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幽暗的牢房裡呆了太長時間,剛一踏出門的珍妮弗幾乎睜不開眼睛——儘管此時的太陽已經沒什麼威力了。
她瞇著眼四下看了看,在看到站在爲她打開牢門的特種兵身後的人時,她的雙眼猛地一亮,大步跑了過去。
「真高興見到你。好久不見了啊。」她開心地說,用力擁抱了雷蒙一下。
「還不到二十四小時呢。」雷蒙微笑著說。
「是嗎?」珍妮弗吐了吐舌頭,「我感覺一個世紀都過去了。」
這時跟在珍妮弗身後出來的莉莎也跑上前,抱住雷蒙的腿,樂呵呵地撒著嬌:「叔叔哥哥,莉莎好害怕呀,就怕你不來救我們了。」
也許是經歷了生死邊緣,也許是莉莎實在很可愛,雷蒙面對小孩子時的心態已經不像從前那樣恨不得敬而遠之了。
他搓搓莉莎的頭頂,柔聲說:「不用怕,我們都沒事了。」
「這樣就沒事了嗎?」
珍妮弗糊裡胡塗地看著他,忽然發現有點兒不對勁,「怎麼就你一個人?道爾頓中校呢?」她迷惑地問。
雷蒙臉上的笑容漸漸隱去,他皺了皺眉,表情沉鬱地說:「先不提他。珍妮弗,有兩個人有事情要告訴你。」
他讓出位子,珍妮弗這才注意到他身後還站著兩個穿著特種軍服的年輕人。乍一看有點兒眼熟,再一看,她就認出來了。
他們就是失散了好幾天的喬和迪克。
「你們倆也沒事了嗎?太好了!」
珍妮弗驚喜地說,滿懷希望地朝他們身後窺了窺,奇怪的是並沒有看到那個本該和他們在一塊兒的人——她心心念唸的丈夫。
「貝比呢?他沒被放出來嗎?」她問,心裡開始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若隱若現。
被她問到的兩個人臉色爲難地互相看了看,目光推讓了半天,最後迪克輕咳了幾聲,低低地說:「斯通太太,我很抱歉要告知您這個消息:斯通先生他……他死了。」
「你說什麼?!」
珍妮弗大吃一驚,她覺得這聽上去簡直是個荒謬無稽的笑話,然而面對著他們神情凝重的臉,她笑不出來。
「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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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極力否認著,拼命搖頭希望把自己從這個噩夢中搖醒,「這怎麼可能呢?前幾天他還好好的,他不是一直和你們在一起嗎?怎麼會突然……」
「就是昨天發生的事。」迪克說,自責地嘆了口氣,「真的十分抱歉,我們眼看著事故發生卻沒法子保護他,這是我們的失職。」
珍妮弗往後退了幾步,嬌小的身軀搖搖晃晃,似乎隨時可能倒下去。
她的眼眶裡噙著淚水,語不成聲地喃喃問著,「幾天前他還和我說話,爲什麼突然就死了?他是怎麼死的?是誰殺了他?還是他生病了?……這到底是爲什麼啊?」
雷蒙走過去攙扶住她,輕輕地按著她的肩膀:「珍妮弗,請你冷靜一點。」
迪克張了張嘴,想再說些什麼,可是看著悲痛欲絕的珍妮弗又實在是說不下去,他把求助的目光向喬那邊轉移。
後者回給他一個苦笑,迫不得已地接替了他的『任務』。
「事情是這樣的。」喬說,
「自從被關進警察局之後,斯通先生就一直沒有開過口,我們以爲他是被嚇著了或者是在擔心您,所以並沒有太在意。然而昨天上午,他突然像發了瘋的精神病人一樣——我爲我無禮的用詞向您道歉,但確實只有這個詞能形容他當時的狀態。他掏出口袋裡的鋼筆,狂暴地攻擊和他同一牢房的人。
因爲我們和他不是被關在一起,我們沒有辦法去阻止,叫他他好像也聽不見,就是一味地攻擊。其它和他同一牢房的人想壓住他,但是他的力氣驚人的大,誰要去攔他反倒會被他傷著。越來越大的騷動引來了警衛,警衛準備把斯通先生帶出牢房,可是斯通先生連警衛也攻擊。他把警衛撲倒,拿鋼筆尖去戳對方的眼睛,另外一個警衛聽見呼救趕過來,正巧看到了這一幕。他警告了好幾聲叫斯通先生放下武器,但他都沒有理睬,所以最後……警衛朝他開了槍。」
一聲淒厲的大叫,珍妮弗直直地跪倒在地上,雷蒙想把她拉起來,可是她渾身軟得就像沒有骨頭,剛扯起一點就滑掉了。
雷蒙只好半蹲下去,盡一切可能地勸導她撫慰她,然而她只是哭,沒有聲音的哭,好像會永無休止地哭下去似的。
其它幾個人你看我我看你,也不知道能做些什麼,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她哭,心裡都不是滋味。
終於,珍妮弗似乎漸漸地平靜一些了,她擦了擦眼淚,儘管還是不斷有淚水涌出眼眶,她的舉動沒有任何實際意義。
「是『柯威娜』。」
她恨恨地,咬牙切齒地說,「是『柯威娜』害死了他。」
聽見她的結論,雷蒙驚訝得說不出話來,而目睹斯通先生出事的兩個人也同樣滿頭困惑。
「我和丈夫一直都在研究『柯威娜』病例。」珍妮弗接著說,她深深地吸了幾口氣,以使聲音聽上去不會抖得那麼厲害。
「我們也發覺了,『柯威娜』其實就是人的心理壓力的終極表現。壓力可能來自很多方面,工作、家庭、社交等等。它會使人覺得身邊每個人都是敵人,要麼就想搶奪他的東西,更嚴重的就是以爲別人危及了他的生命。
『柯威娜』和『生存狂』有著本質上的相似,它們都是特定時代的產物,唯一的最大的不同在於,『生存狂』意識裡的威脅是來自核武器,而『柯威娜』患者意識中的威脅則是來自越來越難了解的人,以及變化越來越快的社會。
它的根本原因,就是不安和懷疑。」
她慢慢地站起來,悲哀的目光環視了所有人一圈,搖了搖頭。
「其實我早該想到了。幾年前,貝比曾經被捲入一次搶劫事件,當時他、銀行職員,和一些無辜的人都被劫匪困在銀行裡。那幫傢伙是一羣亡命之徒,他們每隔兩分鐘就會殺掉一個人質。貝比試過制止他們,可結果就是自己捱了一槍,差一點送了命。後來雖然是沒事了,但這件事成了他心裡的一塊毒瘤,他可以強迫自己不去想,但永遠都無法忘記。
這次他先是目睹了兩架直升機在眼前墜落,之後又被一幫持槍的人挾持,和一羣陌生人關在一起,這一定讓他再次想起了那次事故。他的內心充滿不安,又無人能訴,他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心理壓力,最終……他崩潰了……」
說到這裡她再次哽咽了,緊緊捂住嘴不想讓自己痛哭出聲,但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流淌。
「阿姨。」莉莎扯了扯她的褲腿,一雙大眼睛天真地望著她,「別哭嘛,眼睛會腫的。」
珍妮弗回望著她,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卻再也沒有過去那種能夠感染旁人的光彩。
短短幾分鐘的時間裡,她彷彿蒼老了幾十歲,內心一片滄桑,甚至不知道生活還有什麼意義可言。
如果不是看到莉莎,想到了自己那幾個孩子天真無邪的笑臉,給她注入了生存下去的力量,她或許也已經崩潰了。
雷蒙也不知道此時能說些什麼,對於斯通先生的死他同樣深感沉痛,但這件事該向誰去追究呢?
有份的人很多,卻都不是根本原因。
時代的產物?聽上去多麼籠統啊,但它就是這樣神秘而真實地存在於每個人的周圍。
先有『生存狂』,現在有『柯威娜』,等過了一百年兩百年以後,誰知道又會出現什麼呢?
在幾個人被壓抑的氣氛層層籠罩時,又有一小隊特種兵走過來,口吻生硬地說:「你們幾個,跟我們走。」
雷蒙看了珍妮弗一眼,對她的情形不太放心,但珍妮弗向他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可以撐住。
就這樣,剛剛擺脫牢獄之災的幾個人跟在囚禁過他們的人身後,走向了下一層的階梯。
(注:生存狂——核威脅時代的產物,總認爲世界大戰將要爆發、人類將要滅亡,到時就要完全依靠自己在荒涼之地求生。他們大都憤世嫉俗、遠離人羣獨居,以最艱苦的方式生活,並大量儲存武器彈藥和生活醫療物資,挖掘掩體,以迎接世界未日的到來。)
雷蒙一行人被帶到下一層的走廊上,正前方是一扇厚重的鐵門。門是緊閉的,門旁邊面對面地站著兩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其中一個就是尼古拉斯。
在一眼望見他的時候,珍妮弗條件反射般地瑟縮了一下。
她知道自己該怨恨,可卻提不起那樣做的氣力——此刻她的精神世界異常疲倦。初時的本能反應過去之後,現在尼古拉斯在她眼裡和一尊泥人沒什麼兩樣。
看到他們走到跟前來了,尼古拉斯對面的萊恩向珍妮弗微微頷了頷首。
一看是他,珍妮弗的眼睛這才稍微亮了,淺淺地笑著打了個招呼:「中校先生,再見到你很高興。」
萊恩禮貌地回了一句,跟著就把目光轉向雷蒙,用眼神詢問他,關於斯通先生的事有沒有告訴珍妮弗。
雷蒙點點頭,朝他走近一些,只差一點就要橫擋在他和尼古拉斯中間。
「談好了嗎?」雷蒙發問的對象是萊恩,一雙寫滿不友善的藍眼睛卻是緊盯著尼古拉斯的臉。
這不能怪他,只要他一看到尼古拉斯,就會感到肩膀上的傷口隱隱作疼,雖然只是擦傷,但怎麼說都是捱了一槍。
其實他也明白,在當時他拿槍指著萊恩的緊急關頭,尼古拉斯爲了能最快的制止他,因而朝他開槍,也算是情有可原。
要說起來,他還是應該感謝這個男人的。要不是他帶著溶解劑及時趕到,現在萊恩又怎麼能好生生地站在這兒呢?
另一方面,這也是萊恩的運氣好。
要不是前一天警察局遭到了攻擊,而那麼巧尼古拉斯的手下里就有一兩個精通化學武器的傢伙,提取了同伴屍體上的急凍微粒樣本,連夜趕工製作出了溶解劑——當時並不敢確定準有效,好在實踐證明它能派上用場——,那麼面對著急凍彈的侵蝕,他們仍然只能束手無策。
不過直到現在,雷蒙依舊沒有對尼古拉斯產生多大改觀。
雖然這次是他救了他們倆,但雷蒙永遠都無法忘記,就是眼前的這個傢伙,率領部下殺害了他那麼多同胞,他恨他還來不及,纔不會感激。
感覺到雷蒙身上散發出的敵意,萊恩把他往自己身邊扯了扯,低聲說:「好了,雷蒙。」就不知道他是在回答雷蒙的問題,還是在警告著什麼。
尼古拉斯若有所思地瞟了他們倆一眼,示意一個部下過來打開那扇緊閉的鐵門,並領他們走了進去。
幾個第一次到這兒來的人終於知道,原來鐵門的另一邊就是囚禁著崔斯特的男人們的牢房。看見他們進來,鐵欄裡的人反應各不相同,有膽怯,有畏懼,也有仇視。
尼古拉斯又對部下打了個手勢,這回有好幾個人分頭行動,打開了幾間牢房的鎖,並向裡面的人喝道:「快點出來!打哪兒來的就回哪兒去!」
被關著的人面面相覷,好半天都反應不過來,直到那些特種兵又不耐煩地催促了幾聲,他們才確信了一件事——他們被釋放了!
人羣迫不及待地蜂擁而出,不一會兒就散得差不多了。
其中一個男人在路過他們身邊時頓了一下,懷疑地看著雷蒙的身後,輕聲喊道:「莉莎?」
被叫到名字的莉莎從雷蒙背後探出頭,等到看清了面前的人,小臉上頓時笑開了花。
「爸爸!」她開心地跑過去,一頭撲進了最疼愛她的父親懷裡。
闊別了這麼多天,父女倆有說不完的話,因爲被莉莎拖住了褲腳,男人連要趕回家的事兒都暫時擱到一邊去了。
看著這一幕場景,每個人的心裡都各有各的感受。
相對於其它人的沉默,只有尼古拉斯發出了一聲哧笑,話裡有話地說:「這下好了,崔斯特被解放了。爲政府工作的同僚……不,是前任同僚們,你們可以把它接管過去,想怎麼弄就怎麼弄了。」
雷蒙眉頭一皺,剛要上前質問他什麼意思,萊恩的手臂就橫擋過來把他攔住了。
「你真的放手了?」萊恩問,注視著尼古拉斯的眼睛顯得深不可測。
「沒什麼放不放手。」
尼古拉斯聳了聳肩,臉上掛著嘲弄的笑,就不知道他在嘲弄的人究竟是誰。
「在我的部下里,有的也有朋友或者親人正在遭受『柯威娜』的折磨。如果崔斯特真的有剋制它的東西,落在我們手裡又能用它救多少人?好吧,我承認,某些事只有交給政府去做才最有效率。哼,但願那些成天坐辦公室坐得大屁股的官員們——至少在這件事情上,能夠發揮應有的作用。」
萊恩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向尼古拉斯走近一步,盯著他的眼睛說:「上校,有件事我想還是告訴你比較好。」
尼古拉斯挑起眉毛,擡了擡手示意他講下去。
「那次你們在xx海灣行動中被困的時候,」萊恩說,「軍方派出了一隻特遣隊前去救援,並且我也參與了救援行動。但是我們的潛艇遭到襲擊,無法前進,等到排除障礙趕到你們那兒,你們已經不在了。」
尼古拉斯的笑容變戲法般地瞬間消失,他微瞇著眼審視了萊恩好一陣子,才沉沉地問,「爲什麼沒人告訴我們這件事?」
「這個我並不清楚。或許是認爲沒有必要吧,損失了的人員就是損失了。」
尼古拉斯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很長一段時間,隨後又擡起頭,臉上恢復了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態。
「管它的。」他說:
「一次誤會代表什麼?現在會有這麼多特種兵聚集在這兒,總有著這樣或那樣的原因。更何況,重要的並不是我們爲什麼站在這兒,而是我們已經站在這兒。今天,就是我們最後一次爲了美國而戰。」
他對等候在旁邊的部下點了點頭,那些人開始向門口走去。
跟著他又看回萊恩,馬馬虎虎敬了個意思性的軍禮:「好了,我們現在要撤出崔斯特。道爾頓中校,再見了。」
他頓住,冷笑了一下:「噢,還是不要再見的好。」
在他轉身離開之前,萊恩問:「你們以後打算幹什麼?」
尼古拉斯滿不在乎似地聳了聳肩,「我知道你們回去之後就會把這幾天的事上報。作爲叛軍,我們已經不容於這個國家了。也許會漂流到哪個局勢動盪的外國,做一羣爲錢賣命的僱傭兵吧。當然了,只要你出得起價,我一樣願意爲你效勞。」
說完這句話,他就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門。
直到他的背影在視野中消失,雷蒙才忽然想起什麼,一把抓住了萊恩的胳膊:「就這麼讓他走了?我們和他還有一筆帳沒算呢。」
萊恩拍拍他的手背:「這就交給上頭安排吧,我們不必過問了。」
雷蒙臉色不爽,但也沒有再反駁,只是莫名其妙地咕噥著:「說走就走,他們到底是幹什麼來的?不是還沒得到能發財的東西嗎?」
「他們不是爲了錢。」萊恩沉靜地說,「這只是一個教訓,或是報復。」
「什麼跟什麼呀?」他的解釋只讓雷蒙越來越胡塗了。
這時莉莎一蹦一跳地過來,笑嘻嘻地說:「我已經和我爸爸講過這幾天的事了,他邀請大家今晚到我家裡住,然後明天一道參加鎮上的『奇努爾』節。」
「『奇努爾』節?」這個新名詞引發了雷蒙的興趣,「是什麼?」
「就是我們鎮每年的一月、四月、七月、十月的十六號舉辦的節日,每到當天我們就會過橋去河那邊的『奇努爾』丘,在山坡頂上紮營一晚。」
「這是爲什麼?」
「是很早以前就留下來的傳統啦,我也不知道幹嗎要這樣,但是很好玩啊,大家都聚在一起,而且晚上睡覺的時候,『奇努爾』花的香味會鑽到帳篷裡,聞起來特別舒服,每個人都說在那兒紮營的時候睡眠都比平常好很多。」
靜靜地聽完了這番話,珍妮弗突然心裡一動,對莉莎問道:「『奇努爾』花是不是有一大片的花叢?」
「是啊。」莉莎點點頭,「還不是一般的大,是非常非常大哦,就像一片花海。」
「你能不能帶我們過去?」珍妮弗急切地要求道。
「是的,可以嗎?」
莉莎轉頭看看父親,見父親點頭,她就跟著點頭了。
「那好吧,你們跟我來。」
跟著莉莎走了幾步,珍妮弗回頭向杵在原處不動的男人們招招手:「怎麼不跟上來?快啊。」
「爲什麼我們也要去?」除了萊恩之外的幾個人異口同聲地問。
「難道你們忘了嗎?重返天堂行動還沒結束呢。」
「你的意思是……?」
「我只是猜測,看了情況才能確定。」
就這樣,剛剛擺脫困境的幾個僅存人員又馬不停蹄,再次展開了曾經中斷過的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