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兄,這麼冷的天你怎麼出來了?你傷還沒好快進去休息著”風涯走過來緊張的說。
風逸用食指放在嘴邊給他比了一個“噓”,然後輕聲說“晚上睡不著出來走走,我們到那邊去說。”隨後,兩人走到房間一側的欄桿處,斜倚而談。
“堂兄,對不起,我欠你們一個道歉,那天闖縣衙是我太沖動,太自不量力了,我沒想到會害你受這麼重的傷,差點丟掉性命,其實那天你們跟我分析的每一個字我都瞭解,但是不知道爲什麼我還是去做了,心裡總有一個聲音在告訴我,如果我不去做,可能這輩子都再也沒有衝動任性的機會了。呵呵,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了”風涯半趴在欄桿上,雙手交叉,沉重自責。
風逸背靠欄桿,雙臂隨意支撐,釋然一笑“風涯,這件事我已經原諒你了,雲依也不會再怪你,你隻身闖入縣衙雖說衝動,卻至情至性,不必太過自責了”風逸眼看這句話並沒有讓風涯輕鬆絲毫,於是決定跟他深入談談。
“風涯,我們雖然是堂兄弟,可是自小接觸不多,就算是這次離宮你對我和雲依的態度情緒變化之快常常讓我們措手不及,從來沒有跟我們開誠佈公認真正經的說過話,說明你對我們從來沒有真正信任過,可是我覺得這不是你的本意,皇上說你性情古怪,還有這次的明知不可爲而非要爲之的不管不顧,在我看來這些並非不可解釋。”風涯擡眼盯著風逸那一抹淡淡的笑容道
“出宮以來,我一直在熱情和冷漠之間來回掙扎,在成熟穩重和衝動任性之間左右搖擺,在鬥嘴抱怨和充滿戾氣之間前後矛盾,所以才讓你們措手不及,父皇說的沒錯,我的確性情古怪,還需要作何解釋?”
“讓你體現出如此古怪性情的真正原因是你內心深處的善惡疑惑,愛恨迷失,就像今晚你睡不著是不是因爲你們的計劃?”風逸目光堅定,字字句句說到風涯心裡,雖然他並不知道風涯到底發生過什麼,但是這些情況風逸和雲依早已察覺。這些話讓風涯心中爲之一動,他沒想到第一個看明白他的人會是風逸。
“你都知道了?”風涯目光凝聚。
“是,雲依已經把你們的計劃告訴我了,明天他們就會去找難民了,你是在爲這件事生氣?”
“不是生氣,是有些難以置信,幾天前我們親眼看見衙役是怎麼對待難民的,而難民又是怎麼對待山莊的,那個壯觀場面我到現在還記得,一向以行俠仗義爲初衷的山莊應該比我們更清楚,他們怎麼忍心把難民再牽扯進來”風涯直了直腰,說出自己的疑問。
“難民有難民的力量。”風逸解釋。
“可難民是弱者,無辜被南墨欺壓多年已是不易,再來幫我們完成此事如何忍心?”風涯言語間有些激動,可以看出他的憤恨並沒有消失。
“他們是弱者,他們是無辜,可是除了他們之外,誰不無辜?任何人被命運捲入這場紛爭都是不幸,正因爲他們是弱者,所以才需要付出更大的代價來保全自己。”風逸平和臉上笑容逐漸消失,他試圖緩解風涯的氣憤。
“弱者爲了保全自己付出更大的代價,肉食者卻可以爲了自己的私慾任意妄爲,還有俠義者竟可以爲維護初衷不顧生死,憑什麼良善之人就要受此災難,爲惡之人卻可以逍遙法外,正義之人卻要承擔重任,世間還有公道嗎?”風逸的平和並沒有緩解風涯的氣憤,反而風涯的語氣比從前更加激烈,甚至發出靈魂之問。
風逸看著風涯微微笑道“公道自在人心,它當然存在,同樣不公道流轉於天地,也從不會停止,只是亂世橫行,願意維護公道的人越來越少了。如果你感受不到公道的存在,說明你還沒有力量去擁有它。”
“沒有力量?”
“嗯,我一直認爲維護公道比縱容不公道要艱難的多,因爲良善的前提是底線和力量,它不應該只是一把保護傘,更應該成爲一把利劍。而爲惡,不需要考慮這些,難民是良善弱者,可他們缺失的恰恰是力量,所以爲善比爲惡都更需要智慧和力量,還有付出的代價。物以稀爲貴,公道之所以珍貴,不正是因爲難得嗎?”風逸轉過身來換個姿勢和風涯同向。
“你說是山莊把難民牽扯了進來,可山莊最初的目的難道不是爲了幫難民?山莊和難民同一個目的同一條心,怎能不牽扯?幫山莊也許會受苦,但何嘗不是幫他們自己,而山莊幫難民同樣也是幫自己,互惠互利,有何不可?”風逸繼續說道。
“可是南醉和易霜……”風逸猜出風涯想說什麼,於是接過話繼續道
“也許你認爲南醉和易霜爲難民付出太多,他們明明知道南墨的所作所爲,明明有力量可以徹底解決此事,爲什麼偏偏還要對南墨太多心軟,是不是?”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明白”風涯抿抿嘴,卻總歸心有不甘,風逸看出他的心思。
“他們是世間難得的正義之士,他們爲自己想要的做出最大爭取,即使結果殘酷,何嘗不令人敬佩?力量越大,被寄託的希望就越大,承擔的責任也越重。可是如果沒有他們的力量,就連爲善的資格都沒有了。何況私心慾望人皆有之,又有誰能真正說得清善惡公道的真面目,有時爲惡之人也會有不得已的苦衷,有時良善之人也會使用非常手段,行俠仗義未必就是快意恩仇,也可能是鮮血淋漓。風涯,你重情重義,至情至性,只不過有時候太過認真了。”風逸清澈的凝視著遠方,一番層層遞近的善惡公道論讓風涯動容,其思維深度,思想境界更不免讓他深刻思考。
可是就算聽了這些,那個深藏的心結也不是一時半會可以打開的,今晚,趁著明亮浩瀚的月光,風涯一時震動,對風逸說出了自己的故事。
“我的生母柔妃是一個非常溫柔善良的女子,從我記事起在後宮衆多嬪妃中父皇真正傾心的只有母妃一人,正因爲如此,遭到了其他妃嬪的妒忌,朦妃跋扈,慧嬪狠毒,爲了父皇恩寵,幾次三番明裡暗裡欺辱母妃,皇后沉默,憐貴妃中立,爲了不讓父皇擔憂,母妃都一一忍了下來,可他們還不滿足,皇后爲了給她的大皇子掙得出路,竟然暗中指使憐貴妃在我和母妃的飯菜中下毒,剛好那天我因爲生病沒有胃口才躲過一劫,可是母妃卻是活生生被她們給害死了,連同腹中七個月大的骨肉一同隨母妃而逝,即便如此臨終前母妃還囑咐我不要記恨任何人,當時我還小,什麼都不懂,直到後來過了好久我才查清楚,可是我怎能不恨?我相信以父皇的智慧早就看穿一切了,於是我帶著滿心的憤恨去質問父皇,父皇默認了一切卻告訴我皇后和憐貴妃在朝堂勢力太大,輕易動不得,從那以後父皇便在沒有提起過此事,這些年整個皇宮除了我母妃還有太多太多無權無勢又不擅權術的人便被他們殘忍的害死,而有權術之人相互鬥爭,不死不休。”風涯沉重無奈的講述自己的故事,眼珠裡盡是閃爍著迷離,風逸認真傾聽,腦海中浮現出壽宴上一個個風涯提到的人,有些人還能從外表看出來,有些人根本不著一點痕跡,他也終於明白風涯變成今日這樣的原因了。突然風逸腦海中閃現出一個畫面,那年除夕夜皇上對月思念。
空氣突然安靜許久……
“難怪皇上大壽那天,你會那樣凌厲,原來是因爲那是憐貴妃的宮女”風逸明白了。
“其實這些年即使我在宮中不學無術,任性古怪,但是從未如此招搖的跟憐貴妃過不去,那天,我也不知怎麼了。從母妃死後,我越來越明白嬪妃派系明裡暗裡鬥爭連同前朝臣子和皇子公主都機關算盡,風澈歹毒,風漠乖張,風津消沉,就連沁兒都是從小自私自利,父皇能夠遊刃有餘的遊走於各種權勢爭鬥之間,可是我對皇宮幾乎絕望。”
風涯的故事引的風逸暗暗嘆氣,何止是皇宮,就算江湖最痛苦的便是如同風涯這般心存良善卻毫無希望之人。
“這些年在宮中,我把自己活成一個異類,才稍微不被關注,可終究還是不可能徹底躲開。我不明白母妃生前父皇對她的百般恩寵難道都是假的?父皇對母妃可曾有過眷戀?後宮妃嬪對母妃可曾有過歉疚?那些皇子公主他們可曾有過惻隱?究竟是他們天性如此還是後天修煉?我花了十幾年讓自己冰冷,可是沒想到我自以爲如此堅硬的外殼其實這樣脆弱,僅僅半年時間又或許更短只遇到一點溫熱便土崩瓦解,我始終做不到像他們那樣百毒不侵。”
風涯看似平靜實則沉重憤恨的語氣將自己這些年的痛苦委屈和怨恨毫不掩飾的展露在風逸面前,風逸一邊聽風涯的故事,一邊回憶著他口中提到的每一個人,再與自己所認識的他們對比,皇宮果真是最大的戲臺。
“所以,與其說你恨皇上薄情,恨柔妃柔弱,恨皇宮狠辣冷漠,不如說你真正恨的是你自己,你恨自己明明知道世間有多麼殘酷,皇宮有多少陰險算計,卻始終無法做到真正無情,恨自己既想不清楚又無力反抗,時至今日心頭始終有一絲溫熱像刻如骨血,揮之不去,既想徹底拋開又終究被其牽絆,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執著什麼,掙扎什麼,所以才變得性情古怪,愛恨不得”風逸簡短到位的總結直戳風涯心砍,他目光深邃,言語動容,好像在說自己的心聲一般。風涯直直的看著風逸,既有相知恨晚的遺憾又有遇見信任之人的感動,更有想要得到答案的期盼,多種情緒交織盤旋。
“堂兄,你果然不是簡單之人,難怪能讓雲依折服,能讓父皇信任”風涯發自內心的讚歎感動,風逸灑脫一笑。
“我實話告訴你吧,我之所以答應父皇跟你們走這一趟,就是因爲父皇答應我,只要我能完成任務,回宮之後,他會告訴我我想要的關於母妃的所有答案,雖然我不知道父皇對我是否還有隱瞞,也不知道他意欲何爲,可我還是答應了他,不僅爲了似有似無的答案,也爲可以暫時離開那個讓我幾乎窒息的地方,堂兄,你說我太過認真,難道你認爲我不該執著於母妃之死,不該認真於善惡公道嗎?”風涯嘴脣蠕動,不甘的問出心中最後的疑問。
“不,每個人心裡都會有執著認真的東西,你可以執著柔妃的死,更可以認真善惡公道,這是人之常情,若這些都可以放下,你已成佛。”風逸目光的堅毅給了風涯莫大的支持。
“我不知道皇上答應你的事是不是隻是一個條件,但是從我對皇上這麼多年的認識瞭解來看,皇上氣度高遠,胸襟透闊,他大智大慧大仁大義,絕非等閒之人。你從小是在皇上和柔妃的寵愛中長大的,你看到過光明和美好,可其他人未必如此,也許在你看來的陰謀險惡,對於他們來說卻是習以爲常。是否被愛滋養過到底不同,志不同,何須認真?何況是非善惡,因果人性,本就複雜,不是都有答案可言。這半年走下來你也看到了,不止皇宮,任何地方只要有人就離不開江湖,離不開恩怨,在皇宮那樣的地方,你還能保留住難得的良善,實屬不易。可是如果沒有力量去承擔,走到哪裡都是一樣,你的那份最真摯的良善應該留給配得上之人,像是皇上,像是柔妃,其他人,不值得。能夠擁有愛的力量是一種智慧和幸運,可即便是恨,那也需要一種力量啊!”風逸一番深刻的話語不禁解開了風涯的執著心結,更爲他做了信任和支撐的基石。
“力量是什麼?是財權,是人心”風逸最後一語總結。
“堂兄,那你是怎麼平衡愛恨?怎麼擁有力量的?”
“我沒有平衡,也從不認爲自己擁有,我只不過是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大多數人窮盡一生苦苦追尋的,不過是想要找到自己需要什麼,忠於什麼,然後竭盡全力把它守護好而已。”風逸的笑容如同夜空的月亮,清明透徹。
經過和風逸這番夜談,風涯明亮不少,風逸的字字句句如同在他心裡種下了一顆治癒傷口的種子,這顆種子的名字就叫做光明,只等它徹底掃除陰霾,然後開花結果。
“堂兄,我終於知道父皇爲什麼這麼放心的把我交給你們了,雲依俠骨柔腸,劍膽琴心,你智慧灑脫,清朗透徹,你們真的值得父皇的信任。但願有一天我也能夠找到”風涯轉身感慨。
“明天我一定認真配合計劃,直到徹底解決”風涯的目光與夜空的月光深深交融。
“這些日子以來雲依對我的欺壓倒是真的,我跟她的鬥嘴打鬧也是真的,那天在縣衙她對我拼力相救更是真的,堂兄,如果不是這一箭我真的不知道你們之間的感情這麼深厚,讓我著實羨慕感動,你竭盡全力想要守護的就是雲依吧!”風涯玩笑的反將一軍,看著風涯這淡淡的得意表情,風逸真是爲剛纔費盡口舌的開導後悔一刻。他一笑轉身,恢復成之前斜倚欄桿雙臂微撐的樣子,
“怎麼,不行嗎?我跟你一樣母親早逝,隨後不久父王跟著離世,她是我唯一的妻子,更是我唯一的至親,有問題嗎?”後悔片刻過後,風逸大方磊落的回答。
聽到風逸的回答,風涯心中不禁再次感動羨慕,他們能夠如此堅定信任,想必這其中也有不少故事
“堂兄,雲依在你心裡這麼重要嗎?”風涯深刻一問。
“明如日月,不可替之,溫如燭火,不願棄之,淨如溪泉,不忍傷之,近如榻枕,不能離之”
風逸深刻一答,卻含千言萬語。
“堂兄,有時間能不能把你們的故事給我講講?”風涯充滿期待。
“好啊!只是別忘了,手中有劍才能心有日月。”風逸一隻手握拳朝向風涯,柔和而有力的一句“加油!”風涯毫不遲疑的同握一拳,瞬間兩個拳頭默契有力的擊在一起,月光下碰拳成功的一瞬間兩人不約而同笑了起來。
天亮後,山莊照常下山施粥,只待天黑,山莊弟兄悄悄將計劃告訴難民,難民二話不說一致答應誓死相助。然後計劃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