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一片陰暗,整個京都都被籠罩在這種陰沉肅殺的氣氛中,秋高氣爽已經(jīng)不見,那些連綿了三四天的寒冷雨水,不止沖刷著民宅上方瓦檐里的灰塵,將地面上的青石板道沖洗的干干凈凈,同時也帶來了慶歷五年秋天的第一道寒意。
范閑搓著手,坐在新風(fēng)館的二樓,目光透著窗外的層層雨簾,看著街對面的一處衙門,再往那邊望過去一些,就是大理寺的衙門,兩個衙門比較起來,一處這邊要顯得清靜許多,但是進(jìn)出的監(jiān)察院官員面色沉穩(wěn),再不似當(dāng)初的那種模樣。
整風(fēng)已經(jīng)進(jìn)行了一些天,當(dāng)然,范閑并不認(rèn)為僅僅靠喊幾句口號,將條例重申一遍,就能把所有院吏的心思收攏回來,所以暗中的自糾自查與調(diào)查一直在進(jìn)行,在無情地革除了一些人的職司,同時更加鐵血地將有些官員送到七處受審之后,整個一處的風(fēng)氣終于得到了有力地扭轉(zhuǎn),精密如儀器一般的衙門終于開始有效地運轉(zhuǎn)起來。
范閑沒有習(xí)慣在一處坐堂,所以拒絕了沐鐵騰出房間來的想法,而是直接在一處的對門,京中有名的新風(fēng)館二樓,包下了一個臨街安靜的房間,天天就是坐在這里吃些小食,打發(fā)一下時間,同時也可以保證,如果一處有事的話,自己可以馬上反應(yīng)過來。
他的身前桌上擺著一格蒸屜,約摸兩個手掌大小的蒸屜里,放著獨一個包子,由此可知這個包子薄皮大餡十八個褶,個頭也確實不小,白生生的面里透著股欲揚(yáng)溢而出的鮮美油意,讓人看著就有些眼饞。他對著包子輕輕吹了一口氣,用筷子將包子褶匯聚成的龍眼拔開,露出里面的新油肉湯來。
范閑拿了一管麥秸,偏頭問道:“喝不喝湯?”
“燙。”
范閑笑了笑,用筷子將那眼戮開,挑出里面被湯汁泡了許久已然入味的肉餡兒,用小碟子接著,放到自己身邊那人的碗中,哄著說道:“大寶最乖,這湯燙,肉可不燙,不過還是要多吹吹。”
大寶很聽話,鼓著腮幫子,對著碗里的肉拼命地吹著——虎!虎!虎!
自從岳丈大人辭官歸鄉(xiāng)之后,林府便變得冷清了起來,范閑在北齊的時候,大寶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范府里呆著。他回來后,好些天沒有發(fā)現(xiàn)大寶的身影,不免有些疑惑,問了婉兒才知道,原來是想著他剛剛回國,所以把大寶送回了林府。范閑聽到這話后有些不高興,雖然說旁人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對林府肯定不敢刁難,但那些府里的下人是最能刁鉆使壞的角色,如今的林府只有婉兒的幾個遠(yuǎn)房兄弟在照看著,怎么能放心?
偏生他接任一處之后,連著忙了許多天,竟沒有時間來管這件事情,趁著今兒個下雨,京都無事,他喊鄧子越將大寶從林府里接了出來,與他一道坐在新風(fēng)館里,嘗嘗這家食館最出名的接堂包子,呆會兒一路回府。
“別吹了,可以吃了。”范閑呵呵笑著望著自己的大舅哥。
不知道為什么,智商像個小孩子一樣的大寶,特別聽范閑的話,趕緊低下頭去,一口將那粒肉餡吞了下去,看他那猴急模樣,也不知道他嘗出味兒來沒有。
范閑看著這一幕,不禁想起了豬八戒吃人參果的模樣,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鄧子越坐在另一桌,看著這一幕,心里不免有些異樣的感覺。跟著范閑的啟年小組一共三十幾個人,攏共分成四班,對他進(jìn)行貼身保護(hù),而鄧子越接了王啟年的職司之后,更是對范閑寸步不離,所以這些天范閑做了些什么,他最清楚。他心想,自己跟著的這位提司大人,還真是一個讓人看不清楚的人物,整頓一處風(fēng)氣之后,竟是許久沒有下具體的指示,而只是天天在這新風(fēng)館里吃好菜,聽小曲兒——以范提司的身份,能夠?qū)ψ约旱陌V呆大舅哥如此上心,這也讓他感覺有些意外,有些佩服。
樓下蹬蹬蹬蹬響起一陣腳步聲,鄧子越馬上從閑思里醒了過來,手掌緊緊握著腰畔樸刀,雙眼如鷹,盯著樓梯處。
來的人是沐鐵,這些天他天天在處里負(fù)責(zé)糾查的工作,要審核那些有疑點的下屬,同時又要慰勉保持大家的士氣,還要處理范閑暗中交待下來的那項任務(wù),竟是忙得連逛樓子的時間都沒有,雙眼深凹,黑黑的臉上現(xiàn)著一絲不健康的灰暗。
沐鐵將頭上的雨帽掀了下去,解開雨衣,隨手扔在房間門旁的角落里,小心翼翼地從懷中取出一個圓筒,筒子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的,但很明顯可以防水,因為他從里面抽出來的紙卷沒有被打濕一點。
范閑接了過去,細(xì)細(xì)地一行一行審看著,眉毛卻是漸漸皺了起來,臉色也陰沉了起來。回京之初,他便讓鄧子越去查與二殿下有關(guān)的那幾位大臣,與崔家有沒有什么關(guān)系,后來接了一處,這個任務(wù)就直接交給了沐鐵,也算是對他的一次考驗。
紙卷上看似沒有什么得力的證據(jù),這也是他意料中事,對方的手腳一定會做的極干凈,只是顯得有些過于干凈了,難道崔家身為大族,這些年里,竟然都不會對那位吏部尚書,那位欽天監(jiān)上些供?事有反常必為妖,范閑心里嘆息一聲,問道:“所有的都在這里?”
沐鐵點了點頭。
范閑又問道:“二處那邊有沒有問什么?”
沐鐵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二處現(xiàn)在很配合,而且只以為是院令,不知道是提司大人的意思,請大人放心,可以保證沒有人知道。”
“二處那邊也沒有什么情報?”范閑這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里還抓著筷子,知道自己心里實在有些緊張這件事情,自嘲地笑了笑,將筷子擱到蒸屜邊上,,他如今最大的敵人就是遠(yuǎn)在信陽的長公主,誰也不知道長公主哪一天就會回到京都,所以他必須確認(rèn),在太子與長公主漸行漸遠(yuǎn)之后,朝中這幾位皇子究竟是誰,與長公主是一路的!
沐鐵語氣依然恭謹(jǐn),卻多了一絲自信:“對于京中的監(jiān)察,二處雖然司責(zé)情報工作,但來源還不如咱們一處,大人放心。”
范閑點點頭,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等沐鐵離開之后,范閑看著那卷案宗上密密麻麻的小字陷入了沉思,上面記載的都是崔氏這些年來的行賄對象,時間,緣由,朝中這些京官大部分都有瓜葛,偏生沒有二皇子那派的痕跡,這讓他感覺很頭痛,明明心里的直覺告訴他有問題,但卻無法從這些繁紛的信息中,找到真正有用的東西。
范閑其實很清楚,自己的長項在于刺殺,握權(quán),造勢——說到底,表面的溫柔之下,他有的只是一顆刺客鋒將的心,而并不是一位善于御下,揉捏人心的皇者,也不是一位長于分析情報,判斷方略的謀士——知其所短,用其所長,范閑是這樣用人,也是這樣分析自己的。
想到在北齊上京城里的那次縝密計劃,他不由嘆了一口氣,開始想念起那位看似滑稽,實則幫自己出了不少主意的王啟年。當(dāng)然,那個計劃的真正艸盤手,是言冰云,范閑也本打算回京之后,將他一直捆在自己的腰帶上,誰知道院里竟然讓言冰云去了四處,而讓自己兼管一處,想從官面上來壓榨小言公子的智力謀略,已經(jīng)成了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他看了一眼大寶,發(fā)現(xiàn)大舅哥正對著一碗雜醬面發(fā)起最后的猛攻,不由笑了笑,拿起蒸屜里沒了肉餡的白面包子皮,伸到他碗里胡亂抹了些肉醬,然后極快地塞進(jìn)嘴中,大口大口地嚼了起來。
大寶一愣,發(fā)現(xiàn)有只手從自己的碗里蜻蜓點水而過,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緩緩抬頭看了一眼滿臉得意的范閑,有些幽怨地?fù)u了搖頭,又低下了頭開始吃面條。
————————————————————————新風(fēng)館外面的雨還在嘩嘩地下著,雨勢極大,落地之后綻成無數(shù)團(tuán)雨霧,漸漸迷離了人們的眼睛,將街道四周的建筑都朦朧了起來。一股子寒意隨著雨點,降落在京都里,刮拂在新風(fēng)館門口的那一行人身上,想從他們的脖頸處鉆進(jìn)去,借人取暖。
范閑將一襲風(fēng)褸披在了大寶的身上,很細(xì)心地系好他脖子上的系扣,確認(rèn)寒風(fēng)不會灌進(jìn)去,這才放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閑閑要去做些事,大寶先回府去找婉兒玩好不好?”
大寶正在嚼著蘋果,含糊不清地點點頭說道:“妹妹太兇……我……范……小胖玩。”
范閑明白他的意思,哈哈笑了起來,心里想著,如果這天下的官員臣子行商販夫記女詩人,都能有大寶這樣一顆簡單平和的心,或許自己的生活會要簡單輕松許多吧?
小心地交待了藤子京幾句,范府的馬車就接著舅少爺回了府。鄧子越看了范閑一眼,沉聲問道:“大人,這時候去哪里?”
“去言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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