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響,雨簾迷霧之中的他緩緩睜開了比星辰還要亮麗的眼睛,如同懵懂的孩子再次打量他劫後重生所見到的世界,他的目光在一瞬間凝聚,無法想象,此刻他的雙瞳中印出的竟是一雙與他極爲相似的眸子,只是這雙眸子之中透露出來的光輝不如他這般冷傲與清冽,卻是閃爍出一種禍亂人心的魅惑與幽絕,那是俗世中人不能抵抗的誘惑,然而刻在他心中的卻是刻骨的痛恨與憂傷。
如此熟悉的一雙眸子,在記憶裡反覆出現,並不是因爲這雙眼睛像他,而是這雙眼睛本就是“她”。
那個深藏在記憶裡帶著嘻笑與愛憐的聲音,那個被無情的殺戮與鮮血淹沒的聲音,那個讓他尋找了十二年曾無數次渴望聽到的聲音。
“弟弟,聽說穿過那條若耶河,就會見到一座雲霧繚繞的神山,山頂上住著好多好多的神仙,那些神仙都有好強好強的本事,能呼風喚雨,變幻法術,姐姐也想著等到哪一天,我們也爬到那座山上去跟神仙們學好本事,將來就不受鄰里那些兇巴巴的高個子們欺負了。寒憶,你說好麼?”
他永遠都還記得那一次溪水河畔的遙望,她隔著河流帶著憧憬望向了遠處的高山,告訴他說,她一定一定要翻越過那一座山,找到神仙的寶殿,找到屬於他們的天堂。
他永遠都記得,當鄰里的哥哥姐姐們將他包圍拳打腳踢的時候,她總是拿著一條細細的長鞭,如同發了狂的小獸一般衝過來,將壓在他身上的那一羣人嚇跑,然後抱著他痛哭嚶泣:“爲什麼,夜蘭山莊的叔叔伯伯不愛我們,就連爹孃也不愛我們,他們都說我們是天降的災星,因爲我們與生俱來的胎記,所以他們一口咬定我們是天降的災星。仗著年長高大,就總是欺負我們,弟弟,姐姐討厭他們,姐姐一定要學好本事,然後回來好好教訓他們,讓他們再也不敢欺負你?!?
記憶裡的聲音總是模糊了又清晰,難道真的是從那時起,她便已暗下決心將夜蘭山莊裡所有的人都殺掉麼?這就是她要給夜蘭山莊所有欺負過他們的人鮮血的教訓?
他永遠都記得那一天,她一個人揹著爹孃偷偷的爬上了雲霧山,便一去不復返。出去尋找了一天的爹爹空手歸來,帶回的只是她失足跌落懸涯的死訊。他也以爲,從那一天後,他便永遠失去了他在世上唯一愛護他的姐姐,他的至親。
而那一年,他們正好十歲。十歲的糼齡,夜蘭山莊裡夭折的生命,連屍骨都不曾留下。
然而,卻在五年後的一天,讓他意外的見到了返回家鄉的她,卻是那般殘酷的情形。
一枝紫色幽蘭,一襲藍色衣袂,一曲天籟簫音,一夜之間奪走了夜蘭山莊所有人的生命。
他看到了她被風吹開面紗後的臉,他看到了那一雙與他極爲相似的眼睛,他更看到了映在她脖子上藍色的胎記。
那一刻,震憾如雷一般擊在內心,驚喜化爲悲憤的仇恨,他驚喜於她並沒有死去,然而,他又悲憤於那個以“小煙兒”爲名的姐姐從此與他背向而行,不同的道路軌跡只能以毀滅的形式交際。
他認出了她,同樣,他也永遠再次失去了她,重逢即是永別!
整個墓室陷入沉寂的靜默之中,唯有雨簾墜落如珠,將煙霧中站立許久的兩人淋溼。
很快,衣衫浸透,相峙對望的兩人臉上掛滿了雨水,一滴滴,晶瑩剔透,宛若珍珠,從他們一樣傾華絕代的臉上滑落。許久,那“珍珠”已分不清是雨滴還是淚水。
所有人都癡羨的看著眼前的這一幕,因爲這不僅僅是一種美的享受,而是天外的神話,是人世間所不能重演的傳奇。也許這兩個人本就不該在同一片天空下出現,而重逢於人世間的緣根本就是一個美麗的錯。
許久,靖寒憶強忍著心中如潮水般的翻涌,不吐一言,只要這樣默默的注視便已足夠。
與他較爲相似的容顏,卻是不一般的氣質。
他冷傲,她妖異。他高華,她嫵媚。他剛毅,她陰柔。他悲憫的俯看人生,她卻能笑著看一個個生命的死去,如魔一般的妖孽惑衆。
他手上固然沾有鮮血。而她的手上,冤魂卻已不計其數。
到底是愛,還是恨?是遺棄,還是守護?
如此矛盾的掙扎長伴了他七年,他無時無刻不渴望著重逢。
而真正重逢的一刻,他到底又該怎麼做?
“寒憶。”寂靜的墓室裡突然響起了女子清潤的聲音,她將一隻如同美玉打造的纖手撫上了他的臉頰,說出了第一句話:“寒憶,爲什麼總是這樣不珍惜自己的生命?”
靖寒憶的眼瞳燦然瑩亮,雨淚似墮,他卻忽然別過臉,躲過那隻手的愛撫,轉身,不願讓她看到自己的表情,他冷聲問道:“你爲什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白衣女子輕聲嘆道:“我一直在外面看著你,一直跟著你來到了這裡。”她的語氣裡有一種彷彿長輩對孩子的關愛與心疼,“寒憶,姐姐不希望再看到你做傻事。”
靖寒憶突然暴怒:“你早已遺棄了所有的親人,又爲何要來管我的死活?”
白衣女子震愕,良久無語。她突然展開雙袖,將他擁進懷裡,泣聲道:“對不起。寒憶,姐姐只能跟你說對不起。”
“不要碰我!”靖寒憶猛地將她推開,踉蹌的退了幾步,一雙眸子因爲極度的憤怒與憂傷而變得極爲透明,“你爲什麼會變成這樣?你爲什麼會如此殘忍的將夜蘭山莊裡所有人都殺掉?那是我們的家呀!你連爹孃都不放過,你告訴我這一切到底是爲了什麼?七年前的那一次血案,你到底是受誰指使?”
白衣女子怔了良久,悲哀,嘆息:“寒憶,那一夜,你看到了一切麼?”七年前的往事是她不願去回憶的傷痛,那一夜,她的確殺了很多人,那些人都是夜蘭山莊裡的親人,她自知罪孽身重,但也無法挽回,許久以來,她都已沒有了眼淚,因爲她沒有可以傾訴的親人。
而此時此刻,她只想將這世上唯一還活著親人擁在懷裡,用心來關愛,呵護。然,靖寒憶的眼裡卻只有深切而悲痛的敵意,他不會再接受她的愛撫與關心。
也是呀!對於一個江湖名俠來說,有一個殺人無數與正派武林爲敵的魔頭姐姐並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情。她又有什麼資格乞求他的原諒!
“那一夜,我躲在牆角,就是想看清這個殺了爹孃的兇手到底是誰……”靖寒憶的情緒控制彷彿也忍到了極限,素來淡漠平靜的他居然也會厲吼哭泣,他突然吸來那把插在地上的御月神劍,倏地指向了眼前的白衣女子,沉下聲道,“可是,我沒有想到,那個人竟然是你!居然是你親自動手殺了爹孃,殺了夜蘭山莊所有人,毀了我們的家。”說到這裡,他彷彿不忍再回憶,眉頭緊蹙,看向白衣女子的表情,苦笑,“你可知,我在爹孃墳前發過誓,血債必要血償!”
白衣女子看著這個用劍指向她的男子,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眼裡竟然露出了欣喜的光芒:“寒憶,你長大了,也變強大了,姐姐心裡很是高興呀!”說著,她竟似沒有看見靖寒憶手中的那把劍,蹁躚起步,就要向他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