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阜遠舟帶著人進入榆次山脈的第十三天。
京城,皇宮。
阜懷堯將改好的奏折放在桌上的左上角,看向下面說完了事還沒打算走的莊若虛,問:“還有事?”
莊若虛遲疑了一下,“臣聽說,近來宮里似乎不怎么太平?”
“還行。”阜懷堯不置可否。
“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嗎?”
“都是瑣事,不算特別。”
“可是藺統領似乎很忙?”
“身為宮中禁衛統領,他若是清閑才叫人憂心吧。”
“……”繞彎子是繞不出這位陛下的手掌心的了,莊若虛只好有話直說:“最近刺殺爺您的人多了很多,但是臣不記得這段時間您有做什么會引起這波刺殺的事情。”
就算被釘在最招殺手榜上也是該事出有因的啊!
阜懷堯很平靜,“想殺朕的人多得是了。”
“臣說了,最近您沒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莊若虛無奈地道,“三爺那頭出了什么問題嗎?”
“你查到了什么?”阜懷堯反問。
莊若虛微微猶豫,“帶著官員提前沿路打點的人是連晉的親衛,連晉實際上沒有去宿州是么?寧王殿下一路稱病,也是因為他并不在車駕上?”
“所以?”阜懷堯很耐心地在等他的結論。
“所以爺您是故意派走三爺的?”莊若虛大膽猜測,話語倒是婉轉婉轉,“臣一直覺得,宿天門的事情恐怕三爺在其中……不是個不相關的角色,因為宿天門的事情,您決定和三爺分頭行動?”
阜懷堯沉默了片刻,“你有什么發現?”
“昨天臣和齊然在京城中一處叫做思雅棋館的地方看到了申屠謖雪邀約聞人折月在那里談棋,他們坐得隱秘,臣等也是碰巧撞見的,”莊若虛覷了覷他的臉色,“然后,申屠謖雪的侍從和棋館里的一個伙計不知為什么起了矛盾,打了起來,那個伙計被申屠謖雪的侍從撕了人皮面具,臣就看了一眼,發現他相貌和二十年前剎魂魔教教中的一員,啞巴安——阿木尼爾極是相似。”
他雖不是巨門中人,但是因為是太子伴讀,所以接觸的事情也很多,才會認出來,驟然看到的時候,不知有多么驚訝。
近來京城諸多風波中都隱隱有著剎魂魔教的影子,他禁不住開始懷疑當年魔教覆滅的真相。
或者說,十四年前白道大張旗鼓剿滅的魔教余孽里,究竟有多少是真正的魔教精銳?
阜懷堯目光輕動,道:“申屠謖雪什么反應?”
“他倒是沒有什么反應,似乎并不認得阿木尼爾。”莊若虛道,旋即頓了一下,“不過……齊然說,他見過三爺和蘇酒才一起去思雅棋館,臣去附近查過,確實有不少人見過三爺幾次。”
只是那里太不起眼,亂中取靜,若非偶然,實在很難查到。
“……然后?”
“臣本想帶人去秘密查探一下棋館,但是昨晚那里就已經人去樓空了。”莊若虛有些懊惱,思雅棋館里的伙計太過精明,守在那里的他的人根本就沒察覺。
“你覺得遠舟和剎魂魔教有關系?”阜懷堯直接點明了他的心思。
莊若虛緩緩點頭,“臣最近去查了很多關于剎魂魔教的資料,其中提到,魔教左使便喚作秦儀。”
有些東西,不是巨門就一定能查得到的,魔教左右使本就神龍見首不見尾,比教主慕容桀還更神秘,是剎魂魔教少數人內部人才知道的存在。
恰巧同名同姓,這點未免太過撞巧了。
阜懷堯沒說話,似乎在想些什么。
“之前京城中風波連連,其中剎魂魔教的毒藥就屢次出現,臣本以為是魔教復燃,現在看來,如果三爺是魔教一員,那么事情恐怕就不簡單了,”莊若虛不知道丁思思的事情和之前申屠謖雪對阜懷堯說的那些往事,倒是猜到了幾分,“所以臣想,剎魂魔教和宿天門之間說不定有什么淵源,而此事之中,也許魔教是背了黑鍋罷。”
他覺得阜遠舟不會害自己的兄長。
“是不是黑鍋……還不能肯定。”阜懷堯淡淡道。
莊若虛忍不住揣測他的臉色,“爺早就知道三爺和魔教有關系了?”他記得永寧王的師門一直是個謎。
“不,朕只知道他和宿天門有關系。”阜懷堯道。
莊若虛皺了皺眉。
阜遠舟的身份當真是撲所迷離,他現在都覺得一團亂麻——遑論是身世還是經歷。
“那么現在讓三爺出行……”莊若虛小心翼翼提起這個話題,甚至不敢說“離開”兩個字,“會不會不太好?”
畢竟作為一個知情人,阜遠舟帶來的助力無疑是巨大的。
而且若是他真的和宿天門或者剎魂魔教有關系,留在朝廷里,也是一張頗有裨益的底牌。
阜懷堯緩緩垂了垂眼簾,睫羽長長,掩下寒星雙目中的無可奈何,“沒有什么好不好的,朕本是打算讓遠舟再也不要攙和進來,但是他不聽朕的話。”
抱有試探之意的莊若虛一下子愣住。
看著他頗有些目瞪口呆的模樣,阜懷堯忽然很想大笑三聲,嘲笑一番這個心腹的承受能力太差,但是到了最后,冷漠慣了的表情理智慣了的動作還是發生不了變化。
看看吧,這就是所有人心中的天儀帝,什么都可以犧牲什么都能理智冷靜,即使是心愛之人都不例外,公正無私到了像是神一樣的地步,一旦做了什么摻雜了感情的事情,都會收獲這么一份瞠目結舌的目光,好像他就是原則和責任的化身永遠做事不會出軌。
他是該慶幸還是該悲哀?
莊若虛驚訝過后,眼神變得微微復雜,“爺,我沒想到您這輩子第一次動了私心,竟是為了別人。”
“……朕并沒什么想要的。”阜懷堯道,淡然的語氣漠然的神色,好似真的是九天之上無情無欲的神佛,頂天立地一世不倒。
“您什么都不想要,那為什么還要讓三爺離開?”
這般言辭讓阜懷堯想起了那天氣勢洶洶沖來御書房的蘇日暮悲從心來的模樣,心下不知為何突然一片惻然,被冰霜壓在心底。
做了就不會后悔,承認了愛就不會否認,他在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伴讀面前坦坦蕩蕩道:“朕想護著他。”
他生平二十二栽,為父皇為朝廷為天下為黎明百姓,這是他僅有的一份私心而已。
莊若虛不懂情愛為之何物,只是看了他端坐筆直臉色冷然的模樣,莫名的覺得難受,卻是反問:“爺為什么覺得三爺離開了您就能保護他?”
“他陪在朕身邊,伴君如伴虎,何必呢?”
年輕的帝王坐在高高的龍椅上,語氣淡漠叫人聽不出情緒起伏,仿佛事不關己,烏發如墨襯得臉色越發霜白,繡著九天騰龍的雪色帝袍一路墜垂在地,端的是精貴無雙威儀蓋世,只是身側孤零零的,什么依靠都沒有,當真高處不勝寒!
“朕也許不是什么流芳百世的千古明君,但是平心而論,朕對得起這玉衡天下,為了江山,朕染了手染了心,什么都往里折進去了……你們說朕沒有私心不為自己著想,可是如今朕不知道自己能為自己做什么,只是唯獨一個阜遠舟,朕舍不得。”
他的語速不緊不慢和素日里沒有什么分別,莊若虛卻聽得有些怔然。
阜懷堯輕輕摩挲著手上開始褪色的廉價手繩,“朕是皇帝,是玉衡的主子,要大仁大義,要大公無私,為了玉衡,朕必須要做什么必須不能做什么,都是明明白白擺在那里的,可是朕不想哪一天青史留名玉衡一統,所有人都過上了好日子,但是遠舟卻要在皇陵里等朕百年。”
這樣的踏腳石,他踩得心肺劇裂。
莊若虛深呼吸了一口氣,平靜自己這一剎那的震撼。
即使是作為天儀帝身邊最親密的心腹,他都從未見過阜懷堯這般模樣。
冷情鐵血的男子將心底最深處的感情血淋淋地鋪陳在他面前,似乎這樣子挖開了疼過了傷疤就能好得快了,倒叫旁人聽得五味瓶翻倒心魂不寧。
“爺,我知道您是為他好……”莊若虛緩緩將自己的思緒理順,神色復雜難解地給出了自己的看法,“可是,您在做這個決定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三爺是怎么想的?”
當日朝廷上阜遠舟抗旨不遵的場景還歷歷在目,那個驕傲的王侯一瞬眼眸破碎的悲哀教人此生難忘。
“……朕想過,”阜懷堯閉了閉眼,平復心中細微的激蕩,緩緩道,“他難過,他傷心,他不肯走,他求著朕讓他留下來,他甚至跟朕說,在離開和死之間選擇,他寧可死……可是朕最怕的就是他有這樣的想法。”
他連噩夢里都怕他出什么意外。
莊若虛微微仰頭望著他,“您覺得把他留在身邊,他只會越陷越深?”
阜懷堯勾了勾唇角,但是并無笑意,“若說這一生朕最后悔的一件事,那必定是當日宮變之時沒有一鼓作氣殺了他。”
結果,一念之差,一時不忍,一世不忍。
“您現在想過殺了寧王?”
“已經晚了。”
莊若虛沉默了一下,才道:“您覺得將三爺放在身邊就會害了他,那你想過沒有,以三爺的能力,是您護著他還是他佑著您?”
阜懷堯微怔,“什么?”
莊若虛慢慢組織語言來形容自己的想法,“您怕的無非就是會害死三爺,但是您別忘了,三爺是天下皆知的神才,智計才能無雙,您能用盡辦法保護他,沒有人可以說您是錯的,只不過,若是他想,他守著您和這天下,又有何難?”
阜懷堯眼神微顫,忽覺有些茫然。
莊若虛無聲地嘆氣,“爺,既然您承認你不想三爺死,為什么不試著去賭一把?”
“賭什么?”他還有可以下的賭注嗎?
“用你們自己做賭注吧,”莊若虛沉聲道,“若是兩劍相敵只會折損其一,若是并劍而相,也許就能所向披靡……您能護著這天下,為什么不信自己能護著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