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例會。
仍然在那間夏季涼爽,冬季漏風的會議室裡。那扇木門底下的缺口叫李星火拿泥接上了。
木門與牆連接可以轉動的鐵皮軸,上鏽了,所以每次開門關門總是有驢叫的聲音。
馮校長計劃了好幾次要自己動手修一修,結果不是被這個教案,就是那個材料的拌住了腳,始終也沒顧上修。
其他同事又都是女性,不懂這些,他原本又說是趕秋天,抽個空弄好。
結果今天這一拉門,嘿,竟然好了。
馮校長一時間有些樂得找不著北,就問她們幾個人:“這活雷鋒是誰呀?”
於梅第一個說:“除了李老師還能有誰。”
陳老師就低下頭笑了起來。
話音剛落,李星火就走進來了,馮校長就打趣她是當代活雷鋒,娘子軍頭子。
“啥都會!文能提筆寫教案,武能上手裝木門,好樣的!”
“咱們這就是缺你這樣的人才,不錯不錯,積極發揮啊!”
李星火聽了倒是笑了笑就過了。
誰知於梅反倒是低聲對她說:“別聽校長鬍咧咧,他這是糖衣炮彈,讓你多幹活嘞!”
李星火也被這糖衣炮彈說笑了。
“咳咳,底下的老師注意點啊,女女老師不要抱在一起,有傷風化啊。”
這便說的是李星火與陳老師了,大家都被這句話逗笑了,就是卓老師都忍俊不禁了起來。
馮校長也笑,笑完後,及時收住,就從最近的工作裡簡單的說了兩句。
大家又都嚴肅認真起來。
李星火是越來越喜歡這裡的生活了,同事之間的溫暖,也總算彌補了親情的缺失。
再加上學生越來越良好的表現和成績,也是極大的鼓舞了她的信心。
這天李星火上完課,忽然急匆匆的跑過來問於梅:“於老師,班裡的魏玉春你見了麼?”
“怎麼我看著今天好像沒來呀。”她說。
魏玉春?哦!
於梅一下就知道情況了,於是想了想說:“魏玉春呀?我沒看著。”
“不過她沒來應該是她爸又不讓她來上學了吧。”於梅說。
“怎麼回事?”李星火大吃一驚。
於梅就將瞭解到的魏玉春的家庭情況,講了講。
魏玉春一家四口,除了父母以外還有一個哥哥。
哥哥唸完了高中卻沒有考上大學,他哥說什麼非要再考一次,結果還是落榜了。
家裡條件不允許再考了,就出去外面找工作了。
而魏玉春的父母呢,說是當初給她哥唸書,家裡沒錢就找人借,沒借上。就有人出主意,先給女兒找個婆家,提前收彩禮。就這樣,魏玉春的父母就跟鄰村的一戶定了親。
於梅邊說邊嘆息。
這魏玉春家裡也不是什麼富裕戶,家離這還遠,每天早上上學跟翻個山似的。
“我有一次去她家裡家訪過,說回家是翻山越嶺一點也不假!”於梅說。
李星火皺眉,心說,當初政策要求幾個村建立一箇中學,還不讓學校修在縣裡。就是爲了方便學生就近讀書。
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李星火就問於梅。
誰知於梅也很無奈的說:“當初政策初衷的確是這樣,只不過事有例外嘛。”
“這個魏玉春其實是屬於魏家村的,魏家村又離我們這遠,不屬於我們這片。”
“按理說,魏玉春上學應該分到他們那片的學校。”
“不過是後來馮校長和卓老師特意去把檔案調回來的。”
李星火吃了一驚,問:“這也能隨便調動嗎?”
“這沒辦法呀,不調動魏玉春就上不了學了。誰讓咱們這學費最便宜呢。”
“聽說馮校長當時去教育局又送煙又送酒,說盡了好話,人家纔給辦下來。”
“好在這孩子也很爭氣,從五六年級轉過來到現在成績一直很不錯。”
“只不過耐不住家裡父母擋著不讓上學啊,她爸我見過一面,整個一胡攪蠻纏。”
“比上次那個陳偉葉家長還難纏。還經常把孩子關起來,不讓孩子來上學。”
“我們去講道理也沒用,家裡父母還轟我們出來,說什麼上學把孩子都上傻了,女娃子就該等著嫁人。”
“就這幾年,已經不下幾十次了。剛開始校長也去找,也帶著我去找。後來就……”
於梅惋惜的搖了搖頭。
說是有一次這家長竟然鬧到了派出所那,說學校老師拐帶人口,弄得馮校長很不好看。
“當時還有風言風語,說什麼馮校長企圖不軌什麼的,總之校長被氣得大病了一場。”
後來就沒有老師敢去魏玉春家裡了。
老師們也漸漸知道,如果魏玉春不來,那估計又是被困在家裡了。
因爲她從不遲到,從不主動缺席。
“你就別管了,管也管不了的,人家纔是父母。管多了還說我們做老師的另有所圖。”
“何必呢。”於梅說:“我們就是一上班的,還能管得了人家一輩子?”
“你就順其自然吧,人各有命,這就是命數!我們都得習慣的!”
“我說小李,你可別腦子一熱又去多管閒事啊!”
後面於梅的叮囑,李星火已經模糊了。
她只是想:魏玉春何嘗不是另一個她呢?
她們都在做一場無日無夜的、悲慘的、沒有光華的、在孤寂中開展的鬥爭。
在同那些襤褸畢露的悲慘、貧窮、偏見作鬥爭,在同那些剝奪人性渴求的同類作鬥爭。
李星火本以爲自己會像從前那樣泣不成聲,但到最後,她心裡的一團火焰只有一個信念。
只要這片土地上還有同樣的無知和悲慘,那她所做的一切就不無裨益。
……
李星火當即去找了校長,說明了前後緣由。
馮校長一時沒說話,坐在桌前,若有所思。
“課我也上完了,就批準我的假吧校長。”李星火懇切地說:“我想把我的學生帶回來!”
校長將菸捲從耳朵後拿下來,擦起火,點上,緊接著深吸一口。
李星火看他動作不緊不慢,不免又唸叨了一聲。
校長才神色淡淡的說:“你跟她非親非故的,想從人家父母手上領人?”
李星火想了想說:“我是她的老師,她不來上課,我就有責任去找她,到了派出所也是這個理。”
馮校長又將菸頭掐滅別在耳後,似乎只是爲了過一口癮。
“然後呢?”
“什麼然後?”
“然後她下次每週三五天都不來呢?”馮校長問。
“那隻好多請幾天假了。”李星火說:“您放心,我都趁著沒課時去。”
剛纔那口煙,輕輕飄飄的,像只小貓被人踹了幾腳,在空中,疼痛使它蜷縮著身軀。
又像是失怙的飛鳥,俯首幾度哀鳴。
馮校長摸了摸菸捲,終於又笑了說:“去。去。”
馮白山看著飛鳥唱起了信天游,腦海裡卻是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交響樂的悲亢裡卻是無盡的勇氣和一片曙光!
……
李星火已經很久沒走過這樣的山路了。層巒疊嶂,綿延不絕。
唯一的路是斜坡,越往上走,越能發覺這山的大不相同。
仰視山時,就是用尖刀杵在土裡的小山,山峰就是刀尖。
這會走上來平視了,又認爲這塊大石壁搖搖欲墜,再往前一步就會隨著這裡被掩埋似的。
行走的石縫開放著一簇簇雜草和野花。
“這野花好,這草也好!”
李星火想,等會領了魏玉春來一定要讓她看看這處風景迤邐。
然後把人領回去上課,上完了讓她自己選,想回家就回家,不想回家領去職工宿舍睡一夜。
就這樣邊想邊走,走過斜坡小徑,竟然到了一大片空地之上。
哦!
原來方纔那張像山野裡的綠毯子的就是前面那片林子呀。
李星火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初來的時候,陳老師就給她講過許多的野外知識。
林子裡百草叢生,什麼動植物都有,如果路過能繞則繞,繞不過就得多留神些。
李星火向左右看了看,的確只有這一條路了。
她自己順手提溜著一根棍,邊走邊打量,心裡還忍不住想起魏玉春。
這麼危險的地方,魏玉春一個十來歲的孩子每天到底是怎麼上下學的。
想起那個臉蛋乾瘦得比巴掌還小的孩子。
她眨巴著眼睛問她:“老師,這世上真有阿爸阿媽對男孩子和對女孩子都是一樣好的人嗎?”
就在李星火舌尖瀰漫著若有若無的苦味時,林子裡忽然一陣窸窸窣窣。
她立時高舉木棍,左右打量片刻。
卻沒有發現任何東西,李星火又屏住了呼吸,再次仔細掃視,一無所獲。
神經還在緊繃著。這實在是比發現了什麼更加可怕。
李星火想快點走過這裡,於是握緊木棍,加快了腳步。
沒想到就在此時前方不過幾十米的一棵大樹樹根處,有了與方纔那窸窸窣窣一樣的響動。
與此同時,一股腐爛的糜肉味縈繞在她的鼻尖。
李星火一擡眼,頓時好似被定住了身子,眼中驚懼不已。但那也只是一瞬,如果眨個眼,她都要以爲自己看錯了。
一瞬後,林子再次恢復寂靜。
唯有腐肉的臭味若隱若現……