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已經很晚了,小區樓下沒有一個人,廣場上除了整整齊齊的焰火之外,再無其他,街燈悽迷,她在漫天的焰火中迅疾轉身,環顧四周,可是,什麼人都沒看到,一個人人影都沒有。
她沒有看到斯冠羣。甚至連他的氣息都不曾察覺出。
那個人,是打定主意不見面了麼?
蘇瑞的胸口起伏了片刻,然後,她轉過身,走向了保安亭。
如果他執意要躲,爲什麼她不能找呢?
她又不是那種一直躲在原地等著天下掉餡餅的小丫頭!
保安亭裡,值班的工作人員正睡眼惺忪地瞧著電視,看到蘇瑞,他懶洋洋地轉過頭來。
蘇瑞連忙追問方纔廣場上發生的事情。
“廣場有人麼,廣場一直沒有人啊……”保安的表情,也猜不出是真傻還是假傻。
蘇瑞知道,想從他那裡得到線索幾乎是不可能的,可是焰火蒸騰,在這樣的夜裡,每一點光亮,每一簇焰火,都在昭示著一種奇異的訊息。
她知道他在看著她。
在不遠的地方,在某個陰暗的角落,用他慣有的,洞悉的,甚至有點任意妄爲的目光,看著自己。
蘇瑞突然一陣惱怒,她猛地轉身,朝廣場四周的樹叢望了一圈,她並不需要知道他到底在不在,反正,她罵他了,她知道,斯冠羣一定有辦法能聽見。
她就是要罵他,狠狠地,用盡全力地,在這接連不斷的華焰裡,“斯冠羣,你是個膽小鬼!”明明已經儼然如一名君王,他那麼遊刃有餘,那麼氣定神閒,好像一切都能舉重若輕。到頭來,卻要做出這樣膽小的行徑,她不能理解,也無法釋懷,“你以爲留一座城堡給我,就算對得起我了麼?你以爲在我生日的時候放一夜焰火,就能讓自己心安麼?我告訴你,不可能,如果你一開始不能承諾一輩子,就不要招惹我,我警告過你,我就是很纏人的那種女人,你一旦招惹我,就得負責一輩子!”
他們最開始的矛盾,不過是承諾本身,她不想再在世間流離失所,她想要一個男人,對她說一輩子,斯冠羣說,他可以的,他說他可以,她纔會把心交出去,可是,現在,心已經交了,他卻跑了。
“你是個騙子!騙子!”她不客氣地罵著他,她知道他能聽得見。
樹影莎莎,夜風凜冽,七彩的焰火在寂寞的天空如斯輝煌。輝煌的,寂寞的,宛如愛情本身。
剎那輝煌,亙古寂寞。
蘇瑞的嗓子終於沙啞,她罵到無話可說,她已經無話可說。
可是,仍然,無人應答。
“有本事,你一輩子都不要再出現,那麼,就算死後再見,我也不會原諒你!”蘇瑞最後用一句異常斬釘截鐵的話來結束了一切,在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她全身的力氣彷彿都抽空,眼淚滑落。然後,一個人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蘇瑞驚喜地轉身,卻是Alex。
“回去吧,蘇瑞。”他輕聲道。
蘇瑞低下頭,她不想丟臉,可是,眼淚卻止也止不住。
Alex終於沒有忍住,手臂一收,將她摟進懷裡。
嚶嚶的、壓抑的哭聲,從他的懷裡傳出,也透過長長的電話線,傳到另一個人的耳邊。
“真的再也不見麼?”一個人在旁邊問。
依舊是很乾練的套裝,高高的髮髻,還有精緻的妝容,卻是安雅。
已經消失了許久的安雅。
在她面前,在陰暗的角落裡,一張高高的椅子背後,男人沉默著,背對著她。
“她也許真的不會原諒你。”安雅低聲道。
被自己愛著的人誤會,該是多麼難過的事情,蘇瑞這樣的話語,既是傷人,何嘗不是傷己?
“我只怕她會原諒我。”椅子背後的男人終於開口,磁緩的聲音,淡然,沉靜,彷彿一張老舊唱片,輕吟成經典。
安雅抿著嘴,又露出抱歉與內疚的表情來,“斯總,對不起,我不該……”
“沒關係,你能回來,我已經很欣慰。”男人打斷她,淡淡道:“對你,我是虧欠的。”
“不要這樣說,不要這樣說。”安雅使勁地搖頭,不知爲何,話到嘴邊,卻已經變成了哽咽。
如果早知道,如果早知道……
如果早知道,她也許更願意成全,儘管結果不會改變。
“我一直不想利用身邊的人,到頭來,卻還是利用了你。斯傑現在怎麼樣了?他想做什麼,就讓他做,只要不太過分,隨他。”斯冠羣淡然道:“那件事,你知道該怎麼處理。——不過,胡娟的事情,你們做得實在不乾淨。”
“我們沒料到蘇瑞會在當晚去找她。”安雅低頭道。
“沒事。”斯冠羣的手擡起頭,抵著額頭,“別讓她知道。”
——也許,真相與假象,真的是一件很難分的事情。
我並不是什麼好人,蘇瑞。
除了面對你。
蘇瑞被Alex扶著,重新回到樓上,在門口的時候,蘇瑞掙脫了Alex的手臂,示意她沒有問題。
她在門口深吸了一口氣,確定自己的表現完美無缺之後,才推開門。
站在門口的是蘇媽媽,她擔憂地看著自己的女兒,實在有點不明白,爲什麼女兒一看見焰火,就直接衝了出去。
難道有什麼人在等著她麼?
“沒事,只是覺得焰火太美,想近一些看。”蘇瑞卻勉力地笑笑,儘可能輕鬆地回答。
蘇媽媽還是狐疑,事實上,真正讓蘇媽媽擔憂的,反而是Alex。
又是Alex將她送回來的……
已經要嫁人的人了,不應該和其他男人走得太近吧,即便是朋友,似乎也不太合適,蘇媽媽覺得很擔憂。
“梵亞呢?”蘇瑞踏進房間後,兀自問道。
“不知道,一個人在洗手間裡,也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他剛纔一個人喝了好多酒。”李艾在旁邊回答道,然後,她若有所思地望著門外漸漸歇成灰燼的餘屑。
她想,她知道蘇瑞爲什麼會衝下去了?
那麼,正如之前所猜的那樣,斯冠羣終究會回來找蘇瑞的麼?
蘇瑞顧不上安慰其他人,事實上,剛纔撞壞他的東西,她一直耿耿於懷,在莫梵亞低頭撿起那件東西時,他臉上的傷痕,那麼深刻。
也許是很重要的東西……
她敲了敲洗手間的門,門是鎖著的,裡面傳來嘔吐的聲音,那傢伙,明明酒量不行,居然也玩這種自斟自飲的把戲,難怪會吐。
蘇瑞並不擔心門被鎖住的事實,她還有一把備用鑰匙在外面,主要是爲了防止樂樂把自己鎖在裡面。
毫無困難地將洗手間的門打開,蘇瑞信手又將它重新合上。
莫梵亞果然是喝吐了,趴在馬桶邊,吐了個死去活來。
蘇瑞闖進來的時候,他剛剛吐完,一臉慘白。
“漱漱口吧。”蘇瑞蹲過去,順便接了一杯漱口水,給他。
莫梵亞接過來,仰脖漱了一會,然後吐掉,並不看蘇瑞。
他覺得很丟臉。
原來香檳也是那麼醉人了,他記得自己的酒量不止那麼少,可是,今晚真的太容易醉了。
“真是,喝啤酒都會醉的人,怎麼改喝那麼多香檳。”蘇瑞微笑著嗔道。極力不去注意他的狼狽。
可是,她何嘗不知道,莫梵亞會喝酒的原因。
在她推開他,衝下去的時候,對莫梵亞來講,便如同一種遺棄。
“梵亞……”她跪坐在他身側,想說道歉的話,又覺得這種話說出來太過虛僞,也許什麼都不說,纔是最好的仁慈。蘇瑞垂下眼簾,突然看到之前被她撞落的錦盒,她伸出手,將錦盒拿了起來,“這是什麼?”
莫梵亞微微一驚,就要伸手去奪回錦盒,可是,他的動作到底慢了一步,蘇瑞已經將錦盒的蓋子揭開來。
然後,她看到了一個琉璃製成的小人兒。
正在敲著架子鼓、扎著馬尾辮的小人,淡淡的光亮從底座映出來,照在小人精緻而青春的臉上,笑靨儼然,而眉眼玲瓏,赫然是蘇瑞的模樣。
只是,它已經打碎了,手臂斷成了兩截,底座也有了一條很深的裂縫。
原來,那是他爲她準備的禮物。
可是,卻被她親手打碎了。
“……很漂亮。”蘇瑞怔了很久,才合起錦盒,微笑著看向莫梵亞,“我很喜歡,這是我收到得最好的生日禮物。”
只看一眼,便彷彿能回到從前的日子,還有那一天,某個路癡推開門,看著大廳里正在敲鼓的女孩。
那一刻女孩的臉,已經鐫刻在水晶上,如斯鮮活。
“已經壞了,我再給你換一份禮物……”莫梵亞低低地抗議著,仍然執意要將錦盒搶回去。
蘇瑞趕緊將它藏到背後,莫梵亞則探過身,本是要搶錦盒,卻因爲蘇瑞的動作,他整個人撞到了蘇瑞的身上,蘇瑞一個不妨,被莫梵亞直接壓到了地板上。
洗手間不大,地板是水磨石製成,冰涼涼的,沒有擰緊的水龍頭兀自滴著水,滴滴滴滴,一點點,一點點,彷彿墜在心中。
莫梵亞並沒有起身,他的手臂撐在她的左右,從上方望著她。
他的表情很專注,以至於蘇瑞根本無法動彈。
“梵亞。”她試探地叫了他一聲。
莫梵亞卻突然低下頭,在蘇瑞猝不及防的時候,整個身體都覆在了她的身上,然而,他並沒有吻她,或者做其他多餘的動作,只是將臉埋在她的頸窩裡,呼吸。
濃重的呼吸,帶著香檳的清甜,還有莫梵亞身上特有的清爽的味道,吹拂著她的皮膚。
蘇瑞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卻不敢動。
此時,躺在她身上的莫梵亞,又讓她回到那一晚,他們幾乎要私奔的夜晚:純粹而脆弱。像一個逃學不歸家的大孩子。
只可惜,他們都已經不是孩子了。
再也不是。
“沒事吧。”見莫梵亞突然沉默了,蘇瑞反而有點擔心了起來。
她知道,莫梵亞的酒品很好,即便喝醉了,也不過只是睡覺而已,不過,剛纔他的心情真的不好,而且,地板那麼冷,她總不能留他一個人睡在這裡。
況且,他們在洗手間呆得太久,其他人也會擔心的。
“沒事。”莫梵亞悶悶地回答,顯然,還是清醒的。
蘇瑞這才放下心來。
“那先起來吧……”她這樣說著。
這個姿勢,實在太危險。
莫梵亞卻還是沒有動,或者說,他的人沒有動,手卻輕輕地動了起來。它們在地板上摸索著,找到了蘇瑞擱放在地板上的手,然後,輕輕地,輕輕地,握住。
蘇瑞不敢動。
儘管他們之前上牀也不止一次了,甚至還有了一個孩子,可是,想一想,竟連最簡單的牽手動作,都少得可憐。
而且,莫梵亞的動作太輕太小心,如此翼翼,就好像那盞已經碎掉的水晶,她已經傷過他一次,又焉能再將它打碎一次?
可是,所有的動作並不止於牽手。
他的手指順著她的指尖,掌腹,一寸寸,移了上來,劃過她赤裸的胳膊,短袖,她的肩膀,微露的鎖骨,又一路滑下去,彷彿是個初入塵世的嬰孩,用手指去認識一個人的輪廓。
蘇瑞想動,卻又被他的另一隻手製止了,莫梵亞的動作輕柔而堅定,帶著一種陌生的侵犯感……淡淡的,並不太明顯。
這樣有存在感的莫梵亞,突然讓蘇瑞覺得畏懼。
“梵亞?”她下意識地又叫了他一聲,“大家還在外面等著我們。”
莫梵亞沒有做聲。而他的手,已經一粒一粒,解開了蘇瑞的襯衣鈕釦,然後,慢慢地探了進去。
他的手指修長細膩,冰冷的,如寒玉一般。
蘇瑞身體頓時一僵。
他一路滑下,仍然是堅定的,舒緩的,毫不遲疑的,長驅直入的。
“梵亞!”蘇瑞終於有點急了,他幾乎要越過她的腹部,再往下,也許就不是輕撫那麼簡單了。
可是,她在他的臉上看不見絲毫慾念,莫梵亞只是安靜地靠著她,長眸微垂,明淨宛如琉璃般的眸子澄澈純粹,她不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麼。
“不要動。”他終於開口,有點沙啞的聲音,帶著濃濃的酒氣,還有他自己也不明白的迷惘,“我想知道,你到底是誰。”
蘇瑞愣住。
她是誰?
她是蘇瑞,不然,還能是誰?
“你到底是誰……”莫梵亞卻彷彿對這個問題很認真很認真,他專注地看著她的臉,專注地看著她的眼,她的脣,她的下巴,她臉頰上被他壓出來的淺淺的壓痕,她的手臂,她因爲太瘦,而過於明顯的鎖骨。莫梵亞突然覺得,將每個部位分開看,她是陌生的,只是一具人體,就好像他不能記住的其他女人一樣,可是,偏偏這些陌生的部位,卻組建了這樣一個女人,一個輕易讓他覺得心痛,輕易將他打成粉碎的女人。
那麼,她是誰?
什麼又是愛?
他一直在學,可是,一直不能懂,只能被心底最深層的意願驅逐著,一直向前,可是越往前,越覺得荊棘遍佈,他終於嚐到了心碎的滋味,在那尊水晶砸在地上的時候,他聽到了心中某樣東西砰然破裂的滋味。
他以爲自己已經做好了全部的準備,原來,他準備得遠遠不足。
他不夠強悍,偶爾,他也覺得困惑。
蘇瑞先是一臉迷茫,迷茫於莫梵亞的迷茫,可是,等看清莫梵亞此時的表情後,蘇瑞卻突然釋然了,或者說,她能明白他此時的疑問。
就好像,五年前,她也曾一次又一次地問自己:莫梵亞到底是誰?
不過是個男人,也許好看一些,他和衆多的其他人有什麼區別,爲什麼偏偏就是他。這個是沒有答案的問題,一切的答案,一切的起因,不過是一瞬的心動,一世的沉迷,那只是一種未知的情感,神秘而致命,是海妖的歌聲。
他們是奔赴死亡的海員。許多年後,人們會發現他們臉上奇異的笑容。
這樣的理解,讓蘇瑞突然心疼。她可以惺惺相惜,他們都是一樣的人,只不過,換了個位置。
山水輪流,命運如此公平,誰都不會放過。
這也是一種報應麼?
可是,莫梵亞有什麼錯,即便有報應,也不該發生在他的身上,蘇瑞終於不再製止他的動作,如果他想探索,就由著他探索,即便,他永遠也不會得知答案。
冰冷的手終於劃過平坦的小腹,一直到了禁區,太過冰寒的觸覺,讓她忍不住瑟縮了一下,他的動作,也停在了原地。
然後,吻印在了她的頸邊,很輕很輕的吻,同樣沒有絲毫慾念。
蘇瑞的鼻子突然有點堵,她轉過頭,他的髮絲於是撩著她的脣瓣,清爽的,帶著香波的清香,她垂首,抵著他的頭頂,低聲道:“如果你已經不知道我是誰,那就放下吧,梵亞。”
如果不能再擁有甜蜜,他們又拿什麼去堅持?
她已經受夠了其中的苦,所以,真的不忍,不能,不允許,莫梵亞再遭受一次。
何如忘卻?
“告訴我,怎麼放?”他悶悶地問。
他都不知道是何時拿起的,又怎麼知道怎麼去放下?
蘇瑞啞然。
這個問題,實在太難。
他沉默了片刻,脣始終貼著她的頸邊的肌膚,可是,爲什麼連脣也是冰冷的?許是香檳的緣故吧,此時的莫梵亞,冷得嚇人。
他的手又開始動了,就在準備深入的時候,蘇瑞終於伸出手,按住了他的手臂。
“夠了。”她說。
已經夠了。
不要繼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