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廟出來后,范閑的身后一直有三個人跟蹤著,不知道是錦衣衛上的密探還是宮里的人手,但不論是哪一邊的人物,今天范閑都不會允許有人跟著自己。
拔掉了這三根釘子,范閑確認再沒有人跟著自己,這才開始下一步的行動。出巷口之后,他沒有坐馬車,因為任何一次與人接觸的機會都有可能留下北齊方面可能查到的蛛絲馬跡。在濕漉漉的街道上,行人漸漸多了起來,借著人群的捶護,范閑低著頭,沉默地行走在異國的百姓之中。
依照監察院的反跟蹤守則,他此時應該尋找一間布店之類的所在,然后通過后門,再經歷幾次轉折,才能去往自己的目的地。但范閑沒有采取這個方法,一來是他自信沒有人跟著自己,二來他認為轉折過多,接觸的人過多,反而容易被人發現,只是途中很小心地偷偷進了一處官宦府第,不知去做了些什么。
很湊巧的,此時上京的天空又開始紛紛下起雨來,雨絲無聲卻有形,有效地掩去了他的行蹤。
……
上京南城教坊附近,有一個平民聚居區,叫做張家店。此處龍蛇混雜,人息紛亂,但這些年治安還算不錯,加上生活所費便宜,所以漸漸熱鬧了起來。那些沒有多大資本的小商販們,也開始鼓起余勇,存起余錢,在這條街上置了些店面。做起了坐地生意。
此地不比秀水街,賣的都是日常用物。價錢便宜,質量自然也算不上太好。打東面兒走過去的第三間鋪子,就是這樣尋常的一個地方。這間鋪子是賣油的,油是從東夷城那邊運過來的海外棕油,雖然價錢便宜,口感也不錯,但色澤不大好,尤其是每到冬天的時候,總會有層白色的絮狀物,所以一般稍有些錢的富戶。都寧肯用齊東那邊出產的菜籽油。
好在沒閑錢的人總是大多數,所以這家連招牌都沒有一個的油鋪還能生存下去。不過也不敢多請人,除了一位老掌柜之外,只請了一個幫工兼伙計。
今兒個反反復復下了好幾場雨,張家店這里的行人本就不多,今天更顯得有些空曠,但油鋪的買賣與天時沒有什么關系。誰家沒油吃了,自然會前來,所以油鋪的老掌柜并不怎么著急。反是搬了個長凳子,坐在自家門口看著鋪外的雨絲發呆。
也許是掌柜真的老了。店里的年輕伙計覺著這一年里掌柜發呆的次數,要比以前要多了許多。
“掌柜的,我要買油。”一個人站在了油鋪的門口,擋住了鋪外黯淡的天光。老掌柜擺擺手,示意他自己進去。
那人掀開自己的雨帽,露出一張平實無比的面孔,笑了笑,走進鋪子里,對著那個正在打呵欠的伙計說道:“小伙子,我要買油。”
伙計堆著笑說道:“您要點兒什么油?本店除了棕油之外,還新進了一批齊東來的菜籽油。”這位伙計態度恭敬,心里卻在嘀咕著,來咱店的人當然是買油,這不說了句廢話嗎?
那人說道:“給我來半斤棕油。”
伙計脆生生地應道:“好勒。”他利索無比地灌油上秤,然后發現那人的雙手竟是空的,不由摸了摸腦袋:“這位客人,您拿什么裝?”
“您這兒有壺嗎?”
“有,木壺三文錢一個。”伙計很高興多做了一筆生意。
那人接過油壺后卻沒有說話,似乎還在考慮什么。
伙計好奇問道:“您還要點兒什么?”
“有香油嗎?”
“有香油嗎?”這句話很輕柔,并不怎么大聲,坐在鋪子外面的老掌柜撐在長椅的枯干右手卻微微顫抖了一下。
店中伙計沒好氣道:“咱們這店沒有這好的貨,這整個張家店,誰家吃得起香油?”正說著,老掌柜已經慢條斯理地走回了柜臺,揮手示意伙計離開,滿臉微笑望著這個客人,解釋道:“香油太貴,除了祭天的時候用用,一般沒有人買。這祭天的日子還有大半年,所以小店還沒有進貨。”
那人笑了笑,說道:“除了祭天,祭人也是可以的。”
老掌柜笑得愈發恭敬,說道:“那您說說數量,本店可以代客訂購。”
對話到了關鍵的地方,所以二人說話的聲音都小了起來,不過那人的記憶力一定很好,所以才會將下面那一批溜兒斤兩說得清清楚楚,豪不含糊:“我要買七斤三兩九錢四毫……棕油。”
老掌柜劈哩啪啪打著算盤,然后面有難色,說道:“這價錢有些問題,這位客商,咱們入內室再談吧。”
“如此也好。”
老掌柜吩咐伙計在外面看著,便領著這位客人進了后室,伙計此時才知道,原來這人不是來買油,竟是來賣油的,不由伸了伸舌頭,心想自己剛才幸虧沒有得罪這個做香油生意的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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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香油商人,自然是范閑喬裝打扮的,他隨著老掌柜入了后室,才發現這和自己想像中的接頭地點完全不一樣,竟是天光清透,一片光明。
沒有茶水,沒有寒喧,老掌柜盯著范閑的雙眼,蒼老渾濁的眼中帶著一絲審慎,說道:“客人從南邊來?”
范閑點了點頭。
老掌柜做了個請的手勢。范閑在心里嘆了一口氣,心想言冰云弄的這套程序實在是有些繁瑣,無奈何只好將自己牢牢記住的另一個數字報了出來。
直到此時,老掌柜才確認了對方的身份,整個人才放松了下來,從袖子里哆哆嗦嗦掏了半天,將一把淬了毒的小刀子擱到了手邊。范閑明白,如果來的人是齊國的探子,這位老掌柜必須在第一時間內了斷自己。
這也是為什么言冰云被生擒之后,一直覺得很屈辱的原因。
老掌柜看著他,開口說道:“大人在監察院里任什么職司?”
范閑搖搖頭說道:“我想眼下的狀況不允許我們啰嗦。”
老掌柜苦笑一聲:“已經一年了,已經整整一年沒有收到上面的消息,頭目出事之后,朝廷一直沒有派人來接手,我還以為朝廷準備讓我們進入沉默期。”
所謂沉默期,就是潛伏在敵國的密探系統一旦出現缺口之后,便會馬上停止一切運作,以免曝露,這個時期有可能只是一個月,也有可能是……十年。
范閑皺皺眉,言冰云這個大頭目被擒,本來是兩國諜戰里最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因為言冰云自身并不需要承載運送情報回國,親身打探這些危險的事情。但是長公主玩了這一手,卻讓整個監察院北方的網絡都陸入了癱瘓。
言冰云一直在北齊人手上,朝廷及監察院方面自然不敢冒險與這些下線聯系,所以才會造成這一年的空窗。
“我希望一年的停頓,大家的身體沒有生銹。”
“請大人放心。”老掌柜知道面前這人既然能夠前來接替言大人的職司,那一定是院中了不起的大人物,而且隱隱能嗅到對方身上的血腥味,老掌柜回答得格外小意,“請大人發令。”
“三件事情,有急有緩。”范閑看著面前這個老人,知道這一年里對方乃至下面那些不知數目的院中密探一定過的非常艱難,就像是漂泊在外,無處歸家的孤兒一般,所以刻意將話語放輕柔了一些:“最急的事情,馬上查出來肖恩被關在哪里。第二件事情查一下太后與皇帝之間生出嫌隙的其正理由。”
這是范閑一直不明白的一點,那位年輕皇帝似乎有些吃多了撐的。
老掌柜面色不變,雖然知道這兩樣任務無論哪一椿都是極困難的事情,只是靜靜等著面前這位大人發布第三條命令。
“查肖恩的事情要快,宮中的事情可以緩緩。”范閑沉吟道:“至于第三項命令,我想你應該清楚,內庫這些年一直在向北面走私。”
老掌柜瞇起了雙眼,眼中頭一次出現異樣的光彩:“那是信陽方面的問題,大人,院中終于決定動手了?”
范閑搖搖頭,輕聲說道:“查……給我查的實實在在,不過一根毫毛也不要動他們,但要把所有能控制住的關節都控制住,將來如果院子要動手的時候,你要保證手中有的東西,足夠將這條線路打獵的一干二凈。”
“明白。”老掌柜知道這是長線任務,可以慢慢來。
范閑心里卻在想別的事情,崔公子那件事情不知道是不是丈母娘故意在試自己,還是對方目前有求于己,所以暫時忍讓。雖然言紙的事情,廣信宮的事情,信陽方面一直不知道是范閑做的,但是刑部大堂上的沖突,卻讓他與長公主的矛盾漸漸浮出了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