只有這昂,正在開枝散葉的科技之樹才不會在這黃金一代之后慢慢凋零,使得葉應武的一切努力都付之東流,而華夏也再一次倒退到另一個時空中同樣的位置上,再一次經(jīng)歷那些讓葉應武、讓每一個后來者不堪回首的過往。
在這個時代已經(jīng)五六年了,葉應武已經(jīng)能夠深刻的認識到歷史車輪的沉重有時候就算是自己這只闖進來的小蝴蝶再怎么扇動翅膀都沒有辦法改變,但是他還是要竭盡全力,還是要努力試一試。
畢竟他不能白來一趟,畢竟那些前赴后繼沖向敵人的將士們不能白白的倒下!
“走,咱們進去!”葉應武朗聲說道,“讓某看看你們都弄出來了多少好東西!”
“陛下請!”一提到自己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郭守敬便來了精神,這個幾乎快把將軍山當成自己的家、吃住很多恨不得都在這里的工部尚書,將自己近乎全部的心血都傾注在了這青山間的工坊之中,葉應武能夠親自來查看,對于他來說自然是無上的光榮。
而鄧牧和周密小心打量著葉應武,這個年輕得有些過分卻又創(chuàng)造了太多奇跡的皇帝陛下,臉上那一抹期待神色是沒有辦法遮掩的。
“牧心(作者按:鄧牧字),你怎么看?”周密看著走在前面的葉應武,輕輕努了努嘴。
一直表情肅然的鄧牧,順著周密的目光看過去,沉默了片刻,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不管怎么說,自商君變法以來,士農(nóng)工商,工商者最為卑賤,而陛下自登基以來都是一視同仁,單單就是陛下這個做派,某便看得過去。至少陛下走的道路,和之前那些不管賢明與否的君主,走的道路不同,或許這一條道路是死路,但是至少現(xiàn)在還是一條康莊坦途。所以且走,且看著吧。”
周密輕輕哆嗦一下,顯然沒有想到這個摯友兼同僚竟然就在這大庭廣眾之下說出如此一番話來,不過好在周圍跟著的官員和工匠,都將注意力放在前面葉應武身上,并沒有在意低聲說話的他們兩個。不過一想自家這好友素來執(zhí)拗的性格,再加上對于君主制度一直以來都有的不滿,周密反而覺得他說出這一段話來倒是沒有什么不對的,更何況這段話細細品味似乎還真的有那么些道理。
眼前這位陛下,走的可不就是一條和其余帝王不同的道路么,至于結果如何,大家就一起并肩走下去,一起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